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惑
從國二開始,我的心思不是用在課本上,而是在衣著打扮上;不是訂做的衣服我是不穿的,制服的上衣一定要燙出三條線,領子還要能直挺挺的。至於學生褲呢?一定要褲襬超大的那種喇叭褲,每天都穿得趴哩趴哩,加上與生俱來的高瘦體格,真是標準的「緣投囝仔」。
每天放學後,我就耗在校門口的冰果室吃冰、抽菸,跟校外的不良少年鬼混。他們每次亮出來的傢伙,都很吸引我。從此,我的書包裏不再只有香菸,還藏放著刀械。
從開山刀、番仔刀,到自己動手製作武士刀,而後研究改良的加長型勾刀,每一種都比念書有趣,也愈做愈順手。每樣傢伙做好後,我就藏在學校後方的圍牆外,以便隨手可用。
記得有一次放學後,遇上了從彰化市區成群結伴而來的仇家,在校外堵我們,一副就是要讓我們好看的模樣;我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人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摩拳擦掌要跟他們拚了!
我雖然長得斯文,打架時可毫不手軟,拿起刀子就帶著死黨們往前衝。向來打最前鋒的我,右手高舉起傢伙,殺氣騰騰地大喊:「衝啊!跟他們拚了!」一路領先地衝鋒陷陣。
愈跑愈近,才發現對方的人數,怎麼從十個變成二十個;再近一些,變成三十個了!靠近一看,「夭壽哦,事情大條啊!怎麼這麼多人!」趕緊調頭,才發現死黨們早就跑光光。
因為對方也拿傢伙,大家不敢正面衝突,我眼見苗頭不對,把傢伙一丟,趕緊拚命往回跑,心想只要跑進校園,他們就不敢再追了,萬一被追到,可真的死定了!
我不斷咒罵著死黨們真是有夠沒義氣,「竟然丟下我一個人!」幸好跑回學校後,仇家沒有繼續追進來,一直等到他們散去,我才敢回家。
「下次不要被我遇到……」我心裏咒罵著。
而成天鬼混的結果,我不知不覺染上了毒品!
同學家裏經營賭場,父親是地方民意代表。有一次,他將安非他命帶進了校園。
「下課後到廁所!有好東西哦!」經常一起抽菸的阿男,不斷地擠眉弄眼,語帶神祕地說。
下課後,一群死黨簇擁著阿男來到廁所,不斷地催著:「什麼好東西,快拿出來!」
「別急,別急……」阿男拿出一包白色粉末狀的東西、一張鋁箔紙,將白粉倒在鋁箔紙上,用打火機在底下烤,白色粉末在高溫下產生白色煙霧,阿明把鼻子湊了過去,吸了一口。
我們幾個看傻了眼,「那是什麼東西啊?」
「吸看看……」阿男笑瞇瞇地朝我遞了過來。
我迫不及待接了過來,學他用力地吸了一大口白煙。
「哇!那是什麼?!」一股熱氣直衝腦門,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似的!我想再次確認那是什麼感覺,又大力地吸了一口!
「哇!」幾個死黨,你一口、我一口,輪流不斷地吸著白煙;殊不知,我們正一步步地走進魔鬼所設的陷阱中,再也無法掙脫。
這是我第一次吸毒。後來才知道,那白色的粉末是「甲基安非他命」,也就是「安仔」;從此,黃色長壽菸已無法使我滿足,我轉而投向「安仔」的懷抱。
爾後,老師在臺上講得口沫橫飛,我們就把課本立起來,在遮掩下肆無忌憚地吸起安仔,吸得讓自己飄飄欲仙。
阿母的眼淚
每當毒癮發作時,我只能四處找錢,常常是「有步想到沒步」,偷、拐、騙等招數都已經用盡。不得已,就打電話拜託藥頭,讓我賒欠,先度過毒癮發作的痛苦。
有一次,好不容易聯絡到藥頭願意先給藥,他告訴我:「人在溪湖。」我便抓狂似地騎上摩托車,一路狂飆,腦海裏只有毒品,其餘都看不到了。
二十幾分鐘的路程,我將油門一路「催到底」,到靠近埔心附近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依然捨不得放鬆油門,一心只想衝!
