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六家談（上冊）

藝術成就的主要表現

中國優秀的古典長篇小說，除《紅樓夢》外，尚有《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等，為什麼《紅樓夢》又獨獨高居於其他名著之上而被推崇為最偉大、藝術成就最高的巨著呢？它的藝術成就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一）開始用現實題材創作

中國傳統小說，尤其是長篇，總是在述說前人的故事，或取材於史書，或據傳說演繹，即便有取自當代社會的，也多為奇聞軼事之類，仍屬不相干者在說他人的故事。所以小說是小說，作者是作者，讀者、評論者也只看小說寫得如何，卻沒有人去關心小說的作者，因為誰都知道那些作者，不論是羅貫中、施耐庵或吳承恩，都與諸葛亮、宋江、孫悟空等拉不上任何關係。所以，當時人索隱《紅樓夢》寫的是誰的故事時，總從順治皇帝與董鄂妃、納蘭明珠與納蘭性德、張侯家事或康熙間的一批名人名臣的事去比附，再也想不到作者在取材和表現上會有全然不同於傳統觀念的新思路。

《紅樓夢》一反從前只取古人或他人故事來編寫小說的舊方法，它是在作者親見親聞、親身經歷和自己最熟悉的、感受最深切的生活素材基礎上創作的。這在中國古典長篇小說史上還是第一次。從這一點上說，它已經跨入了近代小說的門檻。

但《紅樓夢》寫的不是一家一事一人，它不是自傳體小說，也不是小說化了的曹氏一門的興衰史，雖則在小說中毫無疑問地融入了大量作者自身見聞、經歷和自己家庭榮枯變化的種種可供其創作構思的素材。只是作者搜羅並加以提煉的素材的來源和範圍都要更廣泛得多，其目光和思想，更是從幾個家庭擴展到整個現實社會和人生。《紅樓夢》是在現實生活基礎上最大膽、最巧妙、最富有創造性和想像力的藝術虛構。所以它反映的現實，其涵蓋面和社會意義是極其深廣的。

（二）重現生活的廣闊畫面

《紅樓夢》具體、細緻、生動真實地展示了作者所處時代社會環境中廣闊的生活場景；禮儀、習俗、愛情、友誼，種種喜、怒、哀、樂，以至飲食穿著、生活起居等等瑣事細節，無不一一畢現。這也是以前小說從未有過的。

中國小說歷來受史傳體文學的很深影響，總著眼於事體本身而忽略表現生活和生活環境。比如《三國演義》中寫關雲長，雖有個兒子叫關平，卻從不提及其家庭、妻室和私生活。其他人物也如此。劉備是寫到了他的幾位夫人，甘、糜二夫人曾被圍於曹營；不寫她們，怎能寫關雲長千里走單騎、五關斬六將和古城會呢？糜夫人還在長坂坡把兒子阿斗託付給趙子龍，自己投井而死；不寫就沒有後來繼位的劉禪。再有一位孫夫人，有她才有「吳國太佛寺看新郎」，新房後埋伏刀斧手，終至東吳「賠了夫人又折兵」。一無例外地是在寫事件而非生活。所以，我們終究無法知道三國時代人們的現實生活是怎樣的。《紅樓夢》卻令人一新耳目地將當時實實在在的生活場景，多角度且生動地展示在人們的面前。

曹雪芹在表現真實人物形象及其所處的真實生活環境時，特別注意人物的行為、遭遇和事態的發展變化，須符合現實生活的客觀規律和性格發展的內在邏輯。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這是他始終堅持的崇高的美學理想和嚴格的創作原則。所謂「穿鑿」，就是作者只憑自己的主觀意願行事，只求故事編得曲折離奇，而不管是否合乎情理、是否可能。「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相比之下，續書中的「調包計」以及釵、黛在同一時辰內一個拜堂、一個咽氣等非現實的戲劇性情節的安排，就難免失之於「穿鑿」了。

總之，史書、筆記可以記下某些歷史人物的命運、事件的始末，卻無法像《紅樓夢》那樣再現兩個半世紀前的生活畫面，讓我們彷彿身臨其境地領略和感受到早已逝去的年代裡所發生的一切。《紅樓夢》這一不可替代的價值是絕不應該低估的。

（三）突破舊的方法寫人

《紅樓夢》一問世，傳統的寫人的手法都打破了，不再是好人都好、壞人都壞了。作者如實描寫，從無諱飾；因而，每個人物形象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這一看法，是魯迅先生首先提出來的。

諸葛亮在小說中是一個十足理想化甚至神化了的人物，成為智慧的化身，你很難從他身上找出什麼缺點來；高俅先是流氓無賴，後成奸邪權臣，你也找不到他還有哪一點可以肯定的，除了踢得一腳好毬；倒是神話人物孫悟空、豬八戒還複雜一點。這當然不是說那些小說中的形象塑造得不成功，而是說在不同美學理想和創作思想支配下寫成的小說，其人物形象的創作方法不同，其社會意義和美學意義自然也不一樣。賈寶玉、林黛玉、賈探春、史湘雲、晴雯，都非十全十美；賈璉、薛蟠、賈雨村，也並未寫成十足的壞蛋。至於像王熙鳳那樣的人物，更不能簡單化地將她歸之於好人或壞人之列。所以，用「正面人物」、「反面人物」的文藝理論去套《紅樓夢》，是完全行不通的。

