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鳶的記號
檢視著何豪興的護照機票,櫃台人員微微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飛美的票子上多了張往大溪地的……
此時,辦登機手續的旅客,幾乎都是只往美國一地,而不會還要在那兒,轉機到這個依然帶著野性,洋溢著原始氣息的法屬地。
接過了登機證,他往出境處走去……
「怎麼會想到要往那地方跑呢?」
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在賭氣─賭一口在旁人看來,似乎不是那麼有必要的氣。
曾經認為;父母親是跟其它男女大不相同,他們不是僅僅背過結婚誓辭,而是去實踐它:忠誠,互愛,互重……他─何豪興,有個別人很難擁有,真正幸福健全的家庭。
但,八個月前,母親心臟病猝發過世,還不到一年─別的女人就進了門,連帶的他的一對異母弟妹……原來,爸在外面,早早就另有發展,也生了小孩。
這讓何豪興整個人就像被炸開似的!
他無法具體分析出自己情緒如此激動的原因;是在替老媽不值?還是,因為,長期被一種假感覺欺騙,而忿恨不平?抑或,太過份高估了父親對他們母子的愛,醒悟到自己的癡傻所致?
父親卻視這一切為理所當然;他技巧的,謹慎地,沒洩露半分自己的外遇,和妻與子維持了二十多年平和穩定的家庭關係,也讓太太無憾的走……她不在了,他也就即刻將自己的「情婦」扶正─身為一個男子,他可是一點都沒對不住他生命中的兩位女性呀!
通過了隨身行李的檢驗,何豪興重新背起他深粟色的旅行袋─這曾盛載著多少「家庭旅遊」歡樂的容物,此刻,壓在肩上,竟顯得有點沉重……
或許,他該敞開心扉去想;以今天社會的眼光來看,外遇著實沒啥大不了,甚至還有「正常化」的趨勢呢!那他是否該替父親慶幸;中年喪偶的他,這麼快就填補了另一半的空缺?
要他這般認定,再怎樣,現時,卻仍很困難……
何豪興馱著他的袋子,速速的越過好幾個機門……來到了他要登機的「十七」號門。
他一坐定,便將旅行袋卸下,然後,將它往旁的座位一扔,身子是輕鬆了……心卻仍揪得緊緊的!
在家時,繼母及弟妹,對他可是極其親和友善的,但,這反使他更為之氣結;
如果,他們態度不佳,他還可以藉此和對方翻臉吵架,來發洩發洩怨氣……
但這樣一來,反而沒轍了。
他強烈的想脫離現有的環境!
「去那兒?」
父親問道。
「大溪地。」
他把那個「地」字說得極小聲。
「早點回來呵。」
父親只簡簡單單的拋下了這麼一句。
他顯然是理解家人心態的;讓兒子暫時擱下工作,單獨出去走走,不囉嗦,才是自己這個做爸爸,此刻,該採取的最適宜態度。
「早點回來?」
何豪興對此句話存疑著;他把大溪地的「地」說得輕聲點,是有意造成父親或許會把它誤聽成「大溪」,以為他是回他們以前桃園的老家─大溪,而無法確切掌握到他的行蹤。
「這樣做,可稱謂『不用背說謊之責,而直接達到說謊的目的』。」
他有點悲涼的想著。
「不覺間,父子竟有了這樣一層隔閡……」
何豪興寂寞地環顧候機室四週……
等著搭機的旅客並不多,三三兩兩,疏疏落落的……可以推測出這班飛機不會太擁擠。
接著,他把視線掉向了侯機室外的走道……
沒幾個人經過,一樣有些空蕩蕩的……當他正欲把目光收回時,卻,突然,心中一凜……
一個黑幽幽的影子在他眼前飛般的掠過!
