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烽火邊緣
隨著時間的流逝,約旦之行也邁入尾聲。飛機在漆黑的冬日凌晨起飛,順著地球自轉的方向往東飛去,我的思緒卻不時回到曾經走過的中東。
猶記得跟著陳秋華前往馬夫拉克市,接收臺灣冬衣貨櫃的那天,碰到一位敘利亞男子,他用攝影機播放自己冒死拍攝的影片,讓我們看見第一手內戰場景。
「這是自由軍和政府軍交戰的情形,地點在大馬士革。」影片中的民兵,身穿便服,大部分人拿步槍,還有人像藍波一樣,把子彈鍊披掛在身上,蹲在矮牆前伺機而動。
「這些武器是我們打了勝仗,從政府軍的軍械庫繳獲的。」攝影者伊布拉辛為自己的陣營壯聲勢,片中的自由軍戰士高聲吶喊、焦黑生鏽的坦克殘骸、被俘的飛彈車,誇耀勝利者的聲勢。
但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勝利的代價是沈痛的。「這是我的夥伴,現在陣亡了,他是個很勇壯的人啊!」伊布拉辛指著影片中,一位留著落腮鬍的戰士感嘆地說。
而最令我震撼的,是一段地對空飛彈擊中目標的畫面,晴空蔚藍無雲,一條細長如線的白色煙柱一路向前延伸,冒出橘紅光點後嘎然而止。
高空之上有東西掉下來了,從一個幾乎看不到的小點慢慢變大,仔細一看,被擊中的是一架直升機,頂上和尾部的旋翼已經不見了,機身像陀螺一樣滾轉下墜。
被擊中的直升機愈接近地面,人們的歡呼就愈激昂,最後飛機落在遠處,化為一團火球。反抗軍缺乏有效的防空武器,要擊落敵機並不容易,伊布拉辛看到戰友立大功,露出勝利的微笑,但我想到的卻是交戰當下,人們心中的癲狂、仇恨與恐懼。
機內的飛行員,看著自己從上千公尺高空墜落,離地面愈來愈近卻無從逃生,心中必然充滿了無限怖畏。不過當那組飛行員遵循上級命令,對反抗軍陣地發射槍彈火箭時,地面上倉皇奔逃的人們、倒地哀號的傷者,或許也有相同的驚懼與憤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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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臺灣,遠離了充滿荒謬與血淚的戰地氛圍,我恢復往常上班、寫稿、採訪的文字工作,有時下班後看天氣好,就陪媽媽散步到淡水河畔的公園賞夜景。往出海口方向望去,由紅色圓拱構成的關渡大橋,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張燈結綵的遊艇緩緩駛來,高分貝的卡拉OK,與岸上的那卡西隔空唱和。
面積不小的公園?,中年男女在老歌伴奏下翩然起舞,幼兒盡情玩耍奔跑。「歌舞昇平啊!」看著眾人其樂融融,媽媽歡喜地說,我卻有些不以為然,畢竟當前的社會經濟情況,不像我們眼前所見的幸福快樂。
年輕的七、八年級世代,普遍獲得學士、碩士的高學歷,畢業後卻面臨高失業、低成就的困局。「二十二K」、「血汗」、「爆肝」,讓低薪窮忙的勞工不敢婚不敢生,加速了少子化、老齡化的危機。社運抗爭新聞不時登上版面,大學生、勞工團體、邊緣族群眾聲喧譁,不滿情緒彷彿火山爆發一般四處噴發,讓人無法視而不見。
但想到處處斷垣殘壁的敘利亞,我也不得不承認,臺灣雖然也有難念的經,但仍不失為有福之地。近代史上的戰爭災禍,如清領時期的分類械鬥、原漢衝突,一八九五年的乙末抗日戰役、二次世界大戰、二二八事變、八二三炮戰,皆已成為紙上歷史。
我們只需藉由上課學習、參訪遺跡和文物記取教訓,不必「親身經歷」這些刻骨銘心的苦難。而且絕大部分盡兵役義務的男兒,也都能順利退伍歸鄉,超過半世紀沒有戰火的歲月,使得「平安」被國人視為理所當然。
相形之下,同樣擁有兩千多萬人口的敘利亞卻是兵連禍結。西亞古國與東方美麗之島,雖同在一個地球之上,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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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近桃園機場的時候,我看到臺灣的土地,那時很激動,感覺很安全,我回到家了。」暫時放下約旦與敘利亞事務,陳秋華返臺探親,來到慈濟三重園區演講的時候,他第一個動作,就是向在場的志工們,虔誠頂禮。