「碰!」不期然的,在完全沒有減速下,我直接撞上路邊人家的籬笆,把人家的烤漆板撞出一個大洞,整片凹了下去;而我則反彈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
緊接著,一陣尖銳的煞車聲。騎在我後面的摩托車騎士見狀,緊急煞車,停下來詢問我的狀況,熱心地要幫我打一一九叫救護車。
我躺在地上,兩眼渙散、無神,眼前一片黑。等回過神時,發現雙手和腳正在流血,其中一隻手指頭斷了,血流不止。
我忍著痛,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拒絕路人的好意,一隻手緊掐著不斷流血的手指頭,一跛一跛地走到離出事地點不遠的堂姊家。
「你又怎麼了?為什麼都講不聽啊!怎麼說你都聽不進去,快點上來啦!」堂姊見我全身是血,緊張到語無倫次,趕緊載我到診所。
她看到醫師一邊縫,我的手指頭還繼續流著血,便紅著眼眶、忍著眼淚,跑到外面等我。包紮好後,直接載我回家。
阿爸與朋友正在客廳裏小酌。他才看到我急急忙忙騎著摩托車出門,不一會兒就全身是傷被載回來;嘴巴一張,說不出話來,只是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進去休息吧!」他輕輕地對我說。
幾天後,員林分局的警官到家裏來抓我。
阿母看到警察,急急忙忙上前說:「警察大人啊!讓我拜託一下,讓我先幫他把受傷的手指上藥;不然這次進去,大概無法再去醫院換藥了吧!」
阿母擋在我的前面,苦苦哀求警察,不發一語地用消毒水幫我消毒傷口。消了毒,上了藥,她拿來兩隻冰棒的木棒,把手指頭夾著,再用繃帶纏繞、固定……
「這次進去,你一定要改,不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始終低著頭的阿母,淚流不止,仔細地一圈又一圈,幫我纏著繃帶。
包紮好時,她的兩行熱淚,早已弄溼纏繞在手指頭的繃帶;等著帶我回警局的警察,也紅了眼眶……
阿母捨不得地塞了兩塊麵包給我,說:「你到了警察局就有東西可以吃。」她再從口袋裏掏出幾百塊錢,塞到我的手裏,怕我這次入監服刑,不知多久才能回來。
阿母所有的心思,任何一個念頭,都是為了我,捨不得我。我在這時候才明白地小聲說:「阿母,對不起!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而阿母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看著警察銬住我的雙手,把我帶走。
鐵門上鎖
阿母看我誤入歧途,始終不知悔改,早已心力交瘁。
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外面藤椅上,兩眼空洞無神、布滿血絲,疲憊的模樣,我知道她又操心到整晚沒睡了;心情,隨著我的一舉一動受苦。
雖然阿母傷透了心,但她依然絞盡腦汁,希望協助我脫離毒海。
儘管家境並不富裕,阿母為了幫助我戒毒,請來了密醫。
這位沒有執照的醫師,總是提著一個四方形的黑色皮箱,來了之後不發一語,直接上到二樓我的房間,拿出一個鐵製的便當盒,打開,拿起棉球,在我手臂上來回擦拭後,拿起一支針劑往我的血管注射進去,說是「戒毒劑」。
「醫師」打完「戒毒劑」後,收拾便當盒,提起包包,又不發一語地下樓,跟阿母收取八千元。
八千元,約是一般人家半個月的薪水。但是為了我,阿母眉頭沒皺一下就付錢,還跟「醫師」預約下次來注射的時間。
阿母花費大把的金錢,想盡辦法要協助我戒毒,我卻仍然常偷跑出去買毒品,毫不留情地踐踏家人對我的付出;最終,阿母只好使出下下策,悄悄地請人打造一扇鐵門,把我關了起來。
「就是現在!趕快乘現在,將鐵門鎖上去!」阿母站在我房門口,對著樓下大喊。
因毒癮發作,我四肢無力地躺在床上,除了眼淚、鼻涕直流,還上吐下瀉,已是自顧不暇,根本沒有體力和精神去理會阿母到底在做什麼?
