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九七六年九月,接到銀行正式錄用通知後,滋宇隻身來到位在台北的大公銀行開始上班。
次月月初,領到第一份薪水時,心中充滿悸動。假日返家時,滋宇將薪水用紅包袋裝著,雙手呈交父親,父親接過紅包,一手拿著紅包袋,一手取出袋中鈔票交還到滋宇手中:「爸爸收下你的紅包袋,錢還給你,你已經出社會,自己會賺錢,以後薪水自己存下來,不用拿回家,留做自己將來成家立業或出國用。」
「我還沒成家,也還沒打算出國,這些錢請爸爸收下,留作貼補弟弟醫學系學費或家用,將來我成家或要出國時再說。」滋宇再度雙手捧著鈔票,將之交給明傑。小弟在滋宇考上大學四年後,總算考上了醫學系,完成了父親此生心中最大的願望。
已修得碩士學位,他心中雖很想再出國修個博士,但那是一筆極大的開銷,家中實無法負擔,與其如此,不妨先幫家裡分擔一些經濟壓力。
「家裡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一個人在台北上班,這些錢你還是自己留著用吧。」明傑堅定地將錢退還給滋宇。
「謝謝爸爸!」滋宇收下了鈔票,眼眶有些濕潤。
他拿著鈔票,感觸良多,難得父母將自己撫養至今,卻不思任何回報,往後的日子,一切都得靠自己,不該再增添家中之任何負擔。
到台北後,為了節省開銷,並就近到附近樂器行一邊學習、一邊教琴賺外快,滋宇向早期座落建國南路巷內(現今之大安森林公園)尚未拆除前的違章建築戶,分租二樓的一間小房間,該違章是一木板搭蓋鐵皮屋的兩層建築,夏熱冬冷。
「林先生,洗澡要用熱水時,可用瓦斯燒。」房東太太熱情的招呼著,「要不要我替你燒一鍋熱水?」房子沒有熱水器,洗澡要用到熱水必須到一樓另用爐子燒水。
「不用了,謝謝!」滋宇道謝說。
房東為一賣削甘蔗的流動小販,收入微薄,為節省房東瓦斯費,一方面不想浪費太多時間,滋宇一整年皆洗冷水澡,寒冬的夜裡,冰冷的水淋到頭時,身體直打哆嗦,他總是大大的吸口氣,咬緊牙,撐了過去。
違章建築間的巷弄極為狹隘,陽光照射不到,一遇到雨天,路面常濕濘濘的。一雨後的中午,正淇由台中北上找滋宇,看到滋宇住的房子是如此狹窄簡陋,四周環境又欠佳,滿是心疼與不捨。
「你已在不錯的金融機構上班,不要太苦自己,這些錢拿著,找個更好的地方住下來。」
正淇從錢包取出一疊鈔票塞到滋宇手上。
「住在這裡到樂器行教琴比較方便,我要正正當當地靠自己的力量多存點錢,也好早一點將錢還妳。」滋宇握著正淇的纖纖玉手,堅持將錢退了回去。
研究所畢業時,因論文榮獲全國碩士論文獎,指導教授希望滋宇重新多印幾本,分送他人,論文需要再重新打字印刷,手頭拮据,滋宇不得不開口向正淇周轉,並表明會在上班後盡快還她。
當然,正淇並不在乎錢,只是捨不得滋宇,尤以在書局前撞見他和白伊婷走在一起後,為了害怕滋宇離她而去,她先後結束了和留美工程博士、醫師及建築師之關係,並且不願再去相親,因她心中已認定了滋宇。
她希望他盡快換個較好的環境,不過,滋宇還是住了下來,並在兩個月內將錢還給了她,他不喜歡將愛情與金錢糾結在一起。
到了夏天,鐵皮屋頂委實太熱,滋宇決定搬到紹興南街巷弄間只有一層樓的矮房子,向房東分租了一小間房,空間狹小到擺上單人床和小書桌便已所剩無幾,他只好將放置衣物的行李箱及一些書籍往床底下塞。
有一颱風天,台北市淹水,一堆爛泥巴夾雜著穢物流入屋內,床的下半部泡在水裡,衣物和書籍全部泡湯,滋宇一面清洗屋子,一面感受著無殼蝸牛的悲哀。
