相逢不相識
剛踏進校園的孫名維,看著教室四周種植的花草,還有花圃、走廊、教室,以及穿梭在其中,和他穿著一樣制服的學生,嘴角忍不住揚起了微笑。
他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這所中學,在這個縣市可是赫赫有名,當初媽媽為了讓他進入這裡就讀,很早就將他的戶口遷到這個學區的親戚家裡,因此,當他要就讀時,就順理成章的進來了。
從這裡畢業的學生,每個人都可以考取,或是進入優良的學校,包括校內派出去競賽的學生,無論是運動、音樂或美術,也都拿到很好的成績,尤其學校已經連續三年各類比賽都奪冠,把其他學校比下去,無怪乎不少家長動用關係,把孩子送進這所學校讀書。
不可否認的,孫名的媽媽也是這種人,甚至很早以前就做準備了。而他也覺得,縱使每天都得花一個鐘頭以上的時間通勤,仍然非常值得。
每次穿著醒目的制服走在路上,看著其他人投過來又羨又妒的眼光,他就感到相當得意,這身制服還有書包,無異像鑲了金邊,能讓他發光。
他是頂尖的、優秀的,就算他不說,其他人也應該看得出來,是吧?他難免有些沾沾自喜,卻不形於色。
做人要謙虛,就算驕傲,也不能表現出來。
孫名維才走到教室,就聽到周彥翔哀號著:「啊呀!真是的!」緊接著就飆出一連串髒話。
不要看他們是明星學校,事實上,不管男生或女生,都有說髒話的習慣,尤其是漂亮的女生,在以為沒人的時候,也會不顧形象,粗話輕易就脫口而出。
外表跟內涵,不一定畫上等號。
「怎麼了?」孫名維疑惑的瞪了周彥翔一眼,隨即拉開椅子。
「教官要請我去喝茶了。」周彥翔苦哈哈的說。
「嗯?」孫名維當然知道,被教官找去,不只是「喝茶」這麼簡單,一定還有其他事情。
「你看。」周彥翔抓著自己的頭髮。
「怎麼了?」
「看得出來嗎?」
孫名維仔細看著周彥翔,原本黑色的頭髮在燈光照射下,閃著隱隱的紫色,讓他顯得與眾不同。
「該不會……」孫名維的話還沒有講完,周彥翔就叫了起來:「對,教官說我去染頭髮,不符校規,叫我等一下去找他。那麼多人都有染髮,為什麼偏偏只抓我?」周彥翔相當不服氣。
孫名維也知道學校裡有很多人都染了頭髮,男生尚且如此,女生更不用說,明明校規就規定不能染頭髮,這些人偏偏要染;染了被抓到,不免會被叫去訓斥一番,並且限期在一週內恢復原色,不然就要被記小過,惹得天怒人怨,每個被訓的學生私下都破口大罵。
為了這件事,剛開學時還有新生不服,向報紙投訴,引來記者採訪,不過學生家長卻一面倒向學校,讓學生有氣也無處發。
「你不要染不就沒事了。」孫名維淡淡的說。
「什麼?」周彥翔愣了一下。
「不是早就知道不能染頭髮,你染了頭髮被抓到,怪誰?」孫名維瞄了他一眼,毫無同情之意。
周彥翔被他的話一堵,差點說不出話來,他本來是想要博取一點同情,找個人站在他這邊,沒想到孫名維竟然一針見血,直接點出問題的核心,讓他拉不下臉來。
「我以為這個顏色不會被教官發現。」他心存僥倖。
「你說呢?」
周彥翔的過錯,被孫名維在檯面上公開,讓他惱羞成怒,嚷了起來:「你這個人很奇怪耶,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不安慰我也就算了,還說這種風涼話,要是你自己染了頭髮呢?」
孫名維瞪了他一眼,淡淡的說:「既然學校都說不能染頭髮了,我幹麼還要染,然後被記小過?」他早就想到最後的結果了。
明明知道孫名維說得沒錯,周彥翔還是不服氣。「你有沒有一點同學愛啊!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要染頭髮嗎?」
孫名維盯著他,冰冷的吐出:「我才不會自討苦吃。」
周彥翔心想,自己把這件事跟孫名維講,本來只是希望有人可以跟他一起罵罵學校,卻忘了孫名維向來是出了名的「淡定」哥,對什麼事都冷冷淡淡、愛理不理的。向他尋求慰藉?自己一定是被教官氣壞了,才會找上孫名維抱怨。
「算了!不跟你說了。」周彥翔說完便站了起來,看到從教室門口進來的林明靖,像看到救星,立刻跑了過去,和林明靖談了起來。
孫名維也不想理他,如果周彥翔沒挑戰校規,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不是嗎?
