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縣百泉 蘇門山隱逸傳說
陽光普照,幾根線狀白雲。清楚看到山體,連綿,深綠,有時深不可測的發黑。
——二○○六年×月×日下午兩點左右,山日記
遙遠清冷的開篇,隱逸,園林裡一再重複的主題。想像著詩歌裡愛好清靜的古人,獨自坐在幽深冷清的樹林子裡,彈琴、看月亮,不時激越的長嘯一二,然後暗中期待著從虛無的空間傳來陣陣迴聲。一九八九年,美國人比爾.波特開始在中國大陸的山中旅行,尋找當代隱士,想看看歷經了各種時代變遷,是否還有古代那種完全遺世獨立的人生,無論是為了佛家或道家的修練,還是單純的「被孤獨所吸引」。
有一天,我們也終於實現了自己長期以來的理想,拋開眾人,捲個小包逃到遠方的島上。大海、藍天、煙霧在海天交接的遠處融合,在這樣可以完全自我、完全私密的時刻,腦子裡會想些什麼?
黃昏時到達百泉,原以為不會有多少遊人,想不到正值廟會期間,到處都是小攤與大棚,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露天卡拉OK 此起彼伏。門票二十元,問賣票的先生:平時也這麼多人?答:平時人也不少,這幾天逢集更多。
百泉,河南省最大最好的古園林,總面積三萬多平方公尺,這裡的地下有泉眼無數,故得名百泉。黃昏的光線照著湖水,水的顏色有些發灰,同時又神采奕奕地閃著金光,就好像一個原本疲倦的老人,因為聽到什麼好消息而努力振作的面呈喜色。傳說三千年前武王伐紂從百泉經過,眾將官長途跋涉風塵僕僕,忽然看到這一片秀麗的水域,非常驚喜。他們在這裡歇了一個晚上養精蓄銳,第二天早晨到達牧野大敗商紂王。
在北方的鄉下,能夠有這樣一片大規模的園林,已經很難得。我們在北方鄉下旅行了很多年,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古代寺院,純粹休閒娛樂的園林並不太多。北方氣候寒冷,冬日草木凋敝,印象中北方民間的園林似乎大多數都在某一條水流的源頭,用來祭拜當地的水神,比如山西洪洞的霍泉(霍水源頭)、太原晉祠(晉水源頭)、河南濟源的濟瀆廟(濟水源頭)、山東地區的林泉。
百泉是衛水的源頭,《詩經》中還有一首專門描寫百泉的詩:「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衛風.竹竿〉)詩中的泉源便是百泉,眾多泉眼匯成了我們眼前的這片大湖,湖邊有衛源廟祭祀衛水之神,那裡有一塊太古石,據說下面壓著一個泉眼,通往大海,俗稱海眼。
我們向下探看,只覺得黑暗神祕,一陣陣濕氣撲鼻。
也許對於北方人來說,水流寶貴,源頭更值得珍惜,所以往往會被賦予重大嚴肅的意義,而不能抱著輕鬆玩樂的心態。提起北方的河,總是不由自主想到生計、灌溉、緊缺,以及各地古老而虔誠的小龍王廟。
我們沿湖走了一圈。清暉閣、飛虹橋、金陵橋、釣魚亭、放魚亭、湧金亭、靈源亭、嘖玉亭——單從這些名字上,就可以看出當地人對泉水的讚不絕口,「如珠似玉,噴吐不止」,百泉又名珍珠泉。
在當地的旅遊介紹中,喜歡將百泉稱為「中州頤和園」或者「北國小西湖」,但是這片古老的水域,絕不似頤和園那樣堂皇,也不似西湖風格的嫵媚。百泉的湖上有石橋,彎彎曲曲的,將湖上的幾座亭臺樓閣連在一起。我們在石橋上走,第一印象便是這裡與眾不同的色彩。北京園林中的建築大多是朱紅色的,南方是深棕色的,而這裡全部都是磚灰色,灰濛濛的亭臺,灰濛濛的石橋,北方鄉下常見的灰磚,很多地方又落滿了塵土,看起來有一種蒼涼的面目模糊。
