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種風情無地著——徐志摩的情愛糾葛
寫他的情事,很是糾結。
人生百年,不過是馬蹄得得後,一場塵起,一場煙滅。誰還記得誰曾在月下低吟,誰還記得誰——曾經為了誰,拈香獨語的悲淒。逝水無情,都是宿命。
他卻不同。他的一生全是密集的鼓點,每一聲響,都是潮起。
一個浪漫多情、玉樹臨風的詩人,一個牽繫著三個女人情感的男主角,一個嚮往飛翔最終在飛翔中殞命的追夢人——說他為詩而活,毋寧說他為愛而活。
他說:「詩人也是一種痴鳥,他把他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他痴頑起來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又像一縷初生的陽光,純真得讓人心疼。
我一廂情願地以為,如果他只與張幼儀相伴終生,只將林徽因視作紅顏知己,而陸小曼,根本不曾在他生命中出現……百年後歸於沉寂,他也許遠非現在意義上的徐志摩,但至少,他的一生,會從容許多。
黑白相片上的三個女子,溫婉或矜持,已是前生舊影。她們每一個的氣韻風情,都在眉眼間,凝成了心曲。平心而論,我更愛張幼儀的痴憨,和林徽因的淡定優雅。陸小曼的顧盼嬌媚,不入我心,卻入了詩人的心。
他的每一段情愛都是傳奇,到頭來,卻只剩悵惘的歎息。他不愛的女人,為他生兒育女;他思慕的女人,聰慧地選擇了退避;而他傾心熱戀的女人,卻讓他在窘迫失望中疲於奔命。
生命的最後時分,他在上海與陸小曼吵完架,到雲裳公司見了張幼儀,然後坐免費飛機趕赴林徽因在北京的講演。似乎一切早已註定,為愛生為情死,情生情滅,都繞不開他生命中的三個女人。
他從曾經熱戀的女人身邊逃離,奔赴他思慕著的女人——也許再往後,將是一個故事的終結,和另一個故事的開始。但他此生的劇情,已戛然而止。在濟南黨家莊上空,隨著一聲巨響,他帶著遺憾,飛離了人間。
也許一切兜兜轉轉,不過是註定的遊戲。像是預言,他在〈想飛〉中曾寫:「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
佛說:緣起即滅,緣生已空。他像一片雲,偶爾投影在瀲灩的波心,轉瞬,又消滅了蹤影。
張幼儀:杳然殘夢也深情
他娶了不愛的女人
其實在我心底,徐志摩生命中的三個女人,就數她最值得欽佩。
她是青爐中的一枝香,燃了半截便滅了,煙散盡,餘下的半截默然立在爐中,百年千年的立著,看不出遺憾與悲喜。只是在低回旋轉的風中,偶爾會襲來淡淡沉香,告訴你她一直都在那裡。
她留下的相片不多,一張單人小照,她嬌憨可愛地睜大雙眼,像一枚仲春枝頭的青果,純淨的樣子惹人憐愛;另一張,她與結婚六年的男人並肩而立,她想擠一個微笑,卻是滿臉的拘謹和僵硬,讓憐她的人止不住心酸。這張照片拍完不久,她的男人徐志摩,在報上發了通告,宣布與她離婚。
從嫁進徐家那一刻起,便註定了他們之間懸殊的姿勢。即便做了他的結髮妻子,也只是與他站在了雲梯一樣的石階上,他始終站得比她高,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讓她的仰望變得謙卑而拘謹。
張幼儀,是徐志摩的第一個女人。與江冬秀一樣,她們都是舊式婚姻的女主角。但迎娶江冬秀時,胡適已留學歸來;而彼時與張幼儀成婚的徐志摩,還只是一名中學生。
一九一五年,也許是早了點。如果再晚幾年,他可能會拒絕這樁媒妁之言的婚約。那一年,陳獨秀的《青年雜誌》剛在上海創刊,新文化運動尚在萌芽,年滿十八歲的徐志摩也剛從杭州第一中學畢業,他還來不及去接觸更廣闊的世界,因此,這個羽翼未豐的徐家少爺,懵懂中接受了父親為他安排的姻緣。
民國初年的徐家,在浙江省海寧縣硤石鎮,是有名的富戶。父親徐申如是硤石商會會長,不僅在本地開著錢莊、醬園、絲廠、綢緞店,在滬杭兩地也擁有大量產業。徐志摩雖是徐申如的二太太所出,卻是徐家的獨子單傳,因而從出生起,徐家少爺的生活,雖比不得脂粉堆裡的賈寶玉,也是蜜罐香籮,寵愛纏身。
他本名章垿,字槱森。據說在他周歲時,一位法號志恢的僧人為他摩頂,信誓旦旦說了句「此子必成大器」,日後他果然聰慧異常,一九一八年臨去美國留學時,父親為他改名「志摩」,以銘記僧人志恢的吉言,激勵他學有所成。
不論這名字來歷如何,作為新月派的代表詩人,他確實聰慧靈敏,這或許是他天生的秉賦。幼年的志摩,既是「一匹沒有籠頭的野馬」,也和「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魚就和魚兒說話」的賈寶玉一樣,細膩敏感,浪漫多情,有著一顆綿密詩心。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雲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憂。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
——(徐志摩〈印度洋上的秋思〉)
他的敏感詩心或許有著家族遺傳,彼時經商的徐家雖不是詩禮簪纓,但此後卻人才輩出,且出的都是文化界名人:金庸是志摩的姑表弟,沈鈞儒是他的表叔,而臺灣的瓊瑤女士,則是志摩的表外甥女。細究起來,他們的祖上,都與海寧徐家有著割捨不斷的淵源。
一九一○年,徐志摩以全校最優的成績從硤石開智學堂畢業,在表叔沈均儒的介紹下,考入杭州府中,與郁達夫成了同班同學。他開始愛上文學、科學和天文學,並頻繁在校刊發表文章。這段時期,他一直是杭州府中最優秀的學生。
一九一五年夏,志摩中學畢業,同時考取了上海浸信會學院。這一年他十八歲,他蔥郁的青春如新竹破空,已是庾郎年少,俊逸拔萃。就在這一年,他生命中忽然多出了一個陌生女子,十五歲的張幼儀,嫁到了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