雖然對有些校規他也無法認同,像衣角不得露出褲頭、女生髮長不得及肩這類規定,他也覺得是吹毛求疵,但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不會觸犯校規了。
然而對其他人來說,這些校規實在太嚴苛,因此他們不斷挑戰,屢屢觸犯學校的底限,於是成了師長眼中的問題學生。
其實,去挑戰那些有什麼用?讓校方坦承他們錯了,對學生又有什麼好處?即便最後大家可以自由染髮,衣角可以露出來,頭髮也能留到腰際,又如何?這些對學業或是未來有幫助嗎?
只要想到最後的結果,孫名維就懶得去做這些無意義的事,個人造業個人擔,就由他們自個兒去承受吧!
學校會有這麼響亮的名聲,得歸功於嚴苛的校規,以及師長的監督,不論在學生的課業或行為上都特別嚴謹,絲毫不敢鬆懈。
不過,對於其他想要自由、不願受控制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環境,反而是一種束縛。
孫名維向來循規蹈矩,謹守本分,功課也是頂尖,這樣的環境對他而言,可說是如魚得水。
他知道自己很聰明,也相當優秀,一時的抗爭,不會為他帶來好處,他要的是優異的表現,他要的是別人又羨又妒的眼光,他要每個人都知道他是最棒的。
在學校時,大家穿著一樣的制服,沒什麼不同,可是走出學校之後,就會因為校服的差異,而受到不同的待遇。他在乎的是這些,怎麼會去計較染不染髮這種小事呢?
孫名維走出校門,經過販賣鴿子蛋的小販身旁時,正好聽到小販對著攤位前的一群女生說:「你們剛下課啊?讀書一定很辛苦,來,我多送三顆給你們。」
女孩聽了,高興得驚呼:「謝謝老闆!」
「不用客氣,要好好讀書啊,你們一定都很會讀書,才會進到這所學校。」「哎喲!老闆,你不要這樣說嘛,我們跟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啦。」其中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特別高昂。
「不一樣、不一樣,你們比較會讀書,每次出去比賽,都可以拿冠軍,不一樣啦!」
女孩聽了,全都不好意思的笑成一團,然後收下鴿子蛋。
孫名維忍不住朝她們望了一眼。
其中一個將前額頭髮全部撥到後面,用黑色髮夾夾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長得一臉清秀的女孩開心的說:「好棒喔!我們每個人可以多吃一個鴿子蛋耶!來,怡潔、詩純,我餵你們吃。」說著,就用竹籤叉起紙袋裡的鴿子蛋。
孫名維嫌惡的看了那個女孩一眼,心想,這個女孩在學校外頭大呼小叫的,未免也太丟人現眼!
也就是這一眼,讓原本正開心的餵食同學,沒有注意到他的女孩,轉過頭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隱約的,似乎還擦出了火花……
孫名維十分錯愕,他從來沒有在其他人的眼裡,看到那麼憎厭的眼神。沒錯,不是欣羨,也不是嫉妒,那個女孩在看到他的時候,不僅眼神變了,連臉上的笑容也凍結了。
怎麼了?
只見那個女孩盯著他,嘴裡吐出:「是你啊。」她的聲音冷冷的。
孫名維更疑惑了,脫口問:「你是誰?」
女孩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不記得她?她的眼神看起來有點憤怒,輕蔑的說:「我是誰,關你什麼事?」
孫名維聽了,心裡很不舒坦,緊接著說:「你不是認識我?」
她剛剛那句「是你啊」透露出早就知道他了。
「認識你?對啊,誰不認識你?鼎鼎大名的孫名維嘛。你上個月不是參加全臺演講比賽得了第一名,回到學校時,校長不是還親自上臺頒獎給你?誰會不認識你?」女孩的話,表面上聽起來像是恭維,但語氣卻不是這麼回事。
孫名維感到不解,他明明不認識這個女孩,為什麼她卻似乎很討厭自己?這讓一向驕傲的孫名維十分不悅。
這時,另外一名戴著眼鏡的女同學錯愕的拉著她:「鄭伊如,你在幹什麼?」。
鄭伊如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
「對啊!」另外一個女同學也倉皇的說。「你幹麼這個樣子,你平常不是這樣的。」
「我平常怎麼樣?我平常就是這個樣子啊!」鄭伊如大聲的說。
陳怡潔和劉詩純兩個人面面相覷,她們都搞不懂,鄭伊如上一秒還好好的,怎麼下一秒就變臉了呢?