那是在圖書館「short stock」區,他撞見過幾次,全身著裹一襲黑袍,包頭巾覆過大半個面龐的神祕身影……
何豪興從大學的資訊系畢業後,在兩年多前,服完了兵役,他的父親本來有意在自家的塑膠廠直接就替他安插個職位的;但他自己卻認為:學非所用,而且,對塑膠製品也沒多大興趣,所以,沒接受,而另行覓工。
在一位父執輩的牽引下,他來到了這家名喚「古源」的圖書館。
以一般性的眼光看來;這實在是個極不佳的工作環境……
圖書館位於偏僻的半山腰,是一棟日據時的建築,光線暗淡,還透著些許霉味……
而且,待遇也不夠好。
但何豪興本人卻另有番想法;反正是職業嘛,總是要吃點苦頭的。最重要的是,這份職位和自己的所唸的科系不會相去太遠。
而在這個隱閉的書籍世界裡,還能有份難得的單純自由。
館分上下兩層,空間不大,管理員就只有他和一名喚作陳煥的老翁,但他似乎不太愛管事,而何豪興也樂得很多時候,可以自己作主。
「古源」與其說它是間圖書室,倒不如說更像是個有歷史的舊書屋……
它所擁有的書籍以「非主流」為主,最新,暢銷的反而是佔極少部份……有絕版許久許久的,也有年代老到幾乎不可考的,或者,聞所未聞的奇書異典,在這兒都有可能找到……
會來這兒的人,年紀全有點偏大,另外還有些,希望從中,能更深入自己領域的未知部份的專業人士,例如:金匠,廚師,中醫生之類的……
他還得感謝那部時常故障的電腦,能使很多時候,都需採用人功登記,以致於不會無聊得沒事做。
所以,在「古源」的日子,有點像處在個過往的時空中……是孤絕的,安穩的,卻也是這般的無色無味……
但,終於,起了那麼點波瀾……
在樓上,右方有個即是所謂「short stock」的小間─因為,這裡頭所置的書都只有一本的量,自然的,所有放在這兒的典籍,比起其它的圖書,也更突顯了份『殊異』性……像是……絕對完整的日本忍者訓鍊圖鑑,明清二朝糕點製作祕方,封面竟然是獸皮製的狩獵日誌,更有,翻開來,不知這世界上會有幾個人看得懂,儘是一堆密密麻麻,不知其源頭的圖形文字……
限於這兒,各種書籍只有單一的數量,所以,要觀看此地的書,是不能自己來取的,必需借管理員之手,而且,無法外帶,只限於在館內翻閱。
在這「short stock」,是見不著任何其他人影的。
但,就有那麼一瞬間,他從玻璃門外,瞧見了這小房間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門仍然是上鎖的,他也沒發現到有甚麼人上樓來……
何豪興先是低著頭,在原地愣了會,但隨即打開門,走了進去……
那影子卻忽地的消失了!
他迷茫的環顧四面的書牆,一陣悚然……於是,就去找陳煥。
這位頭髮半白半禿的老者,聽了他的敘述,先是,冷冷的哼了一聲,然後,淡漠的回應道:
「這兒光源不足,氣氛陰,孤零零的就咱兩……」
「難免會想多一個伴……心神不寧,一時眼花,就好像看到了個同類……」
他掃了何豪興一眼。
「我也曾把一疊堆高的書,誤看成有個人在前頭擋路呢……」
「而且,即使,真是撞著了甚麼鬼魅幽靈之類,只要對館裡沒造成甚麼影響……也沒啥好大驚小怪,是不?」
「既然,選了在這種地方做事,就得多少有些底─別碰著了點異象,就在那邊毛燥不安的……」
陳煥態度冷靜,有點倚老賣老的說道。
而何豪興聽到這番話後,倒也認為不無道理;那黑影出現後,書本並沒少掉過一本,也無任何設備被破壞。
他實在勿需再去多煩什麼了。
後來,他又「瞥見」那個影子幾回;逐漸地,對「他」〈?〉外在形體有個大致的輪廓……而每次,要接近這個影子時,他又一溜煙似地的消失了……
「或許,這館有某種潛藏的奧祕,我和煥伯根本無法探知?而那『影子』是位有隱身術的高人,他明白點甚麼?……才出沒無常,到此查訪……」
他好奇的,模糊,不確定的想著。
而自己竟也忍不住在館內暗自「搜索」起來……
但,「古源」對何豪興來說,始終,卻仍只是個單純的「書籍世界」。
那黑影依然成「謎」!
就當「它」是「古源」圖書館特有的「一景」吧─亦是個唯有自己能見到的「景觀」!