香港中文大學已故教授、著名紅學家、翻譯家宋淇說，曹雪芹寫了四百多個人物，與莎士比亞所寫的人物總數差不多。但莎士比亞的人物是分散在三十幾個劇本中的，而曹雪芹則將他們嚴密地組織在一部作品中；其中個性鮮明生動的形象也不下幾十個。這話是不錯的。書中主要人物或用較多篇幅寫到的人，固然形象生動，有時即便是只有幾句話的龍套式人物，也能唯妙唯肖地將其身分、個性勾勒出來。如寫秦氏之喪，賈珍為使喪榜上能寫得風光些，想花錢給賈蓉捐個官銜，恰值宮中太監總管戴權來上祭，賈珍便順便說要給兒子捐個前程的話。戴權不但會意得極快，且開口就稱賈蓉為「咱們家的孩子」。脂硯齋評曰：「奇談！畫盡閹官口吻。」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

（四）全書有機的整體結構

《紅樓夢》構思奇妙、精細而嚴密。情節的安排、人物的言行、故事的發展、環境的描述，都置於有機的整體結構中，沒有率意的、多餘的、游離的筆墨。

賈府是一個與史、王、薛三家聯絡有親的大家族，要寫到的人物極多，為了先給讀者一個總體印象，不致讀下去弄不清彼此關係，這才安排了〈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回。至於兩府的宅第構建，又從林黛玉眼中看出。故事情節主要在大觀園背景中展開，而園子的規模又如此之大，倘沒有賈政攜寶玉看景「試才題對額」的情節，一一描繪各處山水庭院特點，我們能獲得如此深刻的印象嗎？故乾嘉時的二知道人說：「寫榮國府之世系，從冷子興閒話時敘之；寫榮國府之門庭，從黛玉初來時見之；寫大觀園之亭臺山水，從賈政省功時見之。不然，則敘其世系適成賈氏族譜，敘其房廊不過此房出賣帖子耳。雪芹錦心繡口，斷不肯為此笨伯也。」（《紅樓夢說夢》）

文字前後照應，彼此關合的特點也極為明顯。眼淚還債的神話先預示男女主角命運的悲劇性質；太虛幻境的冊子判詞和〈紅樓夢曲〉也註定了群芳和賈府的結局。除這些特意安排的明顯情節外，似乎不經意的行文中也往往可見。如後來遁入空門的四姑娘，書中首次描寫到她，是她正同水月庵小尼姑智能兒在一起玩時，周瑞家的送來宮花。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她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裡呢？」這就是脂評所謂「閒閒一筆，卻將後半部線索提動」（第七回評）。小說中人物的吟詠、製謎、行令，更多有帶「讖語」性質的地方。這方面在拙著《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華書局）一書中，逐一地都有詳細的說明，這裡就不贅舉了。

總之，曹雪芹落筆時，總是胸中有全域、目光貫始終的，所以讀來讓人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感覺。這樣的結構行文，不但為中國其他古典長篇小說中所未有，即便是近代的小說也不多見。

（五）以假存真的特殊手法

作者想以假存真，實錄世情；把飽含辛酸淚水的真實感受，用「滿紙荒唐言」的形式表達出來，其內涵和手法，自然都很值得研究。本來，文學創作上的虛構，也就是「假語」、「荒唐言」，但《紅樓夢》的虛構，又有其相當特殊的地方。至少有兩個方面是很值得注意的：

一是在描寫都中的賈家故事外，又說有一個在南京的甄家，甚至有一個從外貌、性情到境遇都處處相同的寶玉。其用意有一點是明顯的，即賈（假）與甄（真）必要時可用來互補。比如說曹雪芹不能在小說中明寫他祖父曹寅曾四次親自主持接待南巡的康熙皇帝這段榮耀的家史，又不甘心被埋沒，能寫的只是虛構的元春省親的假故事。於是就透過人物聊天，從省親說到當年皇帝南巡，帶出江南甄家「獨他家接駕四次」的話來。這就是以甄家點真事。故脂評於此說：「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後四十回續書作者不瞭解雪芹的這一意圖，呆呆地添出一個走上正路的甄寶玉來，反而使這一有特殊用意的虛構變得完全多餘和毫無意義了。

另一方面也許更重要。我們說過，小說所寫不限於曹氏一家的悲歡，經過提煉、集中和昇華，它的包容性更大得多。我們發現，作者還常常有意識地以小寓大、以家喻國，借題發揮，把發生於賈府中的故事的內涵，擴大成為當時整個封建國家的縮影。賈府在某種程度上就像一個小小的封建社會、封建國家；有當權派，也有在野派；有制度改革，也有陰謀陷害。產生這種寫法可能性的基礎是在封建時代的家與國都存在著嚴格等級區分的宗法統治；兩者十分相似，在一個權勢地位顯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中尤其如此。