「碰!碰!碰!」我全身癱軟,依稀看到弟弟和他的朋友,迅速拆下房間的木門,接著連續六聲裝釘鐵門的撞擊聲,讓我頭痛欲裂。
我在敲打聲中昏昏沈沈地睡去,而後迷迷糊糊地醒來;等完全清醒、睜開眼睛,看到鐵門已緊緊地將我封鎖在房間裏。
我被關在房間後,每天的三餐是阿母親自送來。她年事已高,加上長時間辛苦工作,雙腳膝蓋早已退化、痠痛,上、下樓對她而言,是一種折磨。
怕我餓著,她總是咬著牙、忍著痛,一手拉著扶梯,一手端著飯菜,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地慢慢爬到二樓。
她每次上樓都氣喘吁吁,但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捨不得,就趕緊將飯菜由鐵門下方的特製小門送進來,心疼地說:「憨囝仔!你要呷!多吃一些,才有體力戒毒啊!」
每次她看我毒癮發作、全身顫抖、鼻涕眼淚直流的狼狽模樣,就會站在鐵門外看著我,淚流滿面,眉頭緊鎖。
她只想陪伴著我,陪我度過這痛苦難熬的階段,直到確認我平安無事。
然而,再多的親情也無法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再多的捨不得,也禁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自從我被關在樓上後,只有阿母始終不放棄,相信我一定能改,其他的家人則選擇不再面對我;因為對我的關心愈多,希望愈多,往往失望也就愈多。
這段時間,唯一會來看我的,只有Michael──一隻家裏養了多年的小狗。
每次阿母要拿三餐上來時,Michael就會一直往上衝,衝到樓上後再由鐵門下方的小門鑽進我房間,撲上來伸出舌頭拚命地舔我。
阿母看見Michael在我身邊興奮地搖著尾巴,對著牠罵:「笨狗啊!笨狗,別人不跟,你跟他!」語氣充滿著無力和無奈。
我因長時間使用安非他命,精神始終處在亢奮狀態,無法入睡,但身體又很累,有時會突然累極睡著,但眼睛還是張開的。
阿母看到嚇一大跳,非常擔心,認為我一定撞邪了,才會一直吸毒。她偷偷剪下我的頭髮、指甲,四處去求神問卜、收驚,希望能幫我驅魔。
她從神壇拿回兩張符仔,一張化在水裏讓我淨身,一張化成灰,泡在開水裏,要我喝下去。
從三太子問到帝爺,大帝、二帝、三帝,還有天上聖母等全省南北的神幾乎都去問了,棉被裏、枕頭下、床墊下,一翻開,全是某將軍、太子爺、帝爺的符仔,連我房間門口都貼了好幾張。
她又聽說,鴉片戰爭前,大陸有個村,村民們全染上吸食鴉片的惡習,而後有人請了一尊關聖帝君到村裏,才使村民漸漸把鴉片戒了。國民政府播遷來臺時,這尊關聖帝君也隨著被請到臺灣,落腳彰化的田尾。
有天,阿母硬要我跟著去拜拜,認為這尊帝君專門治鴉片,一定也可以治海洛因毒品。
當然,這些都沒有用,我還是持續吸毒。
尋找對的路
經歷阿爸往生的悲痛,我並沒有從中學到教訓,直到發生嚴重車禍,生命受到無常威脅,才懂得思索人生中的對與錯。
從安養院回家後,我很安分守己地在家靜養,幫阿母栽種九重葛,也靜心等待入監服刑。
不到一個月,入監服刑日期的通知來了,我決定面對司法判決,再次拄著枴杖、步履蹣跚地到彰化監獄報到。
昔日服刑前,我會先打一針,渾渾噩噩地走進監獄;這次,我非常清醒地進來。獨自在新收房裏靜坐,反覆思考:「什麼是人生的意義?什麼是生命的價值?生、老、病、死是每個人生命的過程,而我的過程呢?難道只有毒品嗎?」
這是我第一次懂得檢討自己,第一次有想改變自己的念頭。
改變需要勇氣,也需要方向和指引,我內心徬徨不安,不知該如何著手?