「當時打開箱子的時候,濟暉(陳秋華的法號)很感動,我掉淚,我感恩上人,感恩師兄師姊,每一件衣服都摺得好好的,品質那麼好,是你們成就了我們。」
重逢機會難得,我趕緊探問他約旦及敘利亞最新情況。
「小女孩琳的腳保住了!」陳秋華歡喜地說,除了琳康復的好消息,以工代賑的敘國志工中,也有人喜獲麟兒,因此志工們除了發放物資,也依照華人習俗,包紅包給那位初試啼聲的小天使。
不過敘利亞的戰情仍讓人嘆息,二○一三年九月,聯合國證實化學武器投入內戰,受害者死傷的影像也公諸於世。在國際社會施壓下,阿塞德政府交出化學戰劑,二○一四年元月,第一批上千噸的毒劑上了丹麥貨輪,在中、俄等國軍艦戒護下,轉運到地中海上的美國船艦銷毀。
「化武惡靈」在列強干預下停止肆虐,但戰爭機器仍無情吞噬人命,為了增強進攻力道,敘利亞政府軍將炸藥、燃油、金屬碎片等爆裂物塞進空油桶,再由直升機空投到敵陣。
「桶裝炸彈」準度奇差,但依然造成重大傷亡,手無寸鐵的平民無法阻擋政府軍的陸空攻擊,只能寄望自由軍等反抗武裝保護。
然而反抗陣營本身也是問題重重,本國民兵團體各行其是,外國恐怖分子則趁虛而入占地稱王。不同派系爭權奪利搶地盤,甚至爆發「內戰中的內戰」,部分戰士及平民幸運逃過政府軍殺戮,卻在派系拚鬥中慘遭虐殺。
無怪乎約旦本地的朋友,對北方鄰國的未來不敢樂觀看待,認為就算反抗軍戰勝阿塞德當局,敘利亞也會陷入教派、黨派、武裝團體的衝突,還要亂上好一陣子。
斬首、虐囚、公開處決俘虜,交戰雙方的狂熱分子,把影音網站當成耀武揚威的平臺。甚至有反抗軍為洩心頭之恨,不但把敵人屍體割開挖心生吃,還將血腥過程上傳網路,舉世為之譁然。而政府軍雖為正規部隊,駭人程度也不遜於他們口中的「恐怖分子」。
「菩薩啊,這是人嗎?」陳秋華說到,有位約旦朋友用手機播放一段影片,內容是敘國政府軍逮到兩名反抗軍青年,強逼他們向阿塞德總統低頭,兩人不從,慘遭電鋸斷頭。身為跆拳道大師的他看到斬首畫面,竟不自覺地握緊拳頭,想要出手解救畫面中人。
「他們已經不能算是人了,又怎能說是穆斯林呢?就伊斯蘭教義而言,濫殺一人形同殺了全世界!」對於背離人道、違反教義的暴行,身為虔誠穆斯林的慈濟人胡光中嚴詞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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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戰中的敘利亞形同地獄,而收容數十萬難民的約旦則是「壓力山大」。札塔里營區的收容人數已突破十萬,為加強維安,約旦政府在二○一三年三月,下令哈希米組織退出,改由警察部門接管這個意外形成的「第四大城」。
難民營人滿為患,營外的敘利亞人則面臨生計問題。由於難民人數暴增,已排擠到本國人的就業機會,因此約旦政府一度改變先前通融的態度,嚴格禁止難民打工。
「我的孩子住在難民營?,整個臉都腫起來了,我一定要帶他出來,可是現在約旦政府不准我們工作。我到很多慈善組織去排隊登記領物資,但一件都沒有……」一名敘利亞爸爸,拿到慈濟志工雙手奉上的生活包,泣訴自己挨家挨戶乞食的悲苦。
當男人無法打工養家,不少難民婦女只好放下尊嚴出賣自己,宛如電影《悲慘世界》的情景,在烽火邊緣一再上演。約旦甚至傳出六、七十歲老漢,付出少許金錢給敘利亞難民父母,將他們十六、七歲女兒納為妻妾的事。
「我不願看到他們去偷、去搶,或是把妻女送出去,願慈濟所關懷的照顧戶,都不會發生這種事!」聽聞太多令人鼻酸的事情,陳秋華發願守護與慈濟有緣的苦難人。與此同時,也有許多熱血的敘利亞男兒,受夠了寄人籬下的困頓,選擇回去戰鬥。
