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俠
歐華文壇的拓荒者
在馬來西亞舉行的第九屆世華作協大會(2013)上,我第一次見到敬仰已久的趙淑俠大姐。趙大姐是著作等身的文學大家,又是歐華作協的創會會長和永久榮譽會長。如今雖移居美國,仍然非常關心歐華作協的發展。正是受到她關於重視歐華文學史談話的啟發,我才萌生了撰寫歐華文友小傳的想法。儘管已經寫過不少文友的小傳,可是當我開始寫趙大姐時,仍然遲遲不敢落筆。趙大姐對我們這些文壇後進來說,真是「高山仰止」,她的事跡太豐富了,她的成就早已列入華文文學史。這裡就用《海外華文文學史》的主編,原汕頭大學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所主任陳賢茂教授的一段評語作為本文的開篇:「趙淑俠,一位在海外華文文壇上馳騁數十年的獨行俠,在兩岸文學界原無任何淵源,既非文學院系的科班出身,又沒有文壇顯赫人物給與提攜吹捧,也不屬於文學界的任何圈子,僅憑自己的毅力、努力和打拼,獨闖出了一片天地,並且成為歐洲華文文壇的盟主,這不能不說是文學界的異數……」
大陸歲月
趙淑俠的祖籍是黑龍江省松花江畔的肇東縣,遠祖世居山東齊河,清末黃河泛濫和旱災,迫使她身為佃農的祖宗闖關東,在那片黑土地上紮下根來。經過數代人的開墾耕耘,到她爺爺時代成為富裕的農耕之家,還在哈爾濱經商。祖父讀過私塾,刻意培養她父親,要他好好讀書,學法律,為小老百姓主持公道。他父親不負家族厚望,考上北京政法大學(1927年歸入北大法學院)。畢業時才二十二虛歲,返鄉服務於政界,少年得志,二十八歲就做軍法處長。他同就讀於哈爾濱醫專、出身於旗人官宦之家的女子結婚。他自視甚高,志氣遠大。但這一切都被日本侵略者給破壞了。九一八事變後,他們逃到北京,不久,生下長女趙淑俠。
趙淑俠的母親典雅、清純,知書達理,懂音律,善丹青,有著不凡的繪畫和音樂之才,精心傳給了趙淑俠。母親教子有方,趙淑俠三四歲後,就要每日描紅、寫大字、認字、背唐詩,如果功課做得好,還有獎勵―「獎品就是母親的畫,多半是貓、馬、猴子和畫眉鳥;我非常珍視這些畫,每得一張就掛在我床旁邊的牆上,掛得一面牆滿滿的。」這是趙淑俠留在記憶裡最初的故事。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中國開始全面抗戰。趙淑俠一家像許多中國家庭那樣,在日寇的驅趕下倉皇南逃。過黃河,越長江,火車、汽車、渡船,風風雨雨,終於南下入川,在重慶沙坪壩定居下來。他父親服務的「東北抗敵協會」就設在那兒。戰時物資奇缺,生活艱苦,妹妹們又一個個出生,要吃奶粉,要生病,她父親作官清廉,除了薪金之外沒有一星半毫的「外快」,每月收入只夠半個月的開銷。大富之家少爺出身的父親,和滿族貴門小姐出身的母親,過慣優裕日子,忽然拖著一群孩子,艱苦勞累,被生活壓迫得仿佛無法應對。其實他們預備南逃之前,趙淑俠祖父已差人送來一大筆錢,但她父親不曾料到後來會那麼苦,對東北逃出的青少年又特別關心,就把那筆錢當救濟金發放了。這時只好把她母親陪嫁的金寶首飾,貂皮斗篷之類或當或賣,換成米麵菜肉填飽肚子。
在國難裡,趙淑俠一家同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一起經受熬煎。「頭兩年,日本飛機不停地來轟炸,我們日夜不分地就忙著逃警報,警報解除之後,不是見燃燒彈燒得半邊通紅,便是見斷牆頹壁,遍地瓦礫……」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趙淑俠在小學上課。大概九歲時,她讀到一本《窮兒苦狗記》。窮兒的悲苦命運,使她難過,同情之心也第一次把她和書中人物聯繫起來。這本書好像一把鑰匙,啟開了她的心智,使她眼界大開。從此她開始一本接一本地讀起課外書來。