我漫無目的地閱讀獄方所有書籍,不論佛光山星雲法師,或是法鼓山聖嚴法師、淨土宗淨空法師等,已記不清讀了多少,固執地只想從中找到答案。
直到,《慈濟》月刊的出現……有一期,談到成立慈濟的因緣,也描述證嚴法師從小就非常乖巧、孝順,最敬愛自己的父親。
面對父親突然往生,法師體會到生命無常,想找尋人往生後會投身何處的答案,以及誦讀《梁皇寶懺》回向給父親的情景,也因此讓我對《梁皇寶懺》產生了好奇。
「我心裏的結,跟法師的結一樣,阿爸往生了,他到底去哪裏了?人生的無常,到底要怎樣去結束?」
我很想有一本《梁皇寶懺》,但是監獄裏沒有。
舍房裏有個同學,他家人常常到獄所探視,太太也常幫他寄書,我乘此機會拜託,請他家人幫忙寄一本《梁皇寶懺》。
他真的請家人寄來一本。我欣喜若狂,小心翼翼翻開,模仿證嚴法師,每天一小段一小段地拜懺,再回向給阿爸。
每天晚上九點打開收音機,可以聽到證嚴法師講解《慈悲三昧水懺──法譬如水》,若當日有公務無法收聽,隔天清晨五點半,我一定堅持起來收聽。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不斷重複地拜懺、收聽廣播,我愈來愈清楚明白「因緣果報」的意涵,也了解因果循環的可怕,唯有發露懺悔,才能勇於面對。
我也了解,一個人會造業,是從自己的身、口、意而起,心念沒有守好就是沒有持戒,就會不明是非、胡作非為,造就惡業。
過去的我,從不知道錯誤,更不懂得悔改,一再地傷害家人,而我摧殘自己的身體,最終得到了什麼?一切的一切,都使別人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罷了……
「高肇良!你錯了!」我哽咽地告訴自己。
我在拜懺中找過錯,在聽經中提醒過錯,是佛法說的因緣到了嗎?還是因為雙倍的藥效?過去那個天怒人怨的高肇良,因為法水滌蕩,一點一點地蛻變了嗎?
每天晚上回到舍房後,有同學拿起報紙閱讀,有同學開始畫畫,有同學戴上耳機聽音樂,我則先拜上一段《梁皇寶懺》,再看《慈悲三昧水懺》、《藥師經》、《金剛經》,而後增加《父母恩重難報經》。
《藥師經》:「第十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王法所錄,繩縛鞭撻,繫閉牢獄,或當刑戮,及餘無量災難凌辱,悲愁煎逼,身心受苦。若聞我名,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脫一切憂苦。」
身處囹圄、枷鎖束縛的那種苦,藥師如來祂了解、也願意救拔。聆聽證嚴法師講解經文,總能讓我的心瞬間沈靜,用平靜的心反省自己的過去,思考自己的未來,就這樣,一次又一次,我了解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
人生的道路,是要靠自己去走出來,要用心、用愛去耕耘的,一旦明白這個道理,找到對的方向,還要發心立願、勇往直前,投入社會公益,無條件地付出……
由於宗教信仰和依靠,我的心愈來愈踏實,也暗自發願,並公開地跟同學們說:「我出去後要做慈濟,然後以志工身分回來彰化監獄!」
他們一臉狐疑,質問我:「你瘋了嗎?」
我不反駁,也不辯解,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久而久之,同學變成默默支持我,開始改口喊我「高師兄!」
願大志堅
二〇一五年八月,一通電話響起。
「肇良師兄,我們想幫你提名旭青獎的參選,你的意願如何?」彰化監獄蕭妙奇教誨師打電話來,說要以彰化監獄的名義,提名我參選「旭青獎」。
「啊!那是什麼?」我不知道什麼是「旭青獎」,也沒聽說過。
我和舒亞上網查詢後得知,「旭青獎」為社團法人中華民國觀護協會所舉辦,「為激勵在年輕時期(含兒童、青少年階段)誤入歧途,能悔悟自新、奮發向上,有具體傑出之成就或貢獻,而足為榜樣者,特舉辦本選拔表揚活動。」
參選對象的資格,「凡於年輕時期(含兒童、青少年階段)曾受保護處分或刑事處分,經執行完畢,能改過遷善、奮發向上,在家庭、事業、學業及社會服務等方面有優異表現或具體貢獻者。」
蕭妙奇教誨師傳來表格,請我填寫從出獄到當下的過程簡歷後,由彰化監獄為我提報出去。
第十四屆旭青獎,我們不知有多少人報名,只知複選時有八人,再從八人中決選出三人。
十月二十六日這天,我手機跳出一則訊息,寫著:「還記得我嗎?我是鳴敏,恭喜你得了旭青獎哦!太棒了。」
陳鳴敏代表財團法人利伯他茲教育基金會參選。雖然落選,她卻很有風度地前來道喜,還說:「三位得獎者都是男生。」
我和舒亞趕緊上網,果真看見自己的名字在獲獎欄位上,當下心情百感交集,難以言喻,內心裏那個深藏已久的願,頓時翻湧出來。
當我受邀到學校進行防毒宣導或到監獄關懷,每每站在講臺上,總是觸動著內心裏的那個願──多麼希望自己有天能站在彰化監獄十二工場,告訴工場裏的同學們,我改變了;多麼希望能夠帶著更多的同學,回到社會正常的軌道上,帶著更多的更生人,一起踏上慈濟這條路!
