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她將帶你到一個開闊地
在我眼裡,閆紅是個神奇的人,親切感也泯滅不了這種神奇。
冷靜和熱烈,體貼和刻薄,柔媚和硬朗,老辣和天真,憨拙和狡黠,羞澀和生猛……在她身上交織,在她筆下渾然天成,像水與火共存。這是她獨有的豐富性,她的難以言說和獨一無二。她看似信手寫下的隻言片語往往也耐人尋味,儘管,也許,這樣說會顯得太粉絲化。
這本《心悅君兮》給了我很多震動。它像閆紅的每部作品一樣,有交響樂一般的語言,閱讀如同進入某種盛宴,僅僅是感官上的豐富,也令人饜足。很多人為閆紅的語言著迷,我自然也是,然而,更讓我震動和著迷的,是她的思維。
她所寫的,也許可以稱之為「文化隨筆」或「古典解讀」。這類作品我們都看過很多,最能打動人的,一定是說出自己對人性的體悟,然而「體悟」這種東西很容易山寨,偽造一些「體悟」的贋品或廉價品,再用生花妙筆將這大路貨裝飾得打動眼球,——那樣的作品,我們也看過。閆紅的體悟卻彷彿帶著體溫,彷彿剛從心窩裡掏出來,她敏感地捉住靈魂最深、最微妙的顫慄,又準確細緻地傳達出那顫慄的漣漪。閱讀她的文字,令人想對文字後的那個女子道一聲謝謝,謝謝她說出我們若有所感、卻不甚明了的感受,謝謝她教我們自剖和深思,這,也許就是「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筆下皆無」吧。
那首詩很熟悉了:「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其實我和很多人一樣,並沒有確切想過它的主題是什麼,只模糊地被其氛圍打動;當看到閆紅這樣說:「在我看來,它不是寫實之作,……它說的,是一個寂寞的夢想。」我不由得怔了一下。
閆紅認為這詩期待的是一種相遇,但它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種高級,不是青春期裡的躁動,著急地想抓住一個美女,它期待的,是遇到一個真正的知己。——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解讀,卻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們曾被此詩清寒深邃的氛圍打動,如今,閆紅的解讀似乎為我們的被打動翻出真正的謎底。得有怎麼樣一種清明的靈氣,才能穿過古遠文字重重迷障,輕易地看到那詩句裡最深的用心?
然而接下來閆紅話鋒一轉,說出了更加鋒利的話:「滿世界的人都自稱苦悶,知己成了比黃金還稀缺的資源,但我覺得說這話的人首先應該自我反省一下,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做好遇見知己的準備了嗎?」
也許你覺得這提問來得突兀,冷靜想想,我們之所以不以為這是個問題,是因為我們無視了這個問題。閆紅說,辛棄疾曾說過遇見,是在燈火闌珊處遇見,戴望舒也曾說過遇見,是在雨巷遇見,然而最打動她的,是〈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裡那個無名的女子,她希望在高樓之上遇見,因為,「這個決絕的不隨和的女子,要的就是高樓之上的那股孤寒。這高樓,可以是實指,也可以是虛指,是她心中的一座樓閣,她等待的,是能夠走到這樓閣最高處的人。」這和〈野有蔓草〉的願望一樣,他想遇見她,不是為了解悶、陪伴乃至生兒育女,而是「與子偕臧」。以最美好的自己,遇見一個美好的人,然後和她(他)一往無前地美好下去。
寫到這裡,我還想說,文章,寫到最後都是在展現作者自己。閆紅的文章給我們的感動,也許因為她的本身,她是一個嚮往和追求著「美好」的人,她淬練著自己,看得到人生有更高遠美好的芳草地。她的文章境界,也許得益於她秉性裡的忠厚和純粹。
一個人的思想境界,與學識、閱歷、才氣並無很大關係。閆紅的才氣和學識,並沒有讓她炫技,她對世道人心的洞若觀火,也沒有使她世故。她似乎,天然地懂得什麼最堪珍貴。我們看到很多文章都在說愛情,說男女兩性,浪漫派的抒情和感傷,描摹或詠歎,現實派的呢,冷酷或油滑,剖析和調侃,說如何抓住男人的心,說男女之間也就那麼一回事。閆紅卻這樣說,愛情是沒有技術含量的東西。我們還看到很多文章在教你如何在愛情裡少受點傷,失去的時候如何才能讓自己痛得少一點,閆紅卻說,「是否我們太缺乏安全感,像歌裡唱的那樣,一開懷就怕受傷害,開懷是過程,受傷害是可能的結果,我們習慣把結果放在過程之上,可是,從根本上說,人生是沒有結果的,只有一個又一個過程。」
她甚至說,不失態,不盡興。她甚至認為,應該這樣看「得到」和「得不到」:「我只想把你放在我心中,我已經把你放在我心中了,還有什麼可以奪走呢?即使你離開,即使你已走得太遠,都沒有關係,和我自己在一起時,就是和你在一起了。」——當我第一次讀到閆紅這段話,我於深夜裡想像千年前〈漢廣〉裡的男主角,那位孤獨而沉默的樵夫,心裡有一股不可描述的浩蕩和欣慰。
閆紅還談到另一首更出名的詩:「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與〈野有蔓草〉那首的情況一樣,我們不曾追究過,那伊人在水一方做什麼呢?也就是文學作品慣有的比喻吧,直到今天看到閆紅這樣說,它說的是,戀人在遠方。然而並不是他們兩地相隔,而是如陝北民歌云:「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著還想你。」「戀愛中人對於親密度的追求是無窮無盡的,他不能容忍哪怕一丁點兒的距離。」所以,「戀人總是在遠方的」。
電光火石中,拍案而起。真的啊,真的是這樣啊,為什麼以前沒有想到呢?這道理完全不是大道理,如此的「小」,小得我們每一個最平凡的人都會點頭同意,假如不是閆紅切身解讀,我不曾知道,幾千年前詩經裡那對戀人,就像你我一樣,熱戀中剛掛下電話馬上陷入失去的惶恐,任何一個距離都想消弭。
「瞭解他越多,越覺得有更多的不可知。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你困囿於其中,便有了『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暈眩。」我為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心折。我不知道,說出這些話的閆紅,是因為她有天才的頭腦,還是因為她總能福至心靈?我無從確定,做為一個粉絲,我可以確定的是——
閆紅能教給你這樣的思維習慣:你不再讓靈魂裡細微的悸動倏忽而逝,你抓得住它,並細加體味。在人性的曲徑通幽處,你會走得更遠一些,看得更深一些。也許你不相信,細讀一本書,將會得到這些。
這本《心悅君兮》,遠遠超出了「文化隨筆」的意義,它提供了最深刻的生活哲學,熨貼每顆平凡而焦慮的心靈。假如你想找的是共鳴,假如你想找的是愉快的閱讀,那麼,它給出的遠遠高於你所求的。在春風化雨的理解中,它,不知不覺中將你帶到一個開闊地,那,就是我們曾經上下求索左奔右突而到達不了的人生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