……
5
兩年後,銀行計劃在台北縣(今新北市)成立新分行,新分行籌備處楊經理找上滋宇過去幫忙時,他慨然應允,於是成了該分行的第一任授信主管。
隔年,為了在台北有個落腳處,他用積蓄搭配銀行貸款,在松山地區買了一間房子,並將空房間分租出去,好分攤一部分房貸本息。
接近午餐時間,分行楊經理走到了滋宇辦公桌旁邊。
「總處王副主任有一個貸案要談,他在台北市兄弟飯店附近的一間海鮮餐廳等你,請你馬上過去。」經理微笑說。
滋宇不想讓放款客戶招待,於是說:「經理,現在是吃飯時間,等我盡快吃個飯後,馬上趕過去。」
「沒關係,王副主任是自己人,一起吃個便飯沒關係,你現在馬上帶資料過去,不要讓他久等。」
既然經理這樣說,滋宇於是隨同辦理貸案的徵信同仁,攜帶相關資料前往赴約。
一進餐廳,圓餐桌中間坐著王副主任,旁邊坐著客戶。
「對不起,讓您們久等了。」滋宇邊說邊走近王副主任所坐的圓桌。
「沒關係,辛苦你們了。」看到滋宇們到來,王副主任起身和他們握手,並介紹客戶相互認識。
「林組長,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教。」客戶廖清田將名片遞給了滋宇後,伸出右手與之相握。
「廖董您好,也請您多多指教。」滋宇同樣雙手遞上了名片。
「大家都餓了,就先用餐吧!」在滋宇們坐定後,王副主任吩咐餐廳人員開始上菜。
見長官介紹客戶前來,開飯前,滋宇再三要求作東,王副主任執意不可,滋宇也就作罷。
「林組長,要喝什麼酒?」
「謝謝長官,我不會喝酒。」滋宇已滴酒不沾,席間就以茶代酒聊表敬意。
「林組長,廖董他們開了一間偉創公司,做印刷生意,我們銀行總處的一些印刷品亦由該公司承做,目前公司因業務需要,買了一台機器,約新台幣一百六十五萬元,想用該機器做擔保,向本行借個新台幣五十萬元,手續要怎麼辦,你幫他處理一下。」王副主任喝完湯,放下手中的碗,臉朝向滋宇說道。
「這個不難,只要形式上找個信用良好的保證人,有機器做擔保,要借個五十萬元應該不是問題。」滋宇邊說邊將一牛皮紙信封袋交給了廖董,「廖董,這裡面有貸款所需填寫的各類空白表單,麻煩請您帶回去填寫後再交給我,有不了解的地方,請隨時打電話給我。」
「廖董,若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可隨時請教林組長。」王副主任拿起紙巾擦著手。
「是,謝謝!」廖董高興地點著頭。
次日早晨,廖董帶著前一天滋宇交予的牛皮信封袋來到銀行。滋宇引領廖董走到旁邊的會客沙發上,順便介紹經理與他認識,同時替他倒了一杯開水,「請坐,請用茶!」
坐定寒暄一陣後,廖董拿出裝在信封袋內的資料攤在茶几上說:「這些資料我已大致填妥,不過有些地方還是不太了解,可否請組長指導一下?」
「沒問題,哪裡不懂儘管提出來,我們一起研究。」滋宇看著茶几上的資料回應說。
廖董就不清楚的地方,逐一請教滋宇後加以補正,並將整理好的資料交給了滋宇,順手拿起杯子,緩緩呷了一口後起身告辭:「那一切就麻煩您了。」
「不客氣!」滋宇隨同從沙發上站起了身子。
在協助填寫資料時,滋宇已概略瞭解,這間公司只是一家小型的家族公司,廠房是租的,才成立半年,負責人叫朱俊傑,看起來只是掛名,沒直接參與營運,公司實際上是由廖董夫婦二人負責經營。
為何公司負責人不是他們夫婦兩人之一?
為何保證人不是廖董,而是他太太?
