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一輪圓月掛上樹梢。今夜的月亮跟往常不同,色澤暗紅、月暈朦朧,如同隔了一層毛玻璃般看不清輪廓,就連邊緣都要融入漆黑的夜影之中。淡淡的紅月照耀下,鄉野之間的村落顯得異常安靜,大部分人家都已經關門閉戶,唯有幾家還亮著燈火,只是這星點燈火似乎也顯不出什麼人氣,反而帶著一種陰森無比的靜謐。
一隻圓頭圓腦的黃斑狸花貓躍下了院牆,四爪輕巧地踩在石板路上,沿著每日巡視的路徑向村外跑去,這是牠每天必經的小道,熟門熟路,不帶半絲猶豫,然而當路過村西那棟獨戶而居的小院時,牠足下突然一頓,如同過電一般炸起了渾身毛髮,身體半拱,喉腔中發出刺耳的慘嚎。
貓叫聲劃破了寂靜,若是往常,該引來一片犬吠才對,然而村落中依舊無聲無息,夜色如同沉沉帷幕,掩蔽了整個村落。磣人的慘嚎綿長不休,讓人心底生出深深寒意,這時,遠處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來晚了。」
只見小徑盡頭,兩道身影快步向這邊跑來。為首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面容儒雅、身姿矯健,肩頭背著的碩大旅行包也不影響他健步如飛,後面跟著的則是個孩子,大約七、八歲模樣,身形還沒長開,但是步速不遜於前者,緊緊跟在男人身後。
似乎聽到了人聲,那隻貓扭過頭,豎瞳縮得如同一條細線,散發出綠油油的凶光,背部一弓就撲了上來,男人眉頭一皺,隨手掐訣,從指尖彈出什麼東西,落在貓兒雙眼正中,黃貓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從半空落下,就地打了個滾,像是突然恢復神智,嗚咽一聲向村外逃去,轉瞬便沒了蹤影。那人並不在意野貓的去向,隨手把旅行包遞給身後的孩子,低聲囑咐道:「小齊,你在門外等著,不要亂走,我進去看看情況。」
那男孩跑得有些氣喘,卻依舊穩穩接過袋子,端正的小臉上滿是嚴肅,認真點了點頭,男人微微一笑,安慰似的撫了撫對方髮頂,轉身走進院中。
此時小院正中的房間裡還亮著燈,瓦數不大,燈泡像是電壓不足般微微閃爍,就著模糊的燈光,男人大致掃了一眼院中情形,這院子大概有六坪多,並不很大,幾只半人高的水缸擠在一起,不少都蓋著蓋子,隱隱有化學藥劑的刺鼻味道從中溢出。不遠處的牆角還堆著小山似的青銅器皿,有幾只圓鼎滾落在地,鼎身上覆著厚重的鏽痕,像是剛剛出土的古物。只是比起正經的古董,這院裡的青銅器顯然數量太多,造型也大同小異,一眼就能看出是量產做舊的假貨,男人只是在院裡一掃,就從口袋中抽出了兩張符篆,屏住呼吸,推開了面前的房門。
木門發出了吱呀一聲輕響,一股腥臭勁風迎面撲來,快得看不清來者身形,男人毫不遲疑,手上一揚,兩張符篆飛了出去,只聽砰的一聲悶響,那東西倒彈了回去,符篆無火自燃,綻出赤紅火焰,男子身形一晃,一柄不知從何而來的桃木短劍出現在掌中,蹬蹬踏前兩步,他單膝跪地,狠狠把木劍插入地板之中。就算是鄉間,這屋裡鋪的也是實打實的水泥地面,然而此時木劍就像切開豆腐一樣輕輕鬆鬆插入五寸長短,隨著這動作,更大的爆炸聲響起,如同憑空打了個悶雷,天花板上懸著的燈泡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炸裂開來。
沒了燈光,那男人並不驚慌,只是輕輕喘了口氣,站起身來,憑著朦朧月色打量了一下房間,他快步走到書桌前按下開關,雪白的光線從檯燈中溢出,也終於照亮了屋內情形。只見客廳中躺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身上遍布血痕,慘白的脖頸上有兩個烏青手印,頭顱不自然地垂在一旁,顯然是掐人者力道太大,扭斷了她的脖子。男的則縮在牆角,四肢扭曲,五官移位,眼角睜得太大已然迸裂,幾道汙血順著耳孔滴落在地,法術的餘威還在他身上波動,讓屍身有些抽搐。