「或許,剛剛所見著,不過,就只是個跟那『黑影』作同一款的裝扮罷了,並不一定等於就是圖書館裡那個『人』……」
何豪興再度望望機門外的走廊,已無任何「黑影」的蹤跡!
他挺了挺背脊;鼓勵自己振作精神,不要再陷於那些迷思煩想中……不久,就要到一個充滿陽光,花香,有著壯麗山水的地方去洗滌塵慮,而臺灣的一切都會被遠遠地拋開的!
一個可愛的女孩迎面走來;大眼,圓臉,留著一頭長髮……
她所以引起了何豪興的注意;還是在於她的裝束,鬢邊還斜插了朵木瑾花,穿著寬大的黃底紅花的洋裝,直至腳底……活脫脫是個大溪地女郎的形象。
「她也要去那個海島嗎?還是,本來就住在那兒?」
他揣測著。
她在他的前排的座位坐下,拿出了本書,正襟危坐的閱讀起來……
何豪興四目遊走著……過了會,不知為何竟有些發悶;離登機還有半個多鐘頭的時間,於是,他就決定先小睡下……
終於,傳出了要乘客登機的廣播……
他立起身子,稍微整飾一下儀容,重新背起旅行袋……
前排座的那個打扮得像隻「花蝴蝶」的少女竟已不知去向……
咦,她好像還落了甚麼在椅子上?……
何豪興探索性的走了過去……是一本書!
「書」?他等於是活在它們所築的城牆裡,所以,變成已經很少有書,會引起他特別的關注及興趣。
但這本卻成了個極少數的例外;它的封面是深紅色「布」面,不,也還不能完全斷定是否為「布」的質料?何豪興仔細將那封面撫觸了一遍……那像是棉,又不完全是,是綢鍛的?……可是,摸下去,又仍透著點「紙」的感覺……這是一個無法確定它到底是何種物質所製成的書封面。
而在這封面上,竟無任何的標題;但卻鑲了個銅製的鳶……振翅翱翔,栩栩如生!
他打開書面;裡頭只有寥寥數頁;而這些書頁本身依然透著種似布似紙的非常態性的質感……
內容是一些零散的圖像及他從沒見過的文字─穿著五彩斑斕的戰袍,頭插鳶毛的執戟的武士,圍著火堆舞蹈,衣上鏽有鳶尾花的少女,及一些點狀,條型,像花捲田螺般的文字,亦或這些只能算是一連串的符號?……何豪興隨手翻了翻……
嚴格來說;這東西還並不能稱得上是一本「書」……它過薄,沒有書名書號,作者,出版社─或者,只能這般認為,它不過是件粗具了「書」的型態的物品。
而是不是剛才那女孩所掉的?也還是個疑問,她剛才所閱讀的,何豪興有稍微注意一下;卻不過是本普通的言情小說。
他本打算把書留在原座位上;說不定遺失它的人,會馬上回來取呢。
可是,這本不像書的書,似乎有某種吸力,把他的手緊緊的吸住著,讓他放不開它……
按照常理來推斷;掉這本書的人,該也是要搭乘這班機的旅客才是。
於是,他就想;不妨就把它直接帶上飛機,然後,再請空中小姐廣播,協助尋找失主……
如果,真有人來認領,他也可藉此見識見識這稀罕物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進了機艙,找著了座位,坐定後,不覺地,轉過頭,將四週察看了下……
沒發現那女孩的蹤影,她是還沒上機?還是在另個機艙呢?
有乘客陸續續上來了……飛機昇空了,卻仍沒見著「她」!
空服員很熱心;一連廣播了幾次,也沒人來找他拿「書」……
他把失物收進了旅行袋。
突然,有種奇特的念頭躍進了他的腦海……
覺得是似乎有人是故意把這書放在他前排的位置,讓他拾獲!
隱隱的,他預感著;有某種神祕,深幽的事物正悄悄地在牽引著自己……形體上的目的地─是一個位在大洋洲上的島嶼,但精神性靈,卻彷彿並非同一歸屬……
「罷了!」何豪興突然重重的一摔頭,急於擺脫現有的情緒……
在過往的日子裡,他早就為「書」所困良久,幹嘛又在這種該放鬆的時刻,讓那個與自己根本扯不上半點關連,似書非書,不知是啥的玩意,把思想給「封鎖」住呢?