「伊如……」陳怡潔拉了拉她的衣袖。「我們該走了。」
「對對對,我們該走了。」劉詩純也推著她。
鄭伊如似乎還想要說什麼,但陳怡潔和劉詩純兩個人推著她往前走,讓她無法繼續說下去,只能瞪孫名維一眼。
孫名維有些愕然,他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充滿敵意的眼神,即使是在比賽時,遇到同臺較勁的對手,也沒有人用這種眼神看他。
他不懂為什麼會有人對他懷著恨意?即便是考試老是考輸他的劉昭睿,也不會這樣對他。她那鄙夷的眼神,令他渾身不對勁。
孫名維怎麼想也想不透,為什麼這個陌生的女孩要這樣對他?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得罪她了?
本來對任何事都沒興趣,只關心自己的孫名維,竟然一直想著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孩,不過不是傾慕,而是不解。
她長得不特別漂亮,但也不算醜──就是走在校園裡,不會讓人注意到她的那種女孩,可是,現在他卻對她印象深刻。
那種鄙夷卻又帶著挑釁的眼神,彷彿他是穢物,讓他心裡很不舒服。
從小到大,不論家裡還是學校,誰見到他不是充滿讚歎、佩服?只有那個叫鄭伊如的女孩子,竟然瞧不起他。孫名維非常不高興,她又是何方神聖?憑什麼這樣對待他?他有得罪她嗎?
孫名維心中充滿怒氣,即使到家了,還是沒有消。他打開大門進入客廳時,媽媽周香梅正在對上個月的帳單,而弟弟孫名德則在看雜誌。
見到他進來,周香梅開口:「回來啦?」
孫名維沒有回話,逕自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孫名德看到他這個樣子,忍不住叫起來:「喂!哥,媽在跟你講話耶。」
孫名維只是睨了他一眼,便進入房間。
孫名德更加不滿,馬上跳了起來。
「喂!哥,你死人啊?一點反應也沒有。」
孫名維還沒開口,周香梅就一掌打在孫名德的大腿上,他疼得大叫起來:「媽,你幹麼打我?」
「沒事詛咒你哥哥做什麼?」周香梅滿臉不悅。
「我哪有詛咒,我只是……」
「你哥上課一整天,已經很累了,幹麼還吵他?」周香梅說完,便站了起來,走到孫名維的房門口。「名維,肚子餓了嗎?飯菜已經準備好了,可以吃飯囉。」
「我等一下再吃。」孫名維把書包放下來。
周香梅沒說什麼,隨即走到廚房,將備妥的飯菜端上餐桌。
孫名德快跑到她身邊,嚷了起來:「媽,我肚子好餓,可以吃晚餐了吧?」
「你哥說他等一下再吃。」
「可是我肚子餓了。」孫名德叫了起來。
周香梅沒有直接回應,只說:「你過來幫我把菜端到桌上。」
「那哥呢?」
「你哥讀了一整天的書,一定很累了,不要吵他。」周香梅說完,又走向廚房。
「我也讀得很累啊!」跟在她後頭的孫名德不悅的叫了起來。
周香梅睨了他一眼。心想,這個很黏她的小兒子,心地善良,但就是功課不好,每次考試都吊車尾,她費盡心思,想讓他跟孫名維一樣,能夠進入好學校,可惜的是,他的課業成績實在不怎麼樣,想要拉拔也很難,以後她能依靠的,只有孫名維了,因此便對孫名維多了幾分寵溺。
「你啊,要是成績有你哥一半好,我就不用這麼傷腦筋了。」周香梅心中不免有些遺憾,為什麼這兩兄弟差那麼多?孫名德就不能像孫名維這麼優秀嗎?
孫名德聽了,很不開心。
媽媽又這個樣子,每次只要扯到孫名維,說不到三句,就會拿他和哥哥相提並論。
「厚!你幹麼講這個啦?」孫名維不悅的說。
「不講這個,要講哪個?你跟你哥明明都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為什麼差那麼多?」周香梅仍喋喋不休,繼續拿兄弟倆比較。
孫名德心中的不滿逐漸升高,終於叫了起來:「那你生完哥以後,就不要生我啊!」
「你……」
「不要吵啦!」孫名維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看來,他的心情不太好。
周香梅連忙高喊:「知道了。」隨即對孫名德說:「你看你,講話那麼大聲做什麼?惹你哥生氣了。」
「我?」孫名德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什麼事了?