只看了一眼,男人就明白這是個凶煞沖人的死局,輕輕搖了搖頭,他快步走到桃木劍旁,把一張黃符拍在地板上。不一會工夫,空白的黃色符紙上顯出幾道扭曲印記,像是有什麼東西憑空塗抹了一番,眼看符篆成形,男人拔出木劍,在符上一劃,符紙無火自燃,轉瞬變成一撮細灰。隨著這蓬小小的火焰,房間中也有什麼東西燒了起來,那種隱含腥臊的污濁空氣被一掃而空,還在顫抖的男屍也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濃濃的血腥味兒。
處理完一切,男人站起了身,想要尋找引來這次災禍的緣由,誰料院中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心中咯登一下,他飛身向外衝去,只見剛才還站在院外的男孩已經走到了院內,正蹲在一個歪倒的水缸前,不知在看些什麼,心頭不由生出一陣焦灼,他厲聲道:「小齊,不是讓你在外面等著……咦?這孩子是哪兒來的?」
只見面前不大的水缸裡鑽著一個孩子,年紀很小,估計只有三、四歲年紀,長相十分可愛,然而此刻他正雙手抱著膝蓋死死窩在缸底,一雙眼睛睜得老大,黑黝黝的沒有半分神采,只是傻愣地看著缸外兩人,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失了魂。
男孩飛快答道:「我剛才占了一卦,查到這邊有生氣,他沒被沖身!」
「這種凶煞之地怎麼能卜筮,不怕引來邪氣嗎!」沒想到這小子會自作主張,男人不由訓斥了一聲,又皺了皺眉,「估計是那兩人的兒子,不知看到了多少。」
畢竟是父母遇煞又自相殘殺的慘劇,看著這小孩畏畏縮縮的模樣,男人心底也有些不忍,伸手想把他拉出水缸,誰知那小娃卻不自覺地又往裡縮了縮,避開他伸來的手臂。動作雖然輕微,但是男人緊皺的眉峰稍稍舒展了些,開口道:「沒有失魂,就是太害怕了。小齊,你試試看?」
男孩毫不猶豫伸出了手,低聲對那孩子說道:「別怕,我們是來救你的!你可以出來了……」
這次那孩子倒是沒躲,只是傻愣愣地望了回去。男人剛想再說什麼,突然站起身來:「有人正往這邊來,你待在這兒看著孩子,這次可不能亂跑了。」
沒等男孩回答,他就逕自向院外走去。剛才收拾邪祟時發出的動靜的確不小,可是村子裡沒有一個人出門觀望,反而從鄉間小道上過來了幾人,像是從鄰村來的,更罕見的是這群人沒有用手電筒、緊急照明燈之類的工具照明,反而舉著幾支火把,看起來頗有些興師動眾。領頭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穿著乾淨整齊,頷下蓄著花白的鬍鬚,本來應該有點高人風度,但是此時跑得太急,已經滿頭滿臉的汗水,看到院外站著的男人,他像是吃了一驚,但是只打量了一眼,就攔住身後隊伍,高聲喊道:「在下姓魏,家住隔壁魏家村。敢問這位朋友是哪條道上的,因何鬼日登門?」
今天是陰曆七月十五,鬼節。在城裡人眼中這日子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鄉下忌諱頗多,別說平日了,這種血月當空,還是毛月亮的日子,根本不會有人深夜出行。可是這行人偏偏跑了過來,還舉著火把避道,牽著黑狗防煞,顯然是專門為院裡的邪祟而來,能一眼看出自己不是尋常人,想來這老者也有些門道。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開口說道:「龍虎山張氏,偶爾路過此地,發現起了凶煞,特地上門除煞。」
聽到這話,姓魏的老者面色大變,不由踏前一步急匆匆問道:「院裡的人呢?他們怎麼樣了!」
「煞鬼太凶,我來晚了一步。」
這話引得人群中一陣騷動,龍虎山的名頭雖然人人都知道,但是這都什麼年月了,相信道士捉鬼的人可不多,更別提這男人根本就不是道士打扮,反而像個端著架子的年輕教授,隊伍裡頓時亂了起來,有人上前想說些什麼,那老人卻大吼了一聲:「都給我閉嘴!」
這聲怒吼可比別的管用,身後登時鴉雀無聲,魏老頭深深吸了口氣,開口道:「敢問這位先生,現在能進院嗎?這裡住的是我的兒子兒媳……」
