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人的肉搏
大流血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紅字號、聯字號的武裝衝突,有一個從赤手空拳人體肉搏,到冷兵器廝殺,再到用現代化武器裝備大規模作戰的遞進過程。
一九六七年夏初以來,整個晉東南十七個縣市,兩大派的肉體衝突愈演愈烈。我這裡在講述冷兵器廝殺之前,有必要先講一段赤手空拳的肉搏戰鬥。七月二十一日發生在長治醫專的「七‧二一血洗醫專文革」事件,是比較突出的,震動了整個晉東南。那是一場聯字號師生堅守教學大樓,紅字號將士瘋狂攻打的血案,講一講也將是驚心動魄的。戰後,我和我的小弟兄們曾到現場參觀。樓上樓下,四處濺滿了血漿與墨汁。傷患們揮舞著斑駁血衣,在嘶啞地控訴中。不過,要講述肉搏之戰,我還是選擇了同期發生在沁源縣的另一場廝殺,可能更會讓讀者看清肉搏衝突的殘酷性。
事件的主要當事人,係沁源縣紅字號頭頭,名叫李沁澤。其對立派聯字號奪權以後,雙方衝突急速升級。這時,知悉聯字號內部辦有一份《今日動態》,專整紅字號的「黑材料」。因此李沁澤的人馬也動議要對聯字號採取「革命」行動。
幾十年後,文革倖存者李沁澤對那一事件做了回顧,並把自己的回憶錄送給了我。他說:「那時候,我們不是喊著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嗎?事到臨頭,我如果不能挺身而出勇往直前,同學們肯定會罵我怕死鬼,罵我逃兵,我在組織中的威信就會一落千丈。我就是冒著生命危險也不願落個怕死鬼的臭名。於是,當時我斬釘截鐵地說:要搶黑材料,我一定去,越是危險的地方,我越要在場。」—這是當年一位派頭頭真切的思想活動。
七月二十日深夜,北京那邊還在開會解決山西問題。太岳山中李沁澤,組織了100名精強力壯的戰士,經過戰前動員,向著縣武裝部統治的專政委員會衝去。問題在於,李沁澤等人今晚行動,對方已經知悉並做了充分的應戰準備。當他們衝到縣專政委員會時,對方大樓空空如也!李沁澤恍悟上當,急令:「快撤!」但是已經晚了,對方一下子冒出了更多人馬,團團包圍了紅字號來襲者。
李沁澤在夜幕中奮力組織突圍,他回憶說:
……黑壓壓的人群擋住了我們的歸路,他們衝上來就打。這時我猛然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揪著我兵團女生的頭髮往電線杆子上砸,我大喊一聲:不許打人!這一喊,這個中年男子認出了我,急呼:李沁澤在這裡!抓住他!頓時,一大夥人全都向我衝過來,拳頭像雨點般打在我身上。眼鏡被打得不知去向。一個400多度的近視眼,沒了眼鏡,又在漆黑的夜晚,我已同盲人一般。一條粗大漢子猛地攔腰抱住我,一屁股坐在地下,高叫:「看你小王八蛋往哪裡跑!」我被緊緊地抱住。情急之下,護駕我的一個同學猛地踢了那漢子幾腳,我猛力掙脫,但他不鬆手,一下子把我的外衣扒了下來,前頭幾位同學打開一條通道,兩個護駕同學架著我往外衝。大概跑了幾十米,又一大批阻止我們的人群衝了上來,這時已是彼眾我寡,他們把我重重包圍起來,一次次地高喊著衝進保護圈來抓我。同學們奮力保護著我,且戰且退。對方則不顧一切要把我往專政委員會的樓裡拖。我被兩邊的人馬拖來拽去,上身的衣服以及球衣、背心全部被撕成一條條的。後來我已被撕得赤裸裸一絲不掛。