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出道‧顯其暴】
孔丘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地位獨特而又複雜。他是什麼我們先不論,僅僅後世拿他所做的文章,簡直不計其數。附在他老人家身上的公案也出奇之極,比如文革的林彪事件,你批林彪就批唄,愣把孔丘也捎帶上。以致讓當時的儒學大師梁漱溟受盡精神上的折磨,也因此給自己引來政治災難。當年他就開宗明義地說:「批林可以,批孔我不幹,因為我實在看不出林彪與孔子有什麼關係。」你說,梁漱溟說這話,他能好得了嗎?
還有歷朝歷代的政權,一看人民的心思有點活泛,就趕緊把孔丘搬出來(謂之「敲門磚」),大搞尊孔祭孔,以此鉗制人民的思想。這些政客中,一肚子壞水的有之,道貌岸然的亦有之,總之好東西不多。把孔丘當作教育家,單純尊之祭之,也許沒什麼,但尊孔祭孔,一旦出自黨派或政權的策劃,百分之八九十沒有好事,或著乾脆說就是愚弄人民。孔丘有這麼厲害嗎?當然有,他有一切專制主義的權力意識,更有助紂為虐的幫兇理論。
前五○○年,魯國國君姬宋跟齊國國君姜杵臼在山東新泰(時稱夾谷)舉行峰會,這樣的峰會在當時的封國間非常流行,就跟當今頻繁的國際峰會是一樣的。在這次峰會上,孔丘被任命為姬宋的賓相,負責禮儀事宜。孔丘平生多不得意,好不容易被國君看中一回,機遇難得,於是決定,挽挽袖子,賣賣力氣。這也是常人心態,有戲臺給他,不好好表現,誰都對不住。結果,孔丘腦門一熱,把事做過了頭。
事情是這樣的,根據慣例,峰會期間,都有文藝演出(這如同每年春天的北京「兩會」,都有文藝演出,慰問代表與委員)。當齊國代表隊演出原生態的土風舞時,孔丘根據儒學理論,指斥土風舞的不當,認為在兩國峰會這樣的重大場合,應該表演莊重的宮廷舞。孔丘據此得出一個駭人聽聞的結論:土風舞侮辱了峰會領導人。隨即,孔丘命魯國衛士,把那些跳土風舞的男女演員趕下臺,並殘忍的砍斷他們的手足!
這在當今怎麼可以想像呢?國家領導人出訪非洲、澳洲時,我們經常會看到這樣的電視鏡頭,東道主往往會安排當地的土風舞,以示特別的禮遇和熱忱的歡迎。那些土著演員,多以半裸,呈現在客人面前。按照孔丘「平民輕視國君」的戒規尺度,得有多少土風舞演員被斬斷手腳呀。難以置信的是,孔丘的過度使用暴力,不僅沒有給他帶來負面影響,相反,還在四年後(前四九六年),使他的祖墳上冒起了青煙,即他被國君姬宋拔擢為代理宰相(攝相事)。
或許這一任命,鼓勵了孔丘,他到職第七天,便拿少正卯開刀,祭他內心那把私怨小旗。把少正卯殺了就殺了吧,他還曝屍三日,可見孔丘之狠。孔丘與少正卯何怨之有?在魯國,少正卯與孔丘齊名,且開辦私立學校,與孔丘爭奪學生。國家領導人不允許大臣與他爭奪人民群眾(蕭何求媚人民,不就被劉邦下獄了嗎),孔丘同樣不允許別人與他爭奪學生,這都是競爭起的禍。但孔丘畢竟不同,他是文化名人,又是為人之師,不能公報私仇,更不能無緣無故的殺人。所以,他的學生自貢就問老師,為什麼要殺少正卯。孔丘給出的理由竟然是:少正卯系小人之桀雄!並歷數其五大罪狀,原話即「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白話即:
一、居心叵測,迎奉人意;二、行為邪惡,不受勸告;三、口是心非,琢磨不定;四、強記博學,所知皆謬;五、文過飾非,自卸責任。