各種建築大剌剌地沿湖分布,也很有北方人的作風,不耐煩一步一個景致的精打細算。岸邊飄著五顏六色的氣球,有大漢對著卡拉OK電視高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在岸上走……。」這一片古老廣大的水域,絕沒有柳浪聞鶯的精細輕巧,而是顯得如此粗獷、如此百泉最著名的典故是「安樂窩」,又叫邵窩,當年乾隆來百泉遊覽的時候,曾經專門叫畫工畫下安樂窩的樣子,後來在頤和園裡仿建了「邵窩殿」。想不到吧,乾隆皇帝不但喜歡江南,也曾經來過百泉,百泉湖邊有一個亭子,據說就是乾隆當年釣魚的地方。
宋代的易學理學大師邵雍,少年時曾經在百泉的蘇門山中學習,將自己居住的地方叫作「安樂窩」。他後來成為哲學家與象數學派的創始人,寫過《皇極經世》與《梅花易數》,還有一段著名的〈漁樵問對〉:魚為了一點點魚餌,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人難道也和魚一樣,為了一點點利益而將自己的前途毀了嗎?
在百泉已經找不到安樂窩的痕跡了,我們後來專門去了一趟頤和園,尋找傳說中的邵窩殿,想看看這個仿建的皇家景色,與記憶中的百泉山水到底有多少相似之處。從頤和園的北宮門進入,上後山,快到銅亭的路口處,可以看到一道白牆圍起來的院落。松柏茂盛,幾塊山石,其間一座不大的古殿就是「邵窩殿」,為紀念當年的百泉而仿建的。
邵窩殿現在是工作人員休息室,遊人很少,偏僻安靜。如果從長廊的方向過來,其實更好找些,秋水亭後面有一條上山的小路,走沒多遠就可以看到邵窩殿的匾牌掩映在松柏之間,綠色遊廊則通往一個亭子,叫作雲松巢。石路與石牆上全都長滿了青苔,像濕乎乎的綠色絨毯,從牆頂鋪下來、從地面溢出來,襯托出石子路上的優美拼花。一八六○年,這座邵窩殿毀於英法聯軍的大火,後來在光緒年間重建。
除了功成名就的安樂窩,百泉還留下了一位隱士的故事。晉代有一位名叫孫登的人,曾經在百泉的蘇門山中隱逸,號蘇門先生。據說孫登不太愛說話,即使被人惡作劇扔進水裡,也懶得和人爭辯,自己游上岸後一走了之。他很喜歡長嘯,經常在山中痛快地大叫幾聲,大概有點兒像現代人的「喊山」。
孫登和著名的竹林七賢是同時代的人物,據說七賢中的嵇康曾經來蘇門山中拜訪,聽到孫登的長嘯,立刻自慚形穢,覺得這種透徹肺腑的漫長呼喊,才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不過,竹林七賢後來成為千古名人,以各種姿態在中國畫中瀟灑有型,孫登卻沒能進入顯著的隱士排行榜,只在百泉當地留下一個景點:蘇門嘯臺。蘇門山就在百泉湖邊,蘇門二字,還是蘇東坡親筆題寫的。
我們沿著石階爬山,去看嘯臺。石階兩邊都是雜草,顏色深綠發黑,姿態參差狂野,種種被風吹被踐踏的倒伏形狀,像亂匆匆纏在一起的茂密長髮。
快到山頂的時候,太陽落山了,天色逐漸黯淡下來,四周風景失去光澤,顯出一派敗落與悲苦的意味,讓我們的情緒也隨之無比鬱悶。越往山上走,越覺得安靜,越覺得潦倒,遠離了湖邊嘈雜的遊人與豪邁的卡拉OK,此時反而覺得有些不安,就好像老電影中主角預感到將有悲劇發生,不由自主要說些傷感臺詞,眼睛看著遠方,讓人感到無望與膽寒。
果然,到達山頂,並沒有什麼特別可看的景點,但見亂石紛紛,草木蕭蕭,黑暗中浸透了饑寒交迫的艱難。隱士孫登當年住在山洞裡,夏天編草做衣服,冬天披散著頭髮保暖,一定是令人不忍卒睹的敗落景象。蘇門嘯臺,不是想像中仙樂飄飄的洞天福地,不是古畫裡瀟灑的修行場面:隱士們在松樹下鋪開花毯,旁邊擺著香爐與茶壺等等,日復一日地休閒野餐。
