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你歇一會兒不說話難道會死掉?整個下午給你一張嘴巴填滿了,嗡嗡嗡嗡地,跟蒼蠅一個德性。」木瓜不客氣地對冬生說,「讓人耳根清淨一會兒好不好?哥正想事兒呢!」
正說在興頭上的冬生,像突然斷了電的喇叭,戛然而止。兩片布鞋底般厚實的嘴唇還保持著打開狀態,張在寒風中,像出土的西漢說唱俑。灰僕僕的臉上剛剛著陸的兩朵紅雲,轉眼飛跑了。
可他的情緒還深陷在述說的興奮中,一時半會兒拔不出來。他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哥哥,傻裏傻氣的,十分逗人愛。
對冬生來講,被哥哥呵斥是稀鬆平常的事。哥哥的脾氣就這樣,喜歡沉默,愛思考,琢磨事兒的時候,最討厭冬生那張隨便找個話題就能說得黃河潰堤的嘴巴。每到這時候,木瓜免不了擺出哥哥的派頭,呵斥弟弟。弟弟冬生呢,天生一副說嘴,讓他憋尿都可以,讓他憋話可不行。
這片小菜地,就是他弟兄倆為說話方便才開出來的。
那一陣,整個世界仿佛吃錯了藥,火柴廠凡是能貼點東西的牆壁,都給貼滿大字報,不僅要打倒帝國主義,解放受苦受難的世界人民,還要把內部的敵人清理乾淨,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別說做事情,連說話都得小心,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到處是身著草綠仿軍裝的革命群眾,無論男女,跟說話的腔調一樣,都一個款式。除了火柴廠,所有工廠都停產,所有學校都停課。火柴畢竟是家家都離不得的。
這塊地,位於火柴廠圍牆南邊牆根底下,有兩塊草席大。一年前,兄弟倆下班後,覺得閒著也是閑著,就把它開出來,種點蔥啊蒜啊辣椒啊什麼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木瓜覺得冬生嘴巴多,不給他找個說話的地方,即使不被人家打報告、揪辮子,也會憋出問題來―在這裏說話方便,只有他弟兄倆,冬生偶爾發幾句牢騷,說幾句怪話,沒人聽牆根,安全。
他們是一對孿生兄弟,個頭差不多,衣服穿得一樣,長相更是讓火柴廠的大嬸子姑奶奶們又好笑又犯愁,都說這一對「瓜錘」將來怎麼得了,誰家姑娘敢嫁過去啊,要不給他們編個號,保證其中媳婦兒一晚上要做兩回新娘。有人接話說,編號有啥用啊?脫掉衣服誰還看得出號頭?都一樣!一群娘們一提起弟兄倆,笑得腰桿都直不起來。
冬生知道哥哥並不是真的討厭他,就那脾氣,見怪不怪。而他冬生,傻慣了的,時不時被哥哥吼一嗓子還感覺特別舒服,不是親人,誰吼他呀,這世上,他就這一個親人!像這次,哥哥木瓜的呵斥只讓冬生愣了一下,僅僅一下,冬生吞了泡口水,粗大的喉頭一上一下動了一個來回,兩片鞋底很快正常工作起來了。這回,冬生換了話題。
木瓜無可奈何地掃了冬生一眼,晃了晃鵝蛋形的腦袋,埋下頭繼續鋤地。
他們要把這塊地翻過來撒小青菜。到開春,這裏將會綠油油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