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序
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作為一個科學傳播工作者,我給朋友們帶去的驚詫或許並非那些顛覆常識的知識,或者出人意料的細節,而是我的中文系專業出身。「文科生為什麼要來搞『科普』」,這是我最常被問及的問題。
這個問題想久了,不免就總會繞到「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上去。這話是孔子曾經說過的,當然是好話。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人,從什麼文本中都能抓取到有用的東西,讀《詩經》碰到雎鳩、蝤蠐、白茅、飛蓬之類的名物,自然免不了多看兩眼,暗暗記下來,更不用說《駧》(按:音ㄉㄨㄥˋ)裡面十來種馬的名目了。
自然世界是一本遠比《詩經》大得多的書。好奇心同樣驅使人探求每一種草木鳥獸與其他種類的不同,探求牠們彼此之間的相互關係以及各自恰當的位置。作為一個好奇心過剩的人,或者說「知識收集癖者」,我也不會放過這麼有趣的工作。2006年年底,七國科學家參與的「長江淡水豚類調查」基本確認白鱀(按:音ㄐㄧˋ)豚功能性滅絕。在隨後的報導過程中,我才第一次接觸到「亞目」、「總科」這樣的分類單元,才知道白鱀豚和江豚是相去甚遠的兩個物種。或許這就是新思路的開端,當時我正好又有大把的空閒時間,便全數投進了動物分類這個領域。後來又因為工作的關係開始密集接觸瘦駝、劉夙、邢立達、外星兔這些專業人士——在這本書裡,在果殼網,都能讀到他們的文章。
從動物分類向前推進,我笨拙地踏進了博物的廣闊領域。接下來,又以此為起點嘗試著瞭解進化論和分子生物學,進而擴展到更多的領域。作為一個「知識收集癖」愛好者,我不會放過博物學的任何一個分支。雖然每一種都只是淺嘗輒止,但已經足夠讓我用一種新的方式來理解這個世界了。
至少以個人經驗而言,對自然鳥獸知識的瞭解和探究,是一種將普通人帶入科學領域的有效方法。
說到自然鳥獸的知識,當然免不了讓人想起「博物學」和「博物學家」。很多很多年前,在古代中國的士人中,也有一群「博物學家」;實際上,「博物學」這個詞本身就來自晉人張華所著的《博物志》一書。在他們的著作中,時常能見到思維奔放、不拘小節,乃至附會杜撰出來的內容。我曾經寫過一本《想像中的動物》,書中對此進行了戲仿。比如對老虎血液一種奇特功效的描繪:
《抱朴子》提到了虎血的奇妙用處。在每年三月三日這一天,取白色老虎的皮毛、草鞋的鞋帶、浮萍碾成粉末,用新鮮的虎血調和成丸。然後將這個丸子當成種子,種入地下,隔年就可以有收穫。虎血種子每年生長出來的東西都不一樣。讓它連長七年,陸續收集這七種不同的種子,磨成細粉後用蛋液調和,敷在鼻子上,乾後撕下,有去黑頭的效果。
對稱性、數字崇拜、儀式感、混亂列舉、語焉不詳的口氣,以及東方情調的臆想,調和成一種迷人的、抒情性的生活場景——雖然這樣的經驗與近現代意義上的博物學判若雲泥,但它們之間依然可以抽取出某些相似的東西:對於日常生活來說,它們往往是無直接用處的,足以被視為「屠龍技」;它們同樣輕快,節奏鮮明,適於充作談資;當它們作為一種知識存在的時候,又都具有陳列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用作炫耀。
2011 年夏天,法國紀錄片《海洋》在國內公映。我感慨說看這個片子得配上「自然控」的「人肉評論音軌」,詳細解說片中各種瑰麗生物和百態行為。但很快引來網友的反駁:「沒必要,片子的目的是要人們珍惜保護好大海,書呆子氣的解讀只會削弱這個主旨的傳播。」
確實,自然本身的絢爛細節已足夠叫人驚喜,叫人擊節讚歎了。但若想要理解自然之美,進而保護好這些美,那麼光靠驚喜和愛是遠遠不夠的。這需要釐清每個物種在生命序列中的位置,它們的習性與要求;需要從技術細節入手,理解這個紛繁蕪雜的世界。
自然不是抒情性的。自然是生生不息的分裂,是細節與真相的堆積,是許多人無法直視的「血腥爪牙」。
自然的門虛掩著,你可以一邊等待,一邊欣賞巨大門環上的奇異紋理;你也可以推開門,走進去,看到更多有趣的東西。
徐來
果殼網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