「好了、好了!快去拿碗筷。」周香梅念完之後,便將小兒子推往廚房。
孫名德雖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媽媽每次都這樣,喜歡拿他和哥哥比較,說他為什麼不能向哥哥看齊,也考個第一名。
孫名德聽了,心裡感到很難受,認為孫名維會讀書,常拿第一,關他什麼事?他又不是孫名維,當然沒辦法跟他一樣。
周香梅這些話就像一把尖刀,三不五時便會刮他的耳朵,煩都煩死了,但做兒子的能說什麼?只有忍耐了。
反正他的成績就是不好,除非把孫名維的腦袋跟他交換,要不然,他絕對沒辦法考出好成績。
同樣是孫家的兒子,為什麼要這樣說他,好像他很沒用;孫名德十分惱火,拿了碗筷後,便用力的將碗籃的蓋子蓋上。
孫名維獨自坐在校園一角,手上拿著課本在看。有時他會離開教室,找個安靜的角落,也許是樹下,也許是階梯,也許是空教室,總之,是能夠安靜讀書的地方。
他並不是矯揉造作,故意拿著書在校園裡閒晃,藉以吸引異性的注意,他只是想集中注意力,將課本上的知識完全吸收,成為自己的東西。
對這一點,孫名維感到相當滿意,認為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沒什麼是做不到的,因此,他對那些成績差他一大截的同學,多少有點看不起,甚至與他們保持距離。
念的是競爭激烈的明星學校,同學都認為考個好成績是正常的,紅字則是異常。不過他卻發現,「異常」的人還滿多的。
從以前到現在,他幾乎沒有異常過,自然也不知道異常的滋味,而他也不想知道,因為他始終是在「正常」的那個區塊。
他對那些異常的人沒什麼興趣,一點也不想加入其中,他覺得那些人渾渾噩噩的,只會談論韓劇或是追星,將來根本成不了什麼大事。他雖然才十幾歲,但早就在媽媽的耳提面命之下,規畫好自己未來的藍圖,他的前景是光明、燦爛的,他不希望受到其他人的拖累,所以,跟班上的同學始終保持著距離。
他雖然刻意跟其他人保持距離,但是尖銳、吵雜、讓人難以忍受的聲音,還是會傳進他的耳裡。
「嘻嘻!」
「哈哈!」
「哎喲!怎麼會這樣?哈哈哈!」
在司令臺旁邊的階梯,有一群女孩正在嬉鬧,發出很大的聲音,原本以為她們講完話後會自動離開,沒想到等了兩分鐘,那些女生還在笑鬧,讓在司令臺上看書的孫名維,再也忍不住,對著她們叫了起來。
「喂!你們小聲一點好不好?」
那群女孩嚇了一跳,剛才她們只顧著聊天,根本沒注意到司令臺上有人,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孫名維。
剛才笑得最誇張的那個女孩,忍不住叫了起來:「為什麼我們要小聲一點?」
這個聲音好熟悉。
孫名維定睛一看,她不就是昨天在校門口碰到的那個女孩嗎?她讓他昨天心情煩悶,少看了半個鐘頭的書,所以今天才會趁著還沒上課的空檔,找個地方讀書,以補強課業,沒想到竟然又在這裡遇到她。
孫名維這下可不滿了。「你不知道在這裡應該保持安靜嗎?」
其他女孩被他這麼一喝斥,都閉上了嘴巴,只有鄭伊如不一樣,她推開其他人,從中間走了出來。
孫名維看她一副來勢洶洶的模樣,知道肯定不好惹。
果然,鄭伊如開口了:「你是誰啊?管我們那麼多做什麼?」
「我是誰,你會不知道嗎?」孫名維也沒好氣,明明知道鄭伊如認識他,卻故意反諷。
「你──」鄭伊如相當惱火,不悅的嚷著:「我是說,你又不是老師,也不是教官,管我們那麼多做什麼?」
「這裡是學校,你們就不能安靜點嗎?」孫名維生氣的說。
鄭伊如見到他手上拿著書,看起來原本正在看書,卻受到她們干擾。通常,若是妨礙到別人,她一定會跟對方表示歉意,然而,要道歉的人若是孫名維,那就另當別論了。
鄭伊如露出敵視的眼神,輕蔑的笑說:「要看書不會在教室裡看,跑來外面做什麼?」
其他女生聽到一向爽朗、大方的鄭伊如,竟然說出這麼刻薄的話,不禁都睜大了眼睛。
「鄭伊如,你在說什麼?」自覺理虧的林音茵,不想與人爭吵,連忙上前勸阻:「是我們不對。」
「我們哪有不對?」鄭伊如順著她的話,大聲高喊,故意說給孫名維聽。「這裡是司令臺,屬於開放空間,他憑什麼要我們保持安靜?」
「鄭伊如!」其他女孩也跑到她身邊,加入勸阻的行列,但是鄭伊如心中的怒火已被撩起,根本無法壓抑,逐漸蔓延開來,終至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