出於職業敏感度,滋宇心中有些疑惑,在陪同廖董步出門口時說:「廖董,可否請教一下,公司負責人為何不是由您夫婦倆擔任?」
「因公司剛新成立不久,因此請朋友先擔任一下。」廖董輕鬆地一語帶過,「一切就拜託您了,有問題時我們再聯絡,再見!」
「再見!」
廖董沒有直接回答,滋宇仍感納悶,不過既是總處長官介紹的客戶,他也就不便再追問下去。
送走客戶後,他將資料分別交給了徵信及其組內經辦授信的同仁,請同仁就該貸案正式做成提案,提會討論。
經辦同仁進一步瞭解後,發現該公司擬提供做保的機器是分期付款購得,價款發票金額新台幣一百六十多萬元,買方僅支付了幾十萬元,機器尚設定在賣方手中,因此無法提供給銀行做為擔保品,經辦向廖董求證,廖董說,借到本筆貸款後,就會把該分期付款還掉。
因廖董急於瞭解貸款可行性,因此,在負責人及保證人之票據信用查詢尚未回覆前,盼本案能先行提交,由經、副理及各重要幹部所組成的「分行放款協調小組會議」討論。分行經充分討論後取得共識:原則可行,在機器未設定給銀行前,採「客票融資」方式承作。
「客票融資」就是把公司銷貨、出租或提供勞務所得之本票或匯票,因尚未到期,故拿來先跟銀行申請融資,銀行會依票面金額八成提撥融通資金,讓客戶可以支應營運周轉之需。這是銀行常用的信用貸款方式。
次日,星期六,銀行僅上午營業,中午十二時三十分左右,銀行大門鐵捲門已拉下,廖董夫婦倆在王副主任的陪同下從邊門進入了分行。
「副座好! 」滋宇的辦公桌緊挨著銀行邊門,他正低頭在看公文,見王副主任進來,起身迎接。
「你好!」王副主任咧嘴微笑。
「林組長,您好!」廖董跟著問候,並將內人帶到滋宇面前,「這是我太太田麗敏,本貸案的連帶保證人。」
「董娘,您好!」滋宇點頭打招呼,「您們吃過午飯了嗎?」
「還沒。」王副主任說。
「那請一起先到樓上餐廳用個便餐。」滋宇引領他們一起到二樓的員工餐廳。
「副座、廖董大家一起坐下來吃個便飯。」楊經理起身相迎,並騰出旁邊幾個座位,請王副主任等坐下。
滋宇幫忙準備碗筷,並替大家盛飯。
大伙兒邊吃邊聊一陣子後,滋宇因想早點下樓工作,起身告辭:「各位,對不起,我要下樓結帳,先告退了。」
「好,你先去結帳吧。」楊經理說。
一行人飯後,經理帶著大家到樓下沙發上休息,因其與客戶有約先行離開,此時,王副主任獨自走到滋宇辦公桌旁說:「等一下是不是把手續辦一辦,將貸款撥了。」
「報告副座,因還沒收到借、保人的信用查詢回覆函,且公司負責人未曾謀面,迄未對保,手續尚不齊全,暫時還無法撥貸。」滋宇委婉地解釋著。
「案子昨天不是通過了,為何還不能撥?」王副主任板起了臉,拉高音調。
「對不起,副座,手續尚未辦妥前實難貸放,可否請廖董轉達負責人,請他早點來行辦理相關手續?」
「年輕人做事拖拖拉拉的,可以撥就撥,不要刁難客戶,已通過的案子,你憑什麼不撥?」
他不理會滋宇的解釋大聲喝斥著。
滋宇心中滿腹委屈,該貸案尚未正式通過,當初只是囿於客戶急於想了解貸案可行性,在信用查詢函尚未回覆前,就先行提會討論,因此,會議通過的附帶條件是需將相關手續辦妥後方得貸放。因為是總處長官介紹的客戶,分行已在盡力配合了,沒想到還要面對副主任如此無理的要求與謾罵,一股無名怒火油然而生,大聲地回嗆:「手續不全,不能撥就不能撥,誰來都一樣。」
說完,他不再理會副主任,一面收拾桌上東西,一面將事情交代組內同仁後,悻悻然地逕自離開銀行返家,留下一臉錯愕的副主任。
隔週星期一,早上八點五十分,銀行尚未正式開大門營業,經理桌上的電話鈴響,經理聽完電話,走到滋宇身旁說:「總處李副處長來電表示,只要廖董的貸案處理好,他會想辦法,幫我們多爭取一台點鈔機供分行使用。」