我身上被雙方拖拽的如同撕裂,鑽心地痛疼。不等向外衝出二十來米,第三股更大的人群向我們撲來。這一次,我們是寸步不能動彈了。一百多名學生無論如何對付不了上千成年人的攻擊—對方是調動了幾個廠礦的人來圍攻我們的。我們身陷重圍,孤軍作戰,這時尚有三十多位身強力壯的同學把我團團圍在中心,一方要保,一方要抓,繼續展開著撕心裂肺的搏鬥。他們齊聚一夥人,從某一個方向突然發力,衝開一個缺口進來抓我,同學們奮力阻擋,把我拉回。突然,另一個方向又被突破,同學們又奮力堵救,同學們就像堵塞一次次決堤的洪水一樣。我早已被拖倒在地上,赤著身子在地上被來回拖拽,磨過來,擦過去,全身已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最後,他們像推牆似地大喊:一、二、三!衝啊!精疲力竭的同學們像被狂風刮倒的禾苗,齊刷刷地倒在了地上。他們毫無顧忌地踩著我們的驅體衝進了中心。同學們一聲聲慘叫撕破了夜空。我們的防線被澈底衝垮。同學們倒在我身上,他們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一個個像剛從水裡提出來,濕漉漉地緊貼著我的身體。我被對方的四條大漢拖著,像拖豬般擦著地,一直拖回到專政委員會門前,對著一個窗戶,他們齊喊:一、二、三!就如同扔麻袋一般,把我從視窗扔進了房子裡,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早晨,寒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到我全身破裂的傷口上,刺骨的疼痛。一群人進來,對我臭罵,挖苦、譏諷不絕於耳。一個聯字號首腦,看著我說:「怎麼連衣服都沒穿啊?去給找件衣服來嘛!」原來,給我穿衣服是為了逮捕我,要給我上繩子。兩個員警當時用繩索將我五花大綁起來,那位首腦宣佈了逮捕我的命令。他們連推帶扭,把我送到了縣看守所的大院裡,扔在院內的石階旁。
這時,從所長室走出一個50多歲的人和一個年輕人,把我按在地下,開始擺弄繩頭—原來是要給我加刑上大綁啊!這兩人一左一右用腳蹬住我的雙肩,一人握緊一個繩頭,用盡全力,向上一勒!我「呀」地尖叫了一聲,汗水立刻順著臉頰嘩嘩地淌下來,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神志恍惚,我意識到死神一步步向我走來……最後,武警中隊的指導員一點一點地為我鬆解繩索—解快了人會猝死。他一次只鬆幾公分,順著我的胳膊不停地拍打,怕一下鬆繩後血液會衝入心臟。他鬆鬆拍拍,拍拍鬆鬆,整整解了一個鐘頭。他把勒入肉中的繩子從我的手腕上取下來,繩子上還掛著成塊的肉,我的手腕上已經見到了白森森的骨頭……
李沁澤的回憶具體而又鮮活。這便是一場沒有動用兵器的派戰,典型的肉搏戰。
頭頭李沁澤,被關進了牢房。該縣紅字號的幹將們也不含糊,他們為了解救李沁澤,急匆匆直奔太原,按照情報指引,把正在省軍區開會的沁源縣武裝部政委燕相珍給抓了起來,扣做人質,強烈要求聯字號放出李沁澤,雙方交換俘虜。
縣裡的聯字號人馬群情激憤,圍著看守所要衝進去打死李沁澤。縣武裝部為了解救自己的政委,暫時顧不上本派群眾的強烈意願,深夜裡,祕密押出李沁澤,開汽車衝出重圍,送李沁澤到太原去,終於把已近半死的燕政委換了回來。
不久,燕相珍在傷痛中死去。