他喝了口空姐送來的飲品,輕輕地呼出了口氣!
在搭機的途中,何豪興是跟大部份的乘客一樣;不能休息得很徹底;要睡不睡的……精神無法全然放鬆,使得整個人反而是更加疲困……
而在此模糊半清的意識中;他竟感到書封面上的「鳶」似乎飛離了原地,輕輕地啄上了他;像是要對他傳達,或提醒些甚麼……
這使得他忽地的睜開了眼睛……自然地調整下歪斜的坐姿後,便開始不知其所以的發起愣來……
「這到底僅僅是種心理作用?還是那本「書」真的會發散出某種魔力呢?」他不禁如此自問著。
但那會有啥答案。
「好,就讓你一路跟著,我倒要看看,你會變出甚麼把戲……」
他從袋中拿出了「書」,對著書皮上那隻活靈活現的鳶,暗地裡如此挑釁著。
經過了約十二鐘頭的長時間飛行,終於,抵達了洛杉磯……
它機場外觀已有些過時,卻仍鬧哄哄的,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國的遊客……
何豪興的眼睛不覺地掃過了那一堆堆,一羣羣不同膚色的人種;看是否能發現到黑影子及那位少女的蹤跡?
然而,他這番牽掛,一到達了轉機點,卻又全都拋開了……
侯機處充塞著要去大溪地的美國遊客;也夾雜些其它國的,如日本人,墨西哥人等……
大家幾乎都是輕便的潮T,半短褲……譏哩聒啦,七嘴八舌的……處處洋溢著渡假時特有的歡愉與閒適!
這跟他在台灣機場時所感受到的冷清與孤獨,簡直是天壤之別!
何豪興被這股「熱力」所感染了……
他跟一對穿著同款花襯衣的老外夫婦,起勁的聊著……
語言間,三人都透出了對大溪地島的憧憬。
此時此地,他才真正有了要take vacation的美好感覺。
上了機,卻讓他遇上了一位「奇妙」的同伴……
他來到何豪興隔壁的座位,帶著行李梢嫌重了點……要放進頂上的櫃子,有些吃力,於是,何豪興便自動地幫了他一把。
「謝謝!有勞了。」
那人一開口,卻使得何豪興微微一怔;而不由自主的打量了對方下……
深目高鼻,褐黃色的皮膚……他原以為他大概是中亞一帶,如巴基斯坦,阿富汗地方的人士,但他居然開口講國語,且是標準的京片子。
「我叫夏理罕,是維吾爾族人……」夏理罕看出了何豪興的疑惑,便笑著如此介紹自己道。
「但你國語說得太好了!」何豪興一邊讚美,一邊遞過自己的名片。
「我是北京長大的,後來,又在那兒受教育及工作。」
他看著夏理罕;雖有著維族人的輪廓,但卻帶著股徇徇爾雅的風範。
「這人該是個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的人吧!」
何豪興暗自揣測著。
坐定後,何豪興便與夏理罕攀談起來……
果然,不意外的,這夏理罕正是北京大學的民族學教授。
「維吾爾族在中國境內是少數民族……」
「並不是我們和國家存心搞對立……」
夏理罕教授講到這個敏感性問題時,語氣卻仍是相當平靜,臉上依舊帶著仁和的微笑。
「而是我們無論在語言,文字,生活習俗方面……都和漢人大相逕庭……」
他嚴肅地望了何豪興一眼,後者則是理解性的輕頷首了下。
「但維族本身也有著矛盾……」
夏理罕意味深長的分析道。
「時代文明侵襲新疆……」
「我們的人民,是抵擋不了這股浪潮的─尤其是年輕人,都急於往外跑……」
「總認為呆在大都市像是北京,上海之類的……比死守在自己家鄉光榮得多多!」
「老一輩仍堅持傳統─不讓維族文化有一絲一毫的變動……」
「而您恰巧夾在這新,舊之間?……」
何豪興看這夏里罕年齡大約介於五十至六十歲之間,於是,便提上出這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