李副處長與王副主任都是銀行裡的紅人,聽說總處該單位之處長及主任一級主管職懸缺正留待他倆,滋宇知道經理的難為。當年點鈔機不便宜,每家分行為減輕同仁負荷,提高工作效率,皆極力爭取,如今李副處長提出此誘人條件,為分行整體考量,他內心陷入了掙扎。
「是,經理,我會盡量配合辦理。」滋宇面對經理點著頭。
九點三十分左右,廖董夫婦來到分行。
「林組長,早!」廖董親切地打招呼,「那天真對不起,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沒什麼,那事與廖董您無關。」滋宇帶他夫婦倆到沙發上,並幫忙倒了兩杯開水:「廖董,對不起,可否煩請通知貴公司負責人,盡快到分行辦理對保等貸款相關手續,在手續未完備前,恕我歉難撥貸。」
「公司負責人朱先生因有要事在屏東,要到星期三才能到銀行辦理對保等相關手續。」
廖董邊說邊從隨身包內拿出幾張支票:「我今天急需用錢,可否以準備提供給銀行客票融資用的其他銀行支票四張,金額合計二十五萬九百元整,比照貸款規定,照票面金額八折撥貸的方式,私下先調借給我二十萬元周轉,利息隨您算,本金兩天後歸還。」
這時候,王副主任也撥電話給滋宇,他再三拜託,口氣變得相當客氣。
見他夫婦倆著急的模樣,經其再三懇求後,滋宇動了惻隱之心。
「好,一言為定,本金兩天後歸還,我先幫忙調錢給您,利息不用算。」滋宇接過廖董交給的支票後說。
滋宇此時心裡想的方法是:請同事們幫忙借錢周轉。
銀行授信規範中明訂,同仁和客戶間不得有任何金錢往來。但滋宇心裡想,若能解客戶燃眉之急,並幫分行多爭取一台點鈔機,未嘗不是功德一件。而且時間不過兩天,負責人星期三北上辦完貸款相關手續後,事情應該就圓滿解決了。況且廖董再三強調,他是以私人名義相託,在本貸案中其既非借款人,亦非保證人,應可算做局外人而非客戶,因此,滋宇的彈性做法應不至於和銀行規定有所抵觸。
「利息您說多少就多少,不用算,那怎麼好意思。」廖董說。
「若要算利息,那我就不幫您調錢,這是我的原則。」滋宇做勢要將支票退還廖董。
拜託同仁周轉,無論如何皆需付利息給人家,但兩天利息並無多少,俗諺「身在衙門好修行」,能成就一件好事,損失一點利息無妨,以免讓客戶有所誤解。
「好,好!那就照您的意思,在此先謝了!」廖董點頭道謝,並將支票推回滋宇手中。
一再強調僅幫兩天忙,並請廖董在每張支票背面簽名背書表示對該支票負責,經過半小時,滋宇向幾位同仁周轉了二十萬元交予廖董。
當天下午四點左右,同事從票據交換所帶回「台北市票據交換所簡覆書」,看完簡覆書,滋宇愣住了。保證人田麗敏有一次退票紀錄,另有退票兩次註銷中。原來田麗敏正在退票,難怪需錢孔急,這筆貸案似乎並不單純。
一九七○年代,銀行要查詢借、保人信用情形,需正式行文到銀行所在地的票據交換所,等到查詢結果往往需要數天,不若現今可透過網路即時得知方便。
銀行貸款辦法規定,「客票融資」是一種信用貸款,因此當借、保人信用有瑕疵時不得承作。於是滋宇立刻將情況報告經理,經理指示該貸案暫緩辦理。同事們提醒滋宇,最好儘早要回用私人名義替廖董周轉的二十萬元。
第二天上班,滋宇拿起桌上電話撥給了廖董:「廖董,對不起,您的貸款可能需暫緩。」
「有什麼問題嗎?」廖董說。
因您太太的信用有點瑕疵,正在退票中。」
「噢!退票的事,我們正在解決,不會有問題的啦!」
「那就勞煩您了。」滋宇說:「另外,提醒一下,麻煩廖董,請您記得明天將二十萬元帶
到銀行還我。」
「林組長,對不起,若無法辦到貸款,我將無法還你那二十萬元。」廖董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