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書局成立八十周年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該書局編輯部從庫存舊檔案中選編精印了一部大十六開硬精裝的《中華書局收藏現代名人書信手跡》,於一九九二年一月公開發行。書中有梁實秋的五封書信手跡,都是談書稿的、都是寫給時任中華書局負責人舒新城的,我們來讀這五封書信中的第一封。
新城先生執事:前承約編《文藝批評綱要》及《現代英美文學》二書,盛意至感。弟自離滬後南北奔波,數月間迄未安頓,至今方稍得暇晷,惟兩書均未動手。若不寬假期限,誠恐有誤出版,盼即另覓高明,以免延誤。專此道歉。即頌
著安 弟梁實秋頓首 四日
欣賞梁實秋這封書信手跡,很顯眼地可以發現他是在「國立青島大學用箋」的公用箋紙上給舒新城寫信的,這就得略敘一下梁實秋當時和稍前的行蹤了。
在這封書信中,梁實秋說的他「自離滬後南北奔波,數月間迄未安頓,至今方稍得暇晷」,是指他一九三○年夏應楊振聲邀請,與聞一多一道先去青島大學參觀,在接受聘請後又返回上海舉家遷往青島而正式「離滬」這一持續「數月」的青滬兩城之間的「奔波」。梁實秋應聘的是青島大學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聞一多應聘的是青島大學中文系主任。這一年梁實秋雖然只有二十八歲,結婚也才三四年,但已是一雙兒女的父親了。兩個孩子,女兒梁文茜兩歲多、兒子梁文騏剛出生三四個月,一家四口的長途遷移,還得在短時期內再在青島重建一個家,自然不是易事。
關於這次應聘青島大學,梁實秋的〈憶楊今甫〉中有一段精彩的回憶,此文最早收在臺北志文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初版《看雲集》一書中,寫及應聘青島大學的一段為:「民國十九年夏,今甫奉命籌備國立青島大學,到上海物色教師,我在此時才認識他。有一天他從容不迫的對聞一多和我說:『上海不是居住的地方,講風景環境,青島是全國第一,二位不妨前去遊覽一次,如果中意,就留在那裏執教,如不滿意,決不勉強。』這『先嘗後買』的辦法實在太誘人了,於是我和一多就去了青島,半日遊覽一席飲宴之後我們接受了青島大學的聘書。今甫待人接物的風度有令人無可抵拒的力量。」
經過「數月」的「奔波」,終於在「風景環境」方面屬「全國第一」的青島安居下來,「方稍得暇晷」之際,「文債」的償還已成了梁實秋此時的要務。他首先記起來的,是前年春中華書局負責人舒新城的約稿。舒新城為了他的中華書局向梁實秋約稿,也是值得一說的,因為這與魯迅有很大關聯。一九二九年前後,魯迅多次撰文攻擊比他年幼二十二歲的梁實秋,使得梁實秋的聲名陡漲。同時在與魯迅的論戰中,梁實秋確實也充分展示了他的文化思想水準和理性論辯能力。正因為這一點,剛剛出版了梁實秋翻譯的短篇小說集《結婚集》的中華書局當家人親自又約梁實秋趕寫兩部書稿,都屬於文藝理論方面的,是當年已為世人熟知的梁實秋的文化強項。
從書信後半部分的內容可以看出,梁實秋已是一派大家名家的謙讓風度,他兩次強調怕影響中華書局業務,建議舒新城「另覓高明」。然而,舒新城卻是認準了這顆文壇新星,一心要鎖定梁實秋,要他供稿,而且一約就是兩部書稿。仔細辨認書信左上方舒新城以「城」的狂草署名的批示,為「請指定交稿期」。也就是說,中華書局當家人體諒梁實秋的現實情況,鬆口說可稍緩「交稿」,但最終還是得提供書稿。或許是真忙,一直到一年之後的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六日梁實秋才將其中一部名為《文藝批評論》書稿最後該補充完善的「應備之序文、編輯凡例、各章問題及參考書目等項擬就」,並從青島郵寄發出。這部專著《文藝批評論》,一九三四年三月由中華書局在上海出版。
梁實秋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日在青島為《文藝批評論》所作〈自序〉開首的「一九三○年春余應中華書局之約,開始編一本短簡的《文藝批評》」,就恰好印證了這封書信一開始所講「前承約編《文藝批評綱要》」的敘述。「一九三○年春」被中華書局約稿,將近一年後才正式函復,而且還是不太積極的回復,表明當年梁實秋的名聲、地位和底氣支撐着他可以如此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