孔丘所指,無一實證。即便上述莫須有的罪名成立,孔丘的司法手段,也完全弄顛倒了,即採取倒走模式,也就是先殺人,再宣布其罪名。這為後世陰謀家們以及惡意執法者,標立了極其惡劣的範本。因此,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一些司法系統照樣是先羈押人,後搜羅證據。
也正因為有了孔丘這麼一位奇人,位於泰山腳下、其小如豆的魯國,才在中國歷史上,成為影響最為深遠的一個封國。當然,這也取決於魯國本身的歷史特點。魯國是姬伯禽的封國,其父姬旦乃周朝文物制度的首創者。因此,魯國所收藏的圖書和文獻,為所有封國之最,其貴族階層的文化水準,也普遍高於其他封國貴族階層。尤其前八世紀,周朝首都西安(時稱鎬京)被犬戎部落所攻陷,圖書文獻盡毀於戰火之中,而魯國的圖書文獻,卻完好無損。魯國首府―山東曲阜,遂成為當世惟一的文化大都市。再加上魯國從沒有遭受過劫掠焚燒的惡運,對周王朝初期的文物制度,保持的也最完整。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古希臘那樣的大環境下,產生了蘇格拉底那樣的哲學家,在魯國這樣的大背景下,卻必然產生孔丘這樣的教育家;蘇格拉底一條道跑到黑,孔丘卻顯得複雜多變。我們常說的「人文環境」這個詞,即可以用於古希臘對蘇格拉底,魯國對孔丘。
魯國確實是偉大的,它給後世留下一個人―孔丘,留下一套完整的《周禮》;孔丘又給我們留下「五經」,即《易經》、《春秋》、《詩經》、《書經》、《禮經》。還是那句話,先不論孔丘刪減編纂的這「五經」價值如何,至少以孔丘為座標的春秋政治、思想、文化,其影響至今不衰。貢獻有之,破壞有之。這就是事物的兩面性,陰陽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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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儒‧犬儒‧成大儒】
儒家一直不怎麼得志,他們見縫插針,一旦發現天下大亂,四分五裂,便開始懷揣治國夢想,去投奔新興國家。然而,所到之處,幾乎是處處碰壁。你不得不佩服儒家學者,這些人好比飄搖於沙漠中的零星野草,看似枯的,其實卻有著極強的生命力,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箭一般射出,也完全不在乎結果如何。或許是失敗再失敗造就了他們的這一堅韌不拔的性格。
周朝的時候,儒家小有風光,一直到嬴政時代,他們也還念念不忘重振儒學。嬴政平定六國,實現統一,儒家發現嬴政喜歡人家給他歌功頌德,於是就策應過去,拿「統一中國的領導人」這樣華麗的詞藻,去狠拍他的馬屁,結果真就把這位帝制始祖給拍舒服了。儒家以為翻身的機會來了,不料嬴政的臉一變,倒來了個焚書坑儒。
這一來,儒家就更加認識到復古的重要性了,因此都盼著嬴政早死。在一定時期內,儒家的想法,幾乎代表了整個秦帝國社會的心聲。嬴政大帝一死,陳勝吳廣一起事,結果一呼百應,整個帝國全亂套了。儒家就盼這個,所有被壓制的人群,尤其是高知群體,也都盼這個,改朝換代總會帶來新的機遇,正如一棵老樹之死孕育無數新生命一樣。帝國一亂,儒家便開始四處活動。最初是孔子的後裔孔甲,他和一些儒家學者,一聽說陳勝吳廣起事了,還不等形勢明朗,也不知人家是否會聘用他們,就迫不及待地上路投靠去了。最後陳勝吳廣自身都難保,還會收留什麼儒家學者嗎?