他的聲音哽咽顫抖,雖然悲痛,卻還努力保持著鎮定,看著這幕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景象,那男人輕嘆了一口氣:「邪祟已經除去了,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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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出來啊,待在這裡有什麼用?我爹可厲害了,我也會占卦,不會害你的!」蹲在水缸前費了半天口舌,裡面的孩子依舊毫無動靜,男孩皺起了眉,思索了會兒,從身邊的旅行袋裡掏出半塊帶著包裝紙的牛軋糖,遞在那小娃娃面前,「要吃嗎?花生牛奶味的。」
自己珍藏的糖果也沒能引起這小傢伙的興趣,男孩板得有些嚴肅的小臉頓時顯出幾分沮喪,他很少接觸這麼小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哄人,可是這小不點明明是自己找到的,該由自己負責才是。蹲在地上跟那瓷娃娃一樣的小傢伙對視了良久,他苦惱地嘆了口氣,想要起身再從旅行包裡翻些什麼出來,一個弱小的力道拉住了他,男孩一驚,低下頭,只見那孩子不知何時拉住了他的褲腿,看起來不想讓他離開的樣子。
男孩臉上綻出了笑容,立刻蹲了回去,伸出自己的小手:「我不走,你出來好嗎?別怕,有我保護你……」
這次他沒費什麼功夫,那孩子終究還是握住了他的手慢慢爬出了水缸,直到這時男孩才發現小寶寶身上的衣服還沾著血跡,手小得可憐,帶著幾個肉呼呼的小窩窩,像隻小奶狗一樣顫巍巍的,還發著抖,大眼睛裡有些霧氣,似乎噙著淚水。
被那隻柔柔軟軟的小手抓著,男孩心頭就是一軟,拉著他往燈光下走了兩步,一起靠坐在旅行包旁。鄉間的夜晚有些涼,他伸出手臂半抱住身邊的小孩,想用自己的體溫給他取暖,一邊絞盡腦汁說道:「不怕,我爹是龍虎山真傳,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怕!等我回山後,就能學道法了,我要當個真正的天師……你知道天師是什麼嗎?」
那小娃娃沒有回答,只是攥緊了小手,低低喊了一聲:「媽媽……媽媽被爸爸打……」
男孩頓時安靜了下來,他雖然不知道房間裡發生了什麼,但是卦象是騙不了人的,估計被沖煞的人已經死掉了。沉默片刻之後,他低聲說道:「那是妖怪,不是你爸爸。別害怕,妖怪已經被我爹收了……」
似乎覺得自己的話沒什麼說服力,他又想了想,伸手從領口拽出了一根紅繩,只見繩子上掛著一枚玉牌,不同於常人佩戴的生肖雕像或者佛祖菩薩玉雕,玉牌上刻的是一個奇怪的圖案,看起來就像一道陽文符籙,只是猶豫了一下,他摘掉了玉牌,把它掛在了那孩子頸間。
「這是我爹給我的玉符,可以護身,你戴上就不會有妖怪來捉你了。」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沒事,我爹還能再雕一塊給我,這塊你就留著吧。」
坐在院牆角落,男孩難得有些囉嗦地慢慢說著話,聲音裡帶著點故作老成的童稚,一道微弱的光暈照在兩人身上,隔開了身後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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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房門,魏老頭身形微微一晃,扶住了門框。身後傳來一聲驚呼,像是某個同伴被房間內的慘劇嚇到,跌跌撞撞逃了出去,他也沒有阻攔,只是勉力吸了口氣,站直身體,一步步向房間內走去。
屋裡亮著燈,兩具屍體冷冰冰地躺倒在地,此時男屍早就不再抽動,青黑色的面孔如同脫了水一般,有些發枯發皺,女屍的舌頭則垂在唇邊,顏色跟頸上的烏黑手印也相差無幾,在慘白的燈光照射下,這兩具屍體像是馬上就要屍變一樣,看起來猙獰可怖。魏老頭哆嗦了半天,什麼都沒說,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白糯米,嘩啦一下灑在兩人身上。
「邪祟已經除去了,不會起屍的。」張懷言隨口說道。
魏老頭看了看毫無變化的白米,木然地點了點頭,那雙渾濁的眼睛又掃了一遍室內,突然問道:「孩子呢?他們應該還有個孩子,三歲半大……」
「還活著,在院子裡。」
