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步步生蓮
「一個男人必須走過多少路,在他被稱為男人之前;一隻白鴿必須飛過多少海洋,才能在沙灘上安睡……」〈Blowing in theWind〉聽到這首英文歌,總是想起賈寶玉,不是出現在《紅樓夢》文本裡的賈寶玉,而是能夠由文本推想出的,經歷了一切之後的賈寶玉,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親人愛人皆如潮水來了再去,而關於那些好女子的溫柔細節,對於他來說,又意謂著什麼呢?
她們是他愛過的人,現在依然愛著;她們還是他來的路上一個又一個的驛站,讓他在生命的長途奔襲中,不至於迷失方向;她們甚至是他的一部分,骨中之骨,肉中之肉,若是沒有她們,就沒有這樣的一個他。同理,若是沒有他,她們也就會成為別樣的女子,他們彼此成全了對方。
1‧無常:華林之中的悲涼
讀紅文字煙波浩渺,最能擊中我之心魂者,總是魯迅先生言簡意賅的那幾句:「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這悲涼之霧是什麼?肯定不是華麗家族沒落的前兆,對於家族命運,寶玉壓根兒沒在乎。有一回,黛玉跟寶玉說,我私下替你們算了算,出得多,進得少,如此下去,必將後手不接。寶玉很沒心肝地來了句,管他呢,反正不會少了我們兩個的。黛玉都懶得再理他,轉過頭去找寶釵說話。
我每看到此,都能透過白紙黑字,看到曹公那自嘲的笑容。
寶玉的悲涼感不是務實的,是務虛的,來自於生命的深處,對於終將到來的死亡,尤其是死亡引發的虛無感的一種恐懼。
少年時看過金聖嘆的一篇文章,大意是,他坐在屋子裡,想到幾百年前站在這裡的不知道是誰,幾百年後站在這裡的又不知道是誰,而自己又在何處,不由悲從中來。是啊,人類最大的惶恐,莫過於不知道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間,再親的人也幫不了你。
寶玉與金聖嘆又不同,他過得比金聖嘆好太多,含著金湯匙出世的比喻已經氾濫,在他身上再用一回也無妨。他母親王夫人視他為心肝寶貝;他父親賈政雖然有點簡單粗暴,出發點也是為他好;上有賈母的寵溺,下有ㄚ鬟們的擁簇,更有那麼多美麗聰慧的姐姐妹妹們相伴度日,他幾乎得到了可以想像到的極致。
佛家有因果這一說,快樂,正是痛苦的因;痛苦,則是快樂的果。他在擁有時多麼快樂,就會在失去時多麼痛苦,因此,沒有比他更害怕失去的人了。
這種恐懼在第十九回初見端倪。襲人被家人接回去過年,寶玉閒極無聊,去她家探望,在一堆女孩子中瞅見一個穿紅衣服的,大概出落得格外齊整一些,寶玉就留了心,回去問襲人。襲人說這是自己的兩姨妹子,又說起她各式嫁妝都備好了,明年就出嫁。寶玉聽到「出嫁」二字,已經大不自在,又聽襲人說,連她自己,也終究是要離開的,一時之間情難以堪,竟至於淚流滿面。
書中替襲人解釋說,襲人是見寶玉毛病太多,拿這話要挾他一下。襲人的出發點是好的,只是她不知道這對寶玉來說是多麼殘忍。她揭開了寶玉一直不敢直視的「無常」的面紗,告知他依戀的一切,都會改變。
如悉達多王子(釋迦牟尼成佛前的俗名)的第一次出行。淨飯王的小王子,自小生長於深宮之中,後來他這樣回憶:我嬌生慣養,在我父親的宮殿裡,有三座特別為我營造的蓮池,各生長著藍色、紅色和白色的蓮花,我用的都是迦尸(英文Kashi。中印度古國名)出產的檀香木,頭巾和衣服全來自那裡。無論白天黑夜,我總是在白色華蓋的保護之下,以防塵土、冷熱、樹葉乃至露水。我有三座宮殿,一座用於冬季,一座用於夏季,還有一座用於雨季。在四個月的雨季裡,足不出戶,一天到晚由宮女陪同娛樂。(摘自《印度佛教史》,[英]沃德爾(A.K.Warder)著,王世安譯)
他的父親把他保護得很好,夢想讓他在溫香軟玉的包圍中,無煩憂地生活。他二十九歲才得以離開宮殿,來到外面,看到了老人、病人、送葬者,窺見浮華背後生老病死的存在,而跌入了痛苦之中。
悉達多的故事可說是一個比喻,用在賈寶玉身上,錦衣玉食、至愛親朋構成了他的宮殿,他以為可以像個鴕鳥似的在裡面賴下去,永遠不出去。
「出嫁」、「離開」這些字眼,揭示了寶玉自說自話的穩定必然被打破,接下來,他的一番講述,透露出他無能為力的掙扎: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了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
這是一個強要遮挽的手勢,然而卻是徒勞。誰對生老病死有辦法?秦始皇派出五百童男童女尋求不老藥,徒然暴露了他暮年精神上的虛弱,漢武帝的不死靈藥,也早已被東方朔調侃地解構,古往今來,有多少高人能參透生死?越是敏感越是執著的人,就會體驗到越多的痛苦。