在儒家學者眼裡,能者為哥。其中有這麼一個儒家分支看好劉邦,二話沒說就投奔而去。按說,儒家那一套理論是排斥與流氓同道的,可是為了儒家的發展,也就難顧廉恥,於是就有了儒家與流氓共簷的奇觀。當然,一開始的時候,劉邦還比較排斥儒家,人家好心投奔他,給他當狗使,他卻抓過一頂儒生的帽子,往裡撒尿。那儒生也真夠可以的,劉邦如此侮辱他,他竟然一點氣都沒有,依舊忍著,別的儒生也依舊忍著。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原來是一句裝門面的話。而且,這一回不是儒家排斥流氓,而是流氓排斥了儒家。
嬴政死後,儒家再次尋覓到新的機會,他們從地上一躍而起,四處投奔那些叛軍首領。投到劉邦腳下的儒家分支,雖不被尊重,畢竟劉邦收留了他們,這已經夠讓那些儒家學人感激涕零的了。試想,當年除了孔子有過這等榮幸外,誰還有過?燒高香吧!只要留下來,說不定就有機會。果然,劉邦完成統一大業。流氓終歸是流氓,他們打下江山,並組成以高級流氓為首的中央政府後,流氣不改。比如政府高官在皇宮內山吃海喝時,醉了或淫聲蕩調,或拔劍比武,以此取樂。劉邦是流氓出身不假,但他也絕不是白癡,他知道皇宮內亂糟糟的局面,很容易被不軌者所利用,是以愁眉不展。皇上的心思,被儒家學者叔孫通看在眼裡,如此這般,媚了一通。劉邦樂道:「你設計的朝儀,若能解除這混亂的局面,朕便重重有賞。」
劉邦的欣然接受,實際就是為我所用。叔孫通果真能搞出個名堂,保大漢江山永不變色,何樂而不為?由此可見,儒學對極權統治者的重要性,亦可見儒學對民主自由的破壞性。難怪顧準對他的胞弟陳敏之說,你寫孔子的評傳,可以把他小醜化。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儒學的確沒有多少可取之處,不說把孔子小醜化,至少也應該力加批判。
閒話少說。下面來說說叔孫通在前二○○年給劉邦搞的那個朝儀,這裡用幾個分鏡頭來說明:
(一)文武百官在宮廷官員的引導下,依序入殿,分班兩廂就座;文官居左,武官居右。那座兒,不過大臣自己跪著的雙腿。禁衛軍官,則站在文武百官身後。
(二)劉邦坐著人拉的輦車,適時緩緩而現。每隔幾米,便有一位官員高聲傳報:「皇帝駕到!」一路遞進,待劉邦入殿方畢。
(三)劉邦落座,大殿肅穆。見昔日一塊打天下的哥們,個個臣服在地,劉邦那個舒坦。
(四)宮廷官引導文武百官,依序職務大小,向劉邦敬獻頌詞。那些程式化的辭藻,不外乎偉大、英明、正確之類。
(五)國宴始,大臣伏地,仰望主上,以示低賤。席間,大臣依序向劉邦敬酒,如是九次。
(六)國宴畢,司儀大聲宣布:「宴會禮成。」監察官(御史)進入文武百官隊伍,猶如老師檢查學生指甲頭髮之類,檢查百官的舉止,把失儀者一一趕出殿外,登入監督薄,為日後懲戒備案。失儀者或被彈劾,或被罰款(萬曆年間的御史,甚至參劾朝儀過程中咳嗽和步履不穩的官員)。從此,國宴之上,秩序井然。
朝儀後,劉邦大喜,隨即提升叔孫通為祭祀部長(奉常),賞黃金五百斤,門徒亦一一升官發財。打這兒,叔孫通成為門徒眼裡的聖人;打這兒,皇帝與大臣拉開距離;打這兒,儒家的聲望冉冉升起;打這兒,獨裁專制走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很難找出和叔孫通的設計近似但結果卻正相反的例子來,找來找去,以為只有湯瑪斯‧傑弗遜(他曾代表新生的美國和英國在巴黎簽訂獨立條約)為華盛頓設計的退職儀式相對接近,即二者都有為早期政府做行為設計的「共性」。
言歸正傳。劉邦死後的儒家,又經歷過一段曲折。劉恒繼位後,他的妻子竇猗房皇后信奉道家學說,實行清靜無為的國策,也就是老子的那套無為就是有為的混帳學說。劉恒(文帝)死,其子劉啟(景帝)繼位,竇太后參與國政,繼續信奉道家學說。如此,儒家便被排斥四十年之久,但也正是這一時期,創造了中國史上的一段輝煌:糧倉盈滿錢成堆,穀多腐爛錢生黴。這就是著名的「文景之治」。如此說來,老子的無為理論,不就被西漢輝煌的經濟驗證了嗎?