「他回敘利亞參加自由軍了。」聽到曾經訪問的一位難民青年返國參戰,我驚訝萬分,因為幾個月前,大家才在南薩的發放場一起搬生活包,在他們租的公寓?同飲一壺茶。
脫下志工黃背心,換上迷彩戰鬥服,搬運救濟物資的雙手,改持奪人性命的AK步槍,好不容易逃出來的難民朋友,選擇重回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戰場,他們的未來我不敢想像。
「將來你進入敘利亞到那個地方,報上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如果找不到……那就表示我已不在人世。」一位敘利亞教長踏上征途,依依不捨地向陳秋華辭行,並祝福此生有機會,與慈濟人在邊界的另一端相會。
留不住視死如歸的朋友,約旦慈濟人只得「前腳走,後腳放」,在腳走得到、手伸得到的地方,用有限物資傳遞無限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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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完成了一千兩百戶的瓦斯發放,這樣他們晚上就不會受凍了,志工們還關懷一間都利爾(Dulyl)醫院及三間重傷患收容中心,本來要提供食物,但院方擔心衛生問題,於是改為提供水果、衣服及日用品。」
陳秋華簡要說明二○一三年春季援助概況,除了給食物及生活必需品,志工也提供一些「療癒系」出版品:「難民心中充滿仇恨,我們贈送英文、阿拉伯文版『愛與關懷』光碟,一人一張,希望能舒緩他們的情緒。」
約旦志工在火線邊緣對抗貧苦,遠在臺灣的慈濟人持續給予有力支援。二○一三年年中,慈濟本會獲農委會農糧署捐贈五百噸援外白米,便撥出一百噸給約旦分會,用於下半年的發放。有了充足的資糧,志工們擴大發放範圍,不只嘉惠敘利亞難民、貝都因貧民,也澤被更多老弱殘障。印著來自臺灣的愛(Love from Taiwan)字樣的二十公斤白米,成為受助者最甜蜜的負荷。
「我發現他們有一個優點,就是心寬念純,心地都很好。」九月下旬,陳秋華率領志工,來到照顧唐氏症患者的穆斯林女青年會特教中心,它是哈山親王的妻子莎露娃王妃,於一九七四年創辦的社福機構。慈濟人前去關懷,可說是回報親王家族多年來的護持。
院?的「喜憨兒」們,在專業特教老師教導下學習照顧自己、自力更生的技能。經長期訓練後,一些大孩子已具備烹飪、耕作、製造工藝品等技藝,但心智定格在兒童的他們,總是活在純真的小天地?,全然不知外頭「大人」的世界,已經殺得昏天暗地。
那一次造訪,慈濟志工帶來一千公斤白米,為急需經費及物資過年關的院方帶來即時雨。捐贈當日,外交部駐約旦代表張雲屏先生、哈山親王長女拉瑪公主(Princess Rahma)應邀蒞臨,捧著米袋為臺灣善心愛灑中東作見證。
志工們接著前往附近的長者之家致贈白米。「蘋果和這個中國字,代表『平安』,代表我們的祝福。」志工媽媽阿比爾向長者們說明「蘋安吊飾」的意涵。
親切的問候,讓不良於行的老人們,一掃孤苦無依的陰霾笑開懷。老先生將喜氣的紅色吊飾掛在胸前,就像獲頒勳章一般,臉上滿是歡喜、得意。完成社福機構的發放後,志工重返比鄰伊拉克的東北邊城魯威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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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棒棒糖,請給我一隻羊好嗎?」志工被小孩的請求嚇了一跳,因為在南部發放時,當地的小孩只要拿到文具、玩具或糖果,就很高興,但魯威西的貝都因孩子渴求的,卻是可以擠奶的牲畜。
「他們真的很窮,很多人靠政府補助金過活,一家十幾口,就靠一個月一百六十丁,約合新臺幣八千元的生活費過日子。」陳秋華表示,魯威西等北部邊疆部落,和伊拉克、敘利亞距離不遠,這兩大鄰國原本比約旦富庶許多,早年邊民們靠著邊境貿易、跨國打工,還能過上小康的日子。