大觀園在當時的任何豪門私宅中是找不到的，它被放大成圓明園那樣，只有皇家園林才有的規模，這不是偶然的。試想，如果只有一般私宅花園那樣，幾座假山，二三亭榭和一泓池水，故事又如何異型展開？不但寶玉每見一處景物便題對額的「乾隆遺風」式的情節無法表現，連探春治家、興利除弊，將園林管理採用承包制的辦法來推行改革也沒有必要和不可能寫了。「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元春這兩句總題大觀園的詩，不是也可能解讀成小說所描寫的是從皇家到百姓、形形色色、包羅萬象、蔚為「大觀」的情景嗎？

（六）中華文化的綜合體現

《紅樓夢》綜合體現了中國的優秀文化傳統。小說的主體文字是白話，但又吸納了文言文及其他多種文體表現之所長。有時，對自然景物、人物情態的描摹，也從詩詞境界中泛出，賦予人一種空靈的、充滿想像餘地的、詩情畫意的特殊韻味和美感。

小說中寫入了大量的詩、詞、曲、辭賦、歌謠、聯額、燈謎、酒令……做到了真正的「文備眾體」，且又都讓它們成為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其中擬寫小說人物所吟詠的詩詞作品，能「按頭製帽」（茅盾語），做到詩如其人，一一適合不同人物各自的個性、修養、特點。林黛玉的風流別致，薛寶釵的雍容含蓄，史湘雲的清新灑脫，都各有自己的風格，互不相犯，這一點尤為難得。還有些就詩歌本身看，寫得或平庸、或幼稚、或笨拙、或粗俗，但從模擬對象來說，卻又是唯妙唯肖、極其傳神的作品，又可看出作者在小說創作上堅持「追蹤躡跡」地忠實摹寫生活的美學理想。

《紅樓夢》寫到的東西太多了。諸如建築、園林、服飾、器用、飲食、醫藥、禮儀典制、歲時習俗、哲理宗教、音樂美術、戲曲遊藝……無不頭頭是道，都有極其精彩的描述。故小說曾被比作「百科全書」。這就內容的豐富性來說，自然是恰當的。只不過百科全書是百科知識的簡單的集合和羅列，彼此並不相關，而《紅樓夢》則是將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有機地組合在一個完整的、極精巧的藝術作品之中。這需要作者有多麼廣博的知識和高深的修養啊！在這方面，曹雪芹的多才多藝是無與倫比的；也只有他這樣的偉大天才，才能寫出《紅樓夢》這樣一部涉及領域極廣、能綜合體現燦爛的中華文化的奇書。

藝術成就的主要表現

中國優秀的古典長篇小說，除《紅樓夢》外，尚有《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等，為什麼《紅樓夢》又獨獨高居於其他名著之上而被推崇為最偉大、藝術成就最高的巨著呢？它的藝術成就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一）開始用現實題材創作

中國傳統小說，尤其是長篇，總是在述說前人的故事，或取材於史書，或據傳說演繹，即便有取自當代社會的，也多為奇聞軼事之類，仍屬不相干者在說他人的故事。所以小說是小說，作者是作者，讀者、評論者也只看小說寫得如何，卻沒有人去關心小說的作者，因為誰都...

關於本書

序　《紅樓夢》——永恆的認識對象／馮其庸

導論／蔡義江
　一　時代背景
　二　家世、成長與創作醞釀
　三　成書過程
　四　文字的前後落差
　五　賈寶玉非曹雪芹自我寫照
　六　藝術成就的主要表現

人物評析
　一　賈寶玉／丁維忠
　二　林黛玉／丁維忠
　三　薛寶釵／丁維忠
　四　王熙鳳／周思源
　五　金陵十二釵中的幾位少女——秦可卿、史湘雲、探春、元春、妙玉、李紈／周思源
　六　賈母與王夫人／丁維忠
　七　幾位大丫頭——鴛鴦、平兒、襲人、晴雯、紫鵑、司棋／周思源
　八《紅樓夢》中的小人物——劉姥姥、焦大、小紅、小蟬、茗煙／周思源
　九　賈府的老少爺們——賈敬、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蓉／丁維忠
　十　四個「泥水匠」和一個「泥痞子」——秦鍾、蔣玉菡、柳湘蓮、水溶和賈雨村／丁維忠

關於本書

序　《紅樓夢》——永恆的認識對象／馮其庸

導論／蔡義江
　一　時代背景
　二　家世、成長與創作醞釀
　三　成書過程
　四　文字的前後落差
　五　賈寶玉非曹雪芹自我寫照
　六　藝術成就的主要表現

人物評析
　一　賈寶玉／丁維忠
　二　林黛玉／丁維忠
　三　薛寶釵／丁維忠
　四　王熙鳳／周思源
　五　金陵十二釵中的幾位少女——秦可卿、史湘雲、探春、元春、妙玉、李紈／周思源
　六　賈母與王夫人／丁維忠
　七　幾位大丫頭——鴛鴦、平兒、襲人、晴雯、紫鵑、司棋／周思源
　八《紅樓夢》中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