總之,竇太后喜道厭儒,也就聽不進對道家不同的言論。有一次,儒家博士轅固生對道家人物李耳(老子)、莊周略有非議,竇太后就懲罰他到圈舍裡去,赤手空拳鬥野豬。這活兒若是給施瓦辛格(Schwarzenegger)去幹,小菜一碟,給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去幹,還不成了野豬戲人。幸虧當時的皇帝劉啟暗中悄悄塞給轅固生一把刀,才算沒把老命送掉。前一三五年,竇太后一命嗚呼,儒學才算重新回到軌道上來,而且來勢洶洶。董仲舒見儒學在中央政府中的地位已基本確立,便在他的萬言試卷中,攻擊其他學派為異端,為歪理邪說。他提出,立儒學為一尊,其外的書籍,一律禁絕。
儒家學者、身為當朝宰相的衛綰,把董仲舒列為全國統考第一名,董仲舒的意見也很快被漢武帝劉徹所採納,並將儒學定於一尊。從此,諸子百家只剩一家,一家中只剩《五經》。這影響,就是今天的中國學子乃至普通的中國人,心靈深處,也都深深地打著儒家文化的烙印。當代人常說的「亞洲價值觀」,多半也都來自儒家文化的影響。卑儒犬儒都「世界觀」了,這玩笑也未免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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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女患‧武則天】
李世民死後,悄然之中,向我們走來一位絕代佳麗,那就是武則天。她原本是李世民的姬妾,為什麼要等到自己的丈夫死後,才走進人們的視野呢?這就是機緣問題了。後宮女人,成千上萬,哪能就輕易出人頭地呢?唐初,皇宮姬妾有十九級之多(每級多人),而武則天僅排位第十六級,才人而已。
六四九年,李世民去世時,武則天已二十六歲。按舊朝慣例,皇帝死了,他的宮妃們都是要陪葬的。到了唐帝國,早已不復如此殘暴的陋習,改為已故皇帝的姬妾削髮為尼。就這樣,李世民死後,其姬妾宮妃,均被送往長安感業寺,以終天年。武則天在列。
六五四年的一天,李世民的繼任者李治,跟王皇后到感業寺禮佛,邂逅早年就令他垂涎三尺的武則天。武則天也彷彿抓到救命稻草似的,使盡渾身解術,把那成串的淚珠,灑給李治看。王皇后見了,不僅不吃醋,反而要當牽線人,成全李治與武則天的好事。何以至此?卻原來,王皇后是要利用武則天,去打壓她的情敵蕭淑妃。
感業寺一行,皇帝、皇后、武則天,形成三人共贏的局面。李治對王皇后,陡增好感。王皇后的算盤非常如意,她想:「我給皇帝弄來一個他垂涎已久的美人,在皇帝那裡,我贏得一分;由此打壓了蕭淑妃,那麼我在蕭淑妃那裡,也贏得一分;把武則天接回皇宮,安排在皇帝身邊。武妹妹必定對我感恩戴德,那麼她也就是我的人。因此,在武則天那裡,我又贏得一分。」這勝券在握的三分,把王皇后樂得連北都找不著了。然三十一歲的武則天進宮僅幾個月,便把二十七歲的青年皇帝李治給搞定了。轉年,也就是六五五年,武則天親手掐死新生的女兒,栽贓王皇后與蕭淑妃。冤獄判決的結果是:王皇后、蕭淑妃各打一百棍,然後砍斷她們的手足,再投至酒缸,令她們在無限的痛苦中,結束生命。則那武則天,一舉奪得皇后寶冠。武則天掃平內宮,遂向龍椅奔襲。好個生猛的女人!
武則天與其生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黃仁宇先生也才在他的書中,把「女患」與「外戚政治」的字眼,加諸於她。言之大意就是,唐帝國的天下,只能老李家的人來統治,換成皇帝的老婆、皇帝的舅子來掌權、分權、主權,彷彿那就不是中國人了,因而也就「外」起來。尤其「女患」二字,相當不雅,帶著一種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
中國自帝制以來,歷朝歷代,有幾多皇帝不是暴徒?暴徒皇帝,哪個不殺人如麻?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回頭去翻翻「漢尾」各節,在那近四百年的時間裡,充滿了皇族之間的相互屠殺。他們動輒把同胞骨肉,當街像殺豬那樣,老老小小的屠宰個一乾二淨。彼此屠殺完了,又開始國與國之間的屠殺。這些難道不是患嗎?這些患,百分之九十九全是男人們幹的,以黃仁宇的觀點,這些該叫「男患」才是,為什麼不提出來,到武則天這裡就突兀的造出一個「女患」來呢?
我並非為武則天辯護,意在說,專制集團亦即暴政集團,在殘暴的手段上,那是無論男女的。只要他/她掌了權,他/她必定由人變成畜牲。是專制、是暴政這一制度把人變成那樣的,是專制、是暴政這一制度,讓權力變成殺人機器的。因此,不能把專制暴政集團裡的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單獨拿出來,評其長短。這樣,後世讀者真的以為,是女人誤國了,而男人卻不必承擔這樣的歷史罪責。
閒話少敘,咱們接著說武則天奔襲龍椅的事。李治身體不怎麼好,許多國事,便交由武則天代理。這段時期的唐帝國,為夫婦共治。待李治一死,武則天便把幾個皇位繼承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六九○年,武則天不再玩弄兒皇帝們,自己登上皇帝大位,稱自己的帝國為周王朝。這一年,她已是六十七歲。李家親王不能接受,便舉旗造反,結果被武則天一一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