從此,該縣武鬥升級。李沁澤和他的紅字號戰友們,走上了真槍實彈武裝鬥爭的道路。
武鬥—早期的紅衛兵打人殺人,造反派殘酷鬥爭「走資派」,自然不能算做文鬥,那分明是動了武的鬥法,無疑也叫武鬥。不過,在百姓和學者的界定裡,說文革武鬥,所言所指,卻是兩軍對壘派仗:先是肉搏後是長矛大刀,最後階段是真槍實彈坦克大炮。約定俗成,武鬥,指的是兩派之間發生了正面戰鬥。
到了一九六七年八月中旬前後,晉東南兩派武鬥的形態從赤手肉搏戰進入冷兵器廝殺階段。這一時期,死亡雖然不多,受傷卻不計其數,查全區有過記載的戰鬥,少說也有數百起。
人們一說太行老區,往往認作荒蠻鄉野,窮山惡水,單一耕作,缺吃少穿,這是很大的誤會。只能說,這只是盆地邊緣山鄉深處的一個側面。或者可以視為晉東南的一小半。一九七○年代,河北、河南等省份農業人口與城市人口的比例是十四比一,而山西則是九比一,差別甚大。晉東南鐵路、公路發達,工礦企業人口比例更高,輕重並舉。比全中國任何一個地區都不會遜色。僅國統煤炭礦務局就有潞安、晉城兩大開採區。大型的煤炭、鐵路、電力、鋼鐵企業—算上家屬動不動就是好幾萬人;中共最具資歷的大型兵工廠:淮海廠、紅星廠和清華廠,三大廠駐在長治市南郊,職工家屬加一塊也有十萬人。另有長治鍛壓機床廠、液壓廠、全國有名的長治軸承廠、防爆電機廠、汽車大修廠、多座機械廠、中型發電廠,多散佈於長治北郊;輕工方面,長治擁有縫紉機廠、自行車廠、儀錶廠、衡器廠、製藥廠、化工廠、棉織廠、絲織廠、碼鋼廠、水泥廠、針織廠、陶瓷廠、燈泡廠、磚瓦廠、印刷廠、食品廠、工程配件廠、中型化肥廠、省地市建築公司、省地市運輸公司,真是應有盡有。後來的國家特高壓電網,首開起點就在長治市。晉城、高平、陽城方面,工礦企業同樣星羅棋佈。晉城在文革前就是「五小工業」的典範,全國有名。
那時候的晉東南,也是戰備「第三線」重點地域。文革前遷來不少戰備工廠。多從北京、天津來。如太行鋸條廠,聽這名字不起眼,卻是我國鋸條產業的龍頭老大,他們和另一家天津遷來的「永明」廠攜手,在山西保持了數年的足球冠軍。晉東南還遷來了製造特種票證的長治五四三廠,製造特種通訊設備的武鄉某工廠,製造人民幣的高平一四五廠,製造精良印刷設備的晉城太印機,製造高級糧食機械的長治糧機廠,專門蓋樓建廠的建築分公司,沁水縣深山裡的×××廠等等廠家,總之,從外地遷入晉東南的職工家屬,加起來足有好幾萬人。不少單位在文革中成了兩派鬥爭生力軍,跟老區人民「團結戰鬥在一起」了。前頭記敘了那次赤身嚴冬抗議靜坐,就多少有些天津地面上青皮作派。
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中,全區工人階級聯合各縣農民兄弟,合力推演了太行山上一場大規模的文革武鬥戰爭,雙方參戰達幾十萬人。武鬥戰爭的級別取決於工礦企業的物質基礎,眼下叫做「硬體」。原有戰爭年代延續下來的雄厚民兵武裝,加上現代化的兵工產業和機械製造業,是晉東南文革武鬥的根基與保障,化工炸藥更是用之不竭。因此,晉東南兩派以冷兵器交鋒的階段並不長,主要在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月,雙方迅即轉入真槍實彈的戰鬥。雙方的武器裝備,特別是大型火炮,比中國軍隊在抗日戰爭中和國共內戰時期所使用的武器裝備,不知要好出多少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