趙淑俠對文學的偏愛和天分,在小學時期就表現出來了。不少學生對文學還在蒙昧狀態時,她已經開始寫詩了:
啊!嘉陵江,我的母親
你日夜不停地奔流,一去不回頭
浪濤是你的微笑,水聲是你的歌唱
啊,我的母親,你日夜奔流
正在從我身邊溜走……
一個瘦瘦的小女孩,冬天穿著黑大衣,口袋裡裝著自釘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她的詩作。趙淑俠說,那時那種強說愁的童言,給時時操心的母親帶來許多不安,而自己卻認為那是一顆詩心。
小學五年級下學期,趙淑俠班上來了一位姓傅的級任老師。這位傅老師看過她的作文之後,像在沙海裡發現了一顆明珠那樣興奮,一口咬定她可以當作家,趙淑俠從此便成了他最寵愛的學生。趙淑俠回憶說,傅老師對她倍加「培植」,為她開文學小灶,給她文學讀物,指導她看課外書,仔細地告訴她作文的方法,規定她每週至少寫一篇作文,派她代表全班參加作文、演講、美術、音樂等比賽,當她得了冠軍、亞軍之類的錦標回來,他和趙淑俠一樣高興,並口口聲聲地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你要做什麼都會成功。」從那時起,她最喜歡的功課就是作文。每逢作文,便是長篇大論,沒完沒了。這時,她也迷上了閒書,什麼《黑奴魂》、《魯濱遜飄流記》、《小婦人》、《海狼》及冰心的《寄小讀者》、朱自清的散文等等,都是她喜愛的作品。家裡生活苦,沒錢買書,她就跑到書店去,蹲在書架下,小說,散文,戲劇,新的,舊的,翻譯的,什麼都看;一次看不完,就把頁碼記下來,下次接著看。傅老師的愛護、鼓勵和肯定,使趙淑俠終於找到了自我。
初中時的趙淑俠在中央大學附中讀書。這時,她的個性已經顯露出來。生活沉重而苦悶,唯一的快樂是看書―廢寢忘食地讀閒書。跑書店看閒書,已經不能滿足她的興趣,於是就把父母給她的早餐費全部給了租書鋪的老闆。她常常背著父母看書到深夜兩三點,有時竟通宵不寐,由於睡眠不足,結果身體弄得面黃肌瘦。十二三歲的小小年紀,已經把《石頭記》(即《紅樓夢》)、《羅密歐與茱麗葉》、《孽海花》,以及當時流行的巴金、茅盾、張恨水的小說,統統看了一遍。甚至常常在上不喜歡的課(如數學、公民等)時候偷看閒書。由於迷戀課外書籍,影響了數學的成績。她父親為此焦慮萬分,常責備她不務正業,胡思亂想。
「這時,我是兩個老師最看重的學生,一個是教國文的安老師,另一個是美術老師。」趙淑俠說,「每次作文本子發下來,安老師都要全班傳觀,再不就朗誦一段給全班同學聽,他認定我有走寫作路線的本錢,那位美術老師則認為我在色彩的感應方面十分敏銳,可以學美術。」由於她文章好,繪畫好,再加上寫得一手娟秀小字,她便成為辦壁報的能手―不僅主持編務,寫文章,還設計、繪製刊頭。每當兩丈長的大壁報掛在牆上時,她心裡躊躇滿志,同老師一樣陶醉。趙淑俠說,仿佛她編的不是壁報,而是成人大報的主筆。其實,不少作家的成功,就是從壁報出發,走上文壇的。
1945年,抗戰終於勝利,趙淑俠回憶說:「在那個悶熱的夏天傍晚,也不知怎麼聽到日本投降的。人們像瘋了一樣,嘩的一聲叫起來,店鋪的門口劈劈啪啪地放著鞭炮,小鎮窄窄的街道上擠滿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流浪了七八年的遊子們要回老家了,悲喜交集得淌著眼淚引吭高歌。」
趙淑俠告別師友、告別重慶,隨父母回到東北。她進入瀋陽國立東北中山中學繼續讀書,文學仍然是她至真至誠的愛好。在東北只滯留了一年,內戰又使得她家「倉惶出逃」。戰爭連年是中國歷史的不幸。槍炮聲跟著趙淑俠,似乎在告訴她:這就是戰爭。就這樣,她懷著不解和恐慌,看一眼漫山遍野的烽煙,又隨著父母,先北平,後南京,1949年末,最後到了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