這答案顯然超乎了老人的預料,他猛地抬起頭:「孩子沒事?!」
「沒事,跟我兒子在一起……」張懷言的話還沒說完,那老頭就奪門而出。
這時魏家莊的人一半在房間裡收拾殘局,另一半則守在院外,院子裡反而沒什麼人,兩個小孩靜悄悄躲在角落裡,也沒被發現。魏老頭一眼就瞅見了蜷縮在男孩身邊的小娃,快步衝了上去,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半晌,最終還是顫抖著伸出了手:「陽陽,爺爺來接你了……」
然而面對老人的召喚,那小娃顯然有些驚慌地縮了縮身體,死死拽住了身邊男孩的衣袖,想要把自己藏起來,男孩也有些緊張起來,驚疑不定地看著面前的老者,顯然是不相信對方的身分,反而半直起身子擋在小寶寶身前。張懷言這時也走了過來,看著三人彆扭的情形不由苦笑一聲,然而當視線掃過那小孩適才藏身的水缸時,他突然皺起了眉頭,上前一步往缸裡一探,摸出了樣東西。
那是一截圓柱形物體,看起來像是一節指骨,上面還沾了點紅色血痕,是新鮮的童子血。張懷言用手一摸,就發覺上面銘刻著一圈細紋,似乎是個簡單陣法,這玩意放在常人眼裡估計看不出端倪,但是放在精通陰陽奇術的道士、術士眼中,就是個再典型不過的法器,只是這種骨器韌性不高,又無法攜帶太多咒力,當代會用的人已經沒幾個了。
然而法器依舊是法器,如果沾上了童子血……張懷言悚然一驚,抬腳一踩院牆,飛身飄上了屋頂。站在房頂向下看去,他的臉色變了,只見一片漆黑的夜幕中,村落裡還有幾戶亮著燈光,遙遙望去沒有什麼異樣,但是在這個龍虎山真傳眼裡,卻看到了一條流動的生氣脈絡,燈光所處的正是與北斗七星對應的七關方位。七關在道教占驗派裡可是大有用處,茅山術用它來除鬼降妖,形勢派則用它堪輿望風,對於龍虎山一脈更是有祈福、占卜之用,只是他專精符籙篆術,對於這類望氣術不太擅長,之前才沒能看出這個陣局的端倪。
眼前這個大陣分明是人為炮製的陣法,逆轉七關,估計要用整村活人的生氣沖煞,不是為法器加持,就是想咒害某人性命,是個十足十的邪門陣法。哪料在起陣的時候,陣眼處意外出現了一枚舊時遺存的骨節法器,又被童子血啟動,骨節上的法力便跟大陣陣力相沖,不但毀了陣眼,還把氣脈引入了這個住宅之中。
張懷言低頭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小院的布局,從房頂跳了下來,快步走到院子角落一處空地上,輕輕用腳踢開浮土,只見下面露出半條犬屍。那是條土狗,面目非常猙獰,像是在齜牙狂吠,屍身已經扭曲變形,說不出的詭譎。
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環境,張懷言馬上明白過來,把土狗埋入院裡恐怕是為了造假古玉,把新玉放在現殺的狗腹之中,埋入地下兩三年就會生出血紅沁色,能當成古董玉賣上高價,這也算是造假商常用的手法了。然而狗殺的卻不是時候,埋的更不是地方,把剛剛懷崽兒還未成胎的母狗埋在院中死門,本身就有沖天煞氣,再被骨節、大陣一沖,自然生出妖邪。
難怪他在村外察覺到的煞氣跟在屋中遇到的不是一個級別,若真只是大陣運作,這麼巧妙的安排怕是會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等到大陣真正成形任誰都無法破壞,屆時陣力生化的邪氣將會浸染整個村落,而非只害了這一家人的性命。
魏老頭這時也湊了上來,面色鐵青地看著地裡埋著的土狗:「(注1)先生,這事是不是有人弄的?」
張懷言沒有立刻答道,而是反問一句:「你怎麼知道今夜這裡會起煞?」
魏老頭低聲答道:「家裡有個拜家仙的,夜裡突然上了身,可惜晚來了一步。」
張懷言頓時了然,所謂「拜家仙」就是供奉(注2)狐黃白柳灰五大仙,算是民間跳大神的一種。這種小妖道行有限,碰上凶煞大多是不敢惹的,通知一聲就已經仁至義盡了,也虧得自己來得早些,否則這隊人馬恐怕還要死上幾個。
輕輕搖了搖頭,他看向正蜷縮在兒子身邊的小男孩,淡淡答道:「不是針對這家,只是這骨器來得不巧,陰差陽錯,讓屋裡兩人撞了邪。」
的的確確是陰差陽錯,如果那小孩沒有把玩骨器,用童子鮮血激發了骨陣,怎麼可能引發大陣紊亂,氣脈入院。但是同樣,如果這家人沒有把死狗埋在院中,怕是煞氣也不會直接沖身,要了他們的性命。然而這種事情,若是說了,恐怕會讓人心存芥蒂,只能怪在陰差陽錯。