黯然下山,自問:隱逸,園林中經常出現的主題,古人為自己營造一個躲藏的角落,題寫著「登東皋以舒嘯」之類的詞語,表達內心某種清高的念頭。但是,園林模仿自然,卻並不是真實的自然,就好像古畫中的隱士,並不是真實地在過隱逸生活,它只是以人工的方式模糊地代表了一種嚮往而已。
將百泉當作北方園林的引子,雖然嚴格說來它並不算真正的古典園林。古典園林的概念其實比較鬆散,狹義地說,指清代以前由人工建造的園林,並不包括天然的山水名勝。百泉是天然山水,雖然經過了人工修整,但天然的成分比人工要大得多。從廣義上來說,這些經過了人工規劃的山水,畢竟包含了很多創造設計與文化建設,也可以稱為園林,叫作名勝園林。
南方名園廣布,所以我們選擇旅行地的時候,沒有包括這一類的名勝園林,即使大名鼎鼎的西湖、瘦西湖、太湖等,也只是作為私家園林的背景。北方似乎並沒有太多真正意義上的私家園林,地圖上標出來的古代園林,往往都是百泉這樣真山真水的名勝;我們選擇百泉,乃覺得至少它可以代表北方民間對於水流源頭的崇拜。
根據清代張縉彥《依水園》記載,百泉湖邊也曾經有一個人工的「依水園」,園內有桃山、畫舫、小屋、小亭,「柳棚我以青陰,草茵我以軟煙」。據說某天有一位先生來訪,夜晚忽然瘋狂起身,「呼僕夫研墨走筆,寫大竹數十條,風雨瀟瀟」。
如此神奇激動的夜晚,相信在百泉的水邊,真的有可能發生。泉水古老透澈,而蘇門山的形狀,就像一個充滿了傳說的古代几案。
再說那一天我們終於實現了長期以來的理想,拋開眾人,捲個小包逃到遠方的島上,等待著某種清高的念頭可以在完全自我的時刻,不受打擾地油然而生。煙霧在海天交接處融合,就像大腦中各種各樣的雜念相互蒸騰。以瑜伽般的虔誠與耐心一直等待,等著遠方的海面終於煙霧散盡,風平浪靜之時徐徐升起的風景,空寂、虛空(the void)。
附:王維的輞川別業
歷史上最著名的北方私家園林,大概是唐代詩人王維的輞川別業。
王維(七○一~七六一年),字摩詰,蒲州人(今山西永濟市西),工詩善畫,博學多才。晚年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山莊別墅,叫作輞川別業,位於陝西藍田縣終南山下。詩人在這裡隱居,每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對園中的各個景點進行吟詠歌頌。這些園景後來編成了《輞川集》,其中最著名的幾首: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名月來相照。(〈竹裡館〉)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清代畫家王原祁畫過一幅〈輞川圖〉,我們幾年前在一次園林展中看到這幅畫,由此對古典園林產生興趣。「余別業在輞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片、宮槐陌、臨湖亭、南宅、欹湖、柳浪、灤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宅、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閒暇,各賦絕句云爾。」(王維〈輞川集序〉)
「在官上村的東面,我找了找孟城坳,它是宋之問原來的居處,也是王維初次來這兒所住的地方。他的關於輞川的組詩,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但是這個地方現在是輞川高中的家了。我們繼續向東南行去。」(比爾.波特《空谷幽蘭:尋訪當代中國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