寶玉如此,黛玉亦如此。
2‧葬花:一場哀傷的行為藝術
京劇大師梅蘭芳傾情出演《黛玉葬花》,卻因外形豐腴,很被魯迅先生嘻笑了一番。我沒有看過劇照,大略可以想像得出,可能是有些滑稽,不過竊以為,外形的胖瘦,並不足以影響葬花的效果,在某種意義上,葬花更像是一種行為藝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黛玉曾為這句子心醉神痴。一如阮籍(竹林七賢之一)的行到途窮處痛哭而返,黛玉葬花,表達的是,對於生命之必然凋落的嘆惋與感傷,她葬的不只是花,還有自己,她預先給自己完成了一個美麗而悲涼的儀式。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在山坡的另一面,寶玉聽到這字字句句,不覺慟倒在地,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原來,他們有著一樣的愛與痛。寶玉不由「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西廂記》裡的愛情,是「少年看見紅玫瑰」,《牡丹亭》裡的愛情,是「那小子真帥」,都是遠遠地一瞥,心潮起伏,情潮湧動,彼此傾慕的,都是對方的肉身,只有寶黛,是執有同樣生命感的人。
《紅樓夢》裡,對寶釵的形象多有描寫,她的肌膚,她的眉目,她的穿著打扮以及配飾,榮國府的人都說她比黛玉美麗,連寶玉看了她雪白的膀子,都只恨不得一摸。相形之下,黛玉是氣質美女,光是在說風流嫋娜,沒有一個字描述她的肉身。我總懷疑她的「硬體」不如寶釵。
而且湘雲也美,寶琴更美,黛玉怎麼都不是《紅樓夢》的第一美女,做不得偶像劇裡的第一女主角。但是,《紅樓夢》說給我們的,正是「才子佳人」這俗套之外的愛情,卿非佳人,我也非才子,我們只是一對,因活得真切深入而疼痛的人,那種「同質」感,讓他們彼此愛戀。
黛玉和寶玉,一個清高矜持,一個昏頭昏腦,但是在靈魂最深處,他們是相似的。寶玉最恨別人勸他讀書,黛玉從不勸寶玉讀書;寶玉並非貪玩懶惰,只是不喜歡讀「正經書」而已。他願讀《莊子》、《西廂》,不愛做八股文章,他厭憎仕途經濟那一套,卻願意跟河裡的魚、天上的鳥喁喁輕談。
他憎惡別人將他朝所謂的正道上驅趕,男性世界的氣味讓他眩暈,他不能想像一個女人也對那樣的世界心存嚮往,不管他對寶釵懷有怎樣的好感,只要她提一句勸學的話,就知道她與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與謀。
所以,當寶玉因為跟金釧戲謔,跟琪官(本名蔣玉函)交往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被他老爸暴揍一頓時,來探望他的黛玉居然是期期艾艾地說了句:「你從此可都改了吧。」若是這句還可以視為黛玉有規勸之意,下面,寶玉的回答,坐實了他們是一個陣營裡的:「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我少年時讀到這段頗為不解,結交琪官倒也罷了,再怎麼說,跟金釧打情罵俏也不是什麼好事,黛玉為何怕他改掉這些毛病呢?待到後來,經歷了些事情,對於愛情的理解不復那般單薄,方覺,這才是黛玉與寶玉的心心相印之處。
只有黛玉,能看明白那些浮花浪蕊般的調笑背後,他的悲哀,無助,依戀,執迷——他跟那些美好的人廝混,夢想在他們的音容笑貌裡,醉生夢死,自生自滅。一旦寶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成為第二個賈政,縱然是非禮勿動、非禮勿聽,黛玉與他,也只能在精神上分道揚鑣了。
她對寶玉的那些不良嗜好,從不像寶釵、襲人那麼不以為然,看見寶玉臉上的胭脂痕,也只怪他帶出痕跡來,怕人跑到賈政那裡打小報告,讓寶玉吃虧。當襲人開始拿「準姨娘」的俸祿,她還和湘雲一塊兒去祝賀,完全心無芥蒂的樣子。
正如她所言,她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心,當然,還有寶玉的心。假如寶玉的心是一座城堡,金釧也好,襲人也罷,還有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琪官,她們都住在城堡的客房裡,而黛玉作為城堡的女主人,完全可以與她們和平共處。黛玉擔心防範的,是另外一些可以成為城堡女主人的女子,比如湘雲,比如寶釵,她對寶玉的心思並不那麼篤定,所以對寶玉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妹妹,只是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