魏老頭卻似乎聽出了言下之意,他乾澀的笑了笑:「大仙說陽陽妨家,我家老二從來不信,還專門搬到鄰村住,誰知……」
張懷言聞言一嘆,朝兒子招了招手:「小齊,你帶那孩子過來。」
剛才為了躲魏老頭,兩個孩子又往後退了些,這時已經快躲到院角了,聽到父親召喚,張修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牽著小孩的手走上前來。站在了父親面前,他有些不安地看了看父親嚴肅的表情,低頭執拗地說道:「爹,他很可憐,我把符玉給他了,你說過符玉可以辟邪的……」
「無妨。」張懷言蹲下身,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孩子的眉眼,又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面頰和手指:「我不擅長推斷命理,但是這孩子絕非大凶之象,只是趕上了七殺入墓的煞劫,命運多舛。他脖子上這枚符玉就不要摘了,這是龍虎山一脈的保命符,可以驅邪避凶,護住性命。」
跟面對親爺爺時的態度不同,那孩子此刻倒是乖巧得緊,一聲不吭縮在張修齊身後,張懷言一笑,伸手抱起了那小傢伙,柔聲說道:「你跟他倒是挺投緣,不過現在不是時候,等我們辦完大事,說不定還能回來看看你。」
冷不防被人抱起,那孩子登時掙扎了起來,扭身想要逃走,可是抱著他的那雙大手何其有力,他掙扎了半晌也沒能挪動半分,小臉憋得通紅,嗚嗚地哼了起來。張修齊頓時也有些緊張,快走兩步想要拉回孩子,卻又礙於父親的威嚴,沒敢妄動。
一旁站著的魏老頭連忙接過了孩子,用力把他抱在懷中:「陽陽,別怕,別怕,爺爺在這裡,我帶你回家……」
幾句話,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溢出眼眶,魏老頭語帶哽咽地抱緊了懷中的孩子,像是只有用他才能撐住自己老邁的軀體。似乎被這淚水影響,小孩也終於不掙扎了,只是略帶疑惑地看了看抱著自己的爺爺,又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小哥哥,最終伸出小手,按在老人乾枯的手背上。
看著那小寶寶回到了家人的懷抱,張修齊嚴肅的小臉上顯出幾分糾結,他從小跟在父親身邊長大,學習道法鍛鍊體魄,根本就沒有機會跟小朋友們接觸,「救了」這麼一個孩子,的確讓他有些新鮮,亦有些不捨。然而畢竟常年在外,只是糾結了一會兒,他就站定腳步,仔細端詳了那孩子幾眼,默默收回了目光。
張懷言撿起了一旁的旅行包,也走到兒子身邊,對魏老頭說道:「這裡的邪祟已經除去,我們還有些要緊事,就先走了。若是有空回來,會再幫你們追查一下事情發生的緣由。」
魏老頭哆嗦著站起身來,深深給對方鞠了個躬:「多謝先生替我們解除禍患,以後若是有用到魏家村的地方,刀山火海,我魏長風都在所不辭!」
「言重了。」張懷言擺了擺手,拉起兒子的小手,「我們上路吧。」
張修齊用力點了點頭,又扭頭看了小寶寶一眼,咬了咬牙,暗自在心底下定決心,若是他們辦完了事情,一定要想法拐回來看看,他叫什麼來著?陽陽?心中雖然想著事,但是男孩腳下的速度依舊不慢,暮色將盡,兩人很快就消失在小徑盡頭。
直到這時,魏老頭懷中的孩子像是才反應過來,突然睜大了眼睛,衝著張修齊離開的背影掙扎起來,只掙了兩下,人就消失在視野盡頭,他嗚咽一聲,嚎啕大哭,似乎被人拋棄了一般撕心裂肺。魏老頭心頭一酸,緊緊抱住了孩子,低聲安慰道:「那小哥哥會回來的,陽陽別怕,還有爺爺在……」
小孩根本沒聽到爺爺的安慰,胖乎乎的手指用力抓住了垂在胸前的玉牌,淚滴順著玉牌滾落,浸濕了手心,在他左手的虎口邊緣有一顆鮮紅小痣,被淚水一浸,如同一滴妖豔的血珠。玉牌悄然發出光芒,微光的照耀下,那顆紅痣由深變淺,最終隱在了肌膚裡,消失不見。
烏雲漸漸湧起,掩住了空中暗紅色的月亮,魏老頭拍拍孫子的脊背,不敢再耽擱,帶著身後的隊伍和兒子兒媳的屍首,向魏家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