然而二○○三年美伊戰爭後,伊拉克民不聊生,恐怖攻擊四起,到那?謀生的青年被迫逃回,邊區部落因此少了打工收入,多了失業人口及戰爭難民。
十年後,另一座「靠山」敘利亞陷入全面內戰,重創該國農工生產及物流,也連帶拖垮邊境貿易,以往物美價廉的敘利亞農產品、民生物資斷貨了,代之而起的是新一波的難民潮。
「你們去的時候,南薩還很熱鬧,現在卻有如死城一般。」陳秋華補充說,敘利亞內戰爆發之初,難民大量湧入約北。當時這些人身上還有些錢,不少邊城居民靠著賣東西、租房子給難民發了一筆小財。但等到難民積蓄耗盡無力消費後,邊區經濟又跌落谷底,而且因為人口暴增物價上漲,窮人的生活反而比以往更辛苦。
「請不要推擠,照順序來!」二○一三年十月十二日,志工們在鄰近魯威西市的沙瓦威鎮進行發放,那是慈濟在當地的第一次。發放一開始,群眾看到一袋袋白米,就爭先恐後地前擠,甚至爆發口角衝突,推擠碰撞之際,阿布湯瑪斯被人揪住領口,好在他沈得住氣,沒有跟對方起衝突。
「你們的發放,是情況最好的一次,這是十四年來第一次,有人完成三百戶的大發放。」協辦單位主管的讚歎,讓陳秋華滿是疑惑:「場面都快失控了!這樣的發放算是好的?」
「二○一○年時,有位貴婦人派人到這?發放,他們開了一部小貨卡載來物資,但因秩序混亂,工作人員於是停止發放想要離開,不料一群人擁上來搶,有些情緒激動的居民,還把食用油瓶打開,淋得滿車子都是油。」
聽到對方描述,志工們不禁倒抽一口氣,慶幸當日有驚無險完成任務。被人粗魯冒犯的阿布湯瑪斯也淡定地說:「情況確實有些亂,但我還是覺得很高興,至少鄉親們今天晚上可以吃頓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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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又一年烽火歲月,「冬將軍」再次發威,二○一三歲末的暴風雪,比我們在約旦時所經歷的更為嚴酷,甚至傳出敘利亞政府軍與反對派,冷到打不下去而被迫停火。交戰雙方因天候惡劣而休戰,勉強算是好消息,但千千萬萬難民受凍,卻令人相當不忍。
因為工作安排的緣故,我們沒有重返約旦,但是在大愛臺影片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身穿藍天白雲制服的陳秋華,腳踏爛泥扛著瓦斯暖爐,走進安曼市薩哈巴(Sahaba)地區的敘利亞難民區。攝影鏡頭帶到白色殘雪,以及小朋友穿著拖鞋、沾滿泥巴的腳,讓電視機前的我不自覺地冷起來。
但等到暖爐送進帳棚,通上瓦斯點燃,發出橘紅色亮光時,因嚴寒而停課的課輔班重新恢復上課,孩子們先將手掌靠近發光處取暖,然後跪在地毯上誦讀阿拉伯文課本。儘管看到的影像不是當下實況,但也跟著感受到充滿希望的暖意。
暴風雪肆虐下,難民的處境確實艱困,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即使身處窮苦,依舊保有愛人、助人的良善。當菲律賓遭受海燕颱風重創,全球慈濟人募款濟助災區的時候,本身就在接受救濟的敘利亞難民也沒缺席。
在南薩市大禮堂,以及陳秋華於安曼自宅所辦的兩場歲末祝福中,志工們比照其他國家,拿出募款箱向前來參與的人募款。拄著拐杖的傷者、眼眶泛淚的婦女,在接獲救濟物資的同時,也投入了小面額的硬幣和紙鈔。
來自敘利亞難民的捐款,儘管折合美金不及百元,卻是世間苦難人相互扶持、相互幫助,最動人的一幕。對長期陪伴、關懷他們的約旦慈濟志工來說,這苦難中的慈悲,也證明了這些年來「安生」、「安心」的努力沒有白費。
「菩薩所緣,緣苦眾生」,當照亮黑暗的燭光亮起,流離的心就不再孤單,受苦的人就不再無助。雖然在這片烽火邊緣的土地上,由佛教徒、穆斯林、基督徒合組的慈濟團隊小如微塵,但已將來自臺灣的愛心暖流,注入戰火不熄的中東地區,也為當地人示現了不同宗教、不同民族合心為善的新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