「我想回饋彰化監獄,跟同學們說不要放棄……」我向蕭妙奇教誨師說出回到彰化監獄分享的心願。
「師兄,放心!我來安排。明年開始巡迴彰化監獄各工場,讓你圓滿這個願。」蕭妙奇教誨師篤定地跟我說。
我終於得到這個機會,終於能夠以志工身分,回到我曾經「蹲」過的地方。
這一路來,我深感立願要立大願,並且心志要堅,願才能夠成真,才能夠翻轉自己的人生,於是定下「願大志堅、翻轉人生」的主題,以毒品防制宣導為志願,走上了「行願」的旅程。
二〇一六年一月,我重回到以往進出多次、也是最熟悉的地方──彰化監獄十二工場。
獄警將鑰匙插進孔裏輕輕一轉,通往監獄的鐵門被打開了,我們進入後隨即鏗鏘地又被關上。我聽著那熟悉的金屬碰撞聲,將我拉回到以往的時光。
那時,長廊上的鐵門像極了洪水猛獸,呲牙裂嘴地張開一口又一口,恨不得把我們吞進深不可見的食道裏,讓我們永不見天日。
同一個場景,不同的時空,少了手銬腳鐐的我,踏著輕快步伐,將毫無生氣的囚衣換上藍天白雲志工服,亦步亦趨地跟著師兄姊們前進。我內心既是期待,又怕受傷害;多麼希望能看到熟識的同學,卻又希望他們早已假釋離開,重返社會走向正途。
當我走進工場裏,迎面而來的,是以前還沒服刑就認識的兄弟。他看我這回沒穿囚衣而是志工服,相當訝異,「你怎麼會來?」
一位大哥也跑了過來:「你怎麼穿慈濟志工的制服?」
「慈濟今天來這裏分享,我是這次的主講人。」我回答著。
「真的還是假的?你現在在做慈濟?」他們非常好奇。
「大哥,你現在過得好嗎?」我問一位曾一起吸毒的朋友。
「唉!不要講這些,講那個沒有用啦!我看這次進來,應該是沒辦法再出去了。」
「為什麼?」我著急地問。
「這次販毒被判了十六年。」
「大嫂有來看你嗎?」
「看我?她來看我都是要離婚啦!上個月才辦好離婚手續。」他無奈地說。
我將手搭在他的肩膀,安慰他:「大哥,你要想開一點。既然遇到了,就是去面對。」
人不親,土親!加上我是從這裏開始努力翻轉自己的人生;所以,當我站在彰化監獄的講臺上,臺下的同學幾乎都聚精會神地盯著我看。
我分享自己服刑時,是如何發心立願,出獄後要成為一個慈濟人,縱使不被看好,也經歷許多人的冷言冷語,但是我沒有打消念頭,心念始終如一,如今堅持走來,也近七年了。
一些長刑期的同學,從我在監時就服刑至今尚未出獄;這一次,他們看到我的轉變,也不禁站出來分享,想不到能看到我重新以另一種身分,走回彰化監獄十二工場。
我鼓勵同學們:「這段路難行能行,因為自己的一路堅持,才能站上十二工場的講臺,我做得到,你們也做得到!」
我請有心改過的同學可以寫信給我,雖然走回正軌的路上步步艱辛,但是我願意在這條路上努力幫助他們,以及他們的家屬。
每回到監獄分享後,或多或少總會有同學寫信給我。
看著郵差送來一封封同學們的信,我想起第一次發心立願時寫信給蔡天勝師兄的自己,想起當初寄信時的忐忑與期待,想起這些年來每一雙曾經支持過我、握過我的雙手,我便會握緊筆桿,認真地回覆我的期待與關心。
寧靜的夜裏,我將寫好的信裝進信封,貼上郵票,看著信封上曾經發信的地址,如今成為我寄信的地址;不自覺的,我再次發願,要當彰化監獄永遠的志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