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我第一次穿軍服,只有六歲。那套「軍服」是父親在西服店裡特地為我訂製的,我還記得那套衣服的袖口和衣領上,都鑲有金色的帶子,樣子很怪。對於那次我能夠在兒童節遊藝會上帶頭走──當「總司令」,父親頗為自豪。以後,他一高興,便把腰一挺,用一種威嚴的,但是又有點滑稽的聲音喊我一聲:
「總司令!」
於是我便像一隻玩具木偶似的向他敬禮,然後說:
「有甚麼吩咐,皇帝!」
那個年代越南是有皇帝的,我只知道保大皇帝是最大。當我淘氣得令母親厭煩的時侯,她便莫可奈何地叫我皇帝,希望我能夠聽她的話。但是父親卻最反對皇帝,他時常向我們說,他就是因為要打倒皇帝,才「穿州越府」到「番鬼」地方來的。
於是,他便會認真地更正我的話:「叫爸爸,不應該叫皇帝!」
「但是『爸爸』沒有『總司令』大呀!」這是我的理由。
「那麼我問你──總司令有沒有爸爸?」
我想了想,覺得爸爸的話沒有錯,於是說:
「好吧,我們就派『爸爸』比『總司令』大好了!」
這樣「總司令」的遊戲,我一直玩到八、九歲。我的三個妹妹、同學,以及住在同一條街的孩子們,都成了我的部下;高與了,我便「封」他們作軍長、旅長,但可能幾分鐘之後,那位軍長、旅長便給我「革職」,甚至拖去「槍斃」──被「槍斃」的人要變成馬,讓我們當「官」的騎,想後再慢慢照「陸軍棋」的軍、師、旅、團、營、連、排等級,一級一級的升上去。
每年七月十四日,法國人照例在大花園舉行一次國慶大閱兵,炫耀一下他們的武力。記得我十歲那一年,我隨著父親去參觀回來,父親在路上問我:
「你看他們是不是很威風?」
我沒有回答。
在法國人統治之下,越南的殖民地色彩和藝術氣氛一樣濃厚,華僑的待遇並不見得比越南人好。因此,我從小便對法國人──對一切暴力與權勢都懷著一種仇恨的心理。每當我在街頭看見同胞們被那些紅臉的警督凌辱,我便止不住渾身發抖;這種刺激一方面不斷的使我增強要做個強國子民的信念,同時亦使我萌發一種近乎瘋狂的反抗思想。
從那個時候起,我便渴望有一支槍。後亦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跨進中學那一年,我弄到了一支舊汽槍。於是,我和幾個同學秘密組織了一個「游擊隊」,專門「偷襲」法人區那些美麗住宅的門窗玻璃。
這種幼稚的行徑滿足了我心中那種神秘的英雄感,而且很快的便成為一群「愛國者」的首領。我印過標語傳單,用鞭炮火藥製過不能爆炸的「手榴彈」,還廣羅隊員,制定暗語。結果,這種不正常的發展漸漸變了質,我們天天逃學,在外面惹事生非,鬧得四鄰不安。
父親雖然對我管教得很嚴厲,但平常卻採取放任的態度,直到有一天他完全明白了真相,他憂心地向母親說:
「這小子將來如果不是個將軍,就是個土匪!」
但,父親只猜對四分之一,那就是我回國之後,竟然捨棄了美術,自動地把頭剃光,跑去當了兵──而結果只當上一個小中尉,而且只是沒有經過銓敘的「黑官」,既不是將軍,也不是土匪。
在那個年代,志願從軍是需要勇氣的。
當時,正是抗日戰爭最慘烈的階段,全國雖然大敵當前,一致對外,但是某些地區,情形並不那麼單純。以雲南一省來說,龍雲擁有他自己的軍隊,只在某一種條件之下,才聽命於中央,完全是一派軍閥作風,腐敗到極點。
因此,兵役幾乎無制度可言,買賣壯丁和別的行業一樣普遍;至於軍人待遇之壞,簡直不能用文字來加以形容,所以教育程度之低便不足為奇了。我曾經在昆明看見過師管區運送補充兵,為了害怕逃亡,竟像押解囚犯似的用蔴繩串著;一個連長要槍斃個把兵,也是司空見慣的事。由於補給不足,以及軍官們的吃缺和克扣糧餉,士兵們衣衫襤樓,形同餓殍,難怪老百姓們平常就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軍人了。在這種情形之下,要他們守軍紀重榮譽,毋寧是一件可笑的事。
這些事情,現在回想起來,仍然使我不寒而慄。
可是,當我穿起那套破舊、發臭而且長滿了虱子的灰布棉軍服時,我的內心卻被一種幸福的激動浸潤著,覺得非常驕傲。
那時,十萬知識青年從軍運動剛剛掀起,青年軍還沒有成立。讀過書非但沒有使我們在軍隊裡佔到甚麼便宜,反而引起過不少麻煩,老兵們都叫我們做「丘九」──這個名詞後來風行一時,變成了青年軍的別名。
從好的方面看,指我們有書卷氣,比「丘八」多一點;而壞的一面,卻是識諷我們不夠當「兵」的資格。
依據傳統的邏輯,所謂「兵」,似乎應該是一個大字不識的老粗;要吃得起苦,要絕對服從,而且還要勇敢。所以,要達到這個標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連上有一個據說在奉軍裡當過多少年大班長的老兵曾經說過:「一個當兵的,一定要嚐過甜酸苦辣;吃耳光,關禁閉,挨屁股,這才算是『滿師』,不然只是一個『學徒』而已!」
因此,軍隊要如何把一個「老百姓」教育成一個「兵」,就不難想像了。我曾經把這種教育名之為「宗教式」的,因為它的「真理」,是要我們從痛苦中鍛鍊自己、犧牲自己。另外,還有一種「間接的」教育相輔而行,「老油子」們會帶你去玩女人,教你賭假牌,告訴你如何作弊取巧,逃避責任;當然,他們也會使你認識友情,和了解團體的意義,同時,他們還會引領你在戰火中大膽地越過災難。也只有在這種教育中,使你接觸到一種真純而原始的情感,使你從無數個善良的靈魂之中找尋到你自己。因為,人類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偽飾的,只有從生與死之間的小孔中,才能窺見你自己──那可能是一個陌生的人,連你自己都不敢認識的。
那個日子,距離現在已經整整十七個年頭了。那些我曾經做過的每一件愚昧、荒謬和錯誤的事,現在同想起來,卻成為我這平庸的生命中最美麗的點綴了。
在我的小說裡,有很多是以我這一段「上等兵」生活為題材的,如《靜靜的紅河》、《狹谷》、《歸魂》等;但,都是不完整的,我只是擷取其中的片段,作為小說的素材而已。而這部書,我卻以一種自傳和報導文學的體裁處理它,無論時間、地點,和人物的姓名,都力求真實,我由入伍出國起,而至勝利凱旋止,把許多小故事分段記述。雖然,其中部份內容實在不足為訓,但是我始終以一種虔誠而謙卑的心情描述著自己──一個有血肉、有抱負、勇敢,但是也懦怯的「上等兵」,他只是那個年代裡的無數個上等兵之中最平凡的一個而已,我不願隱匿自己的罪惡。它除了替我的生命留下一些痕跡之外,並無任何意義。因為,那個時代──那個動盪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今天軍中皆「丘九」,軍隊在任何一方面都不能和從前同日而語。不過,我覺得今天的進步,正是以前錯誤的累積。出版這部書,未始不有一點警惕的作用吧!
潘壘四十九年四月十二日記於臺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