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底城市當初的設計圖紙,是由美國一個建築家所設計的。
這個建築家不是一般的建築設計師,他的專長是設計地下建築,大型的地下建築。過去接的單子,大部分都是地下鐵車站跟地下商城這一類的工作,有少數機會被美國軍方聘請,去設計一些特殊建築,連他都不清楚這些建築真正的作用是什麼。
當初地底城市的設計也是用同樣的手段交到他手中,告知他要顧及哪一些層面的重要元素,然後甚至還請了各方面的專家,除了地震專家、輻射專家、植物學家外,甚至連心理學家都有。
這份圖紙完成後,政府那邊就沒了消息,沒有人告訴這些學者這份圖紙的真正用途,也沒有人請他們去觀察施工狀態。
一直等到後來他們終於明白這份圖紙的用途時,他們已經成為地底城市居民的一員,然後也被束縛在這一棟他們親自設計的建築裡,跟千千萬萬倖存下來的人類生存在一起。
每一座地底城市都是用同一份圖紙,所以說這一份圖紙曾經經過不少人的手,在一些人眼中根本就不是秘密,尤其是當初監工的人,被千交代萬交代不能出錯的狀況下,讓他們印象深刻得甚至閉上眼睛也可以清楚繪製建築模型出來。
於是,一些地面工作者就知道整個地下城市的建築構造。
沒有人清楚他們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態,但只要地面工作者有機會知道這一份圖紙的存在,他們都會用心的記憶下來,即使永遠都用不到。
棄當初就記憶了這一份圖紙,所以他可以不經由中央電梯出入地底城市的每一層,只是他不曾這樣做過,那有一定的風險,而且地底城市建造了這麼多年,根本沒有人知道後來高層是不是有重新修改過。
他從小就比別人還要能看清事實,所以當他記憶這一份圖紙時,他比任何一個地面工作者都還要清楚為什麼他們會想要記憶這一份資料。
他們不過是下意識的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當他們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容貌開始變化,整個體形開始變異時,潛意識地他們就明白,總有一天,他們會被那些模樣健康的人當作是怪物一樣看待。
像這樣的他們,或許到了最糟糕的時候,還會被迫離開自己的住所,被惡意做一些危及他們性命的事情。
沒有人能保護他們,他們只能自己尋找出路。
棄沒有等大家離開那個奇怪的位面,就先告訴大家他有急事。
反正大家也不急著離開這個位面,他們都知道等待在空間裂縫外面的可能是什麼,所以還不如好好準備一下,等待應付接下來的硬仗。
棄一下線,就走到自己房間靠外圍的牆邊,雙手在最上方的通氣孔上轉動幾下,整個通氣孔就被打開來,露出裡頭不小的通風管道。
雖然對棄的身材而言太過狹窄,可是並不妨礙棄接下來的行動。
他拿了一把椅子墊著,踏上椅子把肩膀一縮,整個人就進入通風口,並且很快速的在裡頭移動,並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
從地下四層到地面,速度很快,沒有多久,沾了一身的灰塵跟蜘蛛絲的身影就從地底鑽了出來。
他的周圍是一個像是玻璃房一樣的空間,裡頭有不少特殊的機器,全部是用來過濾空氣中的輻射塵跟一些雜質的儀器。
這裡並沒有人在控管,不過玻璃牆的上方有裝不少監視器。
棄沒有厲害到能處理這些監視器的畫面,他只能盡量避開來不讓自己被拍到。就算被拍到了,希望那些每天監視著重複影像的工作人員在工作上已經被麻痺,完全沒有細心去看每一個監視畫面。
棄快速離開玻璃房,一到外面就是隔離圈外,外面的溫度相當悶熱,大量的輻射塵讓身在其中的人視線無法看得很遙遠。
不過棄知道自己在什麼位置,熟悉地前進,避開地上一些障礙,只轉了一次彎,他就找到自己挖的一個小地洞。
這是當初前輩教導的,有時候接的工作太過隱密,而且雇主可能有敵對者,光明正大的進出隔離圈很快就會被發現,不但任務無法進行下去,甚至還可能危及自己的性命,因此必須為自己留條路。
每個地面工作者,都有自己不用通關進出隔離圈的方式。
小洞上放置了他隔離輻射用的特製金屬板,掀開後就露出一個地洞,地洞可以直接通到他靠近隔離牆的屋子,所以當他再一次掀開另一片隔離板時,人已經回到了隔離圈內。
他以前居住的地點,是一棟非常簡陋的小木屋。但它只是看起來像木頭做的而已,實際上是用特殊的合成材料搭成。
用木頭蓋房子對缺乏植物的環境而言,太奢侈了。
自從他搬到地底跟永夜一起居住後,這裡就變得更加空洞了。
他不是來接任務的,就像他跟永夜說過的那樣,大部分的任務他都已經完成交接,除了一些比較熟的人,比較沒有辦法推掉的任務外,他現在不接地面工作的任務。
他是來找鬃狗的。
鬃狗是一個地面工作者的綽號,只要是地面工作者,沒有人不曉得鬃狗是誰。
在一號城市的地面工作者中,單獨作業最有名的是棄,但如果論團體作業,論對地面工作者的維護,那麼就沒有人不知道鬃狗的大名。
鬃狗的屋子離棄的屋子不算太遠,因為他是團體進行任務的關係,因此建立的木屋比其他地面工作者還要大間,非常好辨認。
一到了木屋前面,屋子門外有一個打扮跟棄很類似的工作者看了棄一眼,比了比裡頭,完全沒有阻止他進出,他們都認識棄,不需要特別通報。
進去屋子裡,第一個房間是會客的地方,不過鬃狗幾乎從來都不在這裡,他一直都在自己的房間。
所以棄往左邊轉進去,打開木門,裡頭已經有其他的地面工作者在,但房間裡很安靜,剛剛並沒有人在說話,鬃狗就半躺在床上,棄進來時,完全沒有引起他半點的注意力。
「自己找地方坐吧!」
但鬃狗的確是知道棄來了。
鬃狗今年三十一了,成為地面工作者的時間不比棄長,但也沒短多少。
三十一歲的年紀在大災難前正是一個男人開始輝煌的時期,但躺在床上的鬃狗,全身瘦得只剩下骨頭,身上的皮膚都是爛的,身上綁的繃帶也有不少地方沾了膿液,一張臉,是全毀的狀態,沒有鼻子,只有看得到骨頭的一個洞,洞的周圍皮膚都有發黑的跡象。
這樣的一個人,很難想像他還活著,還能說話,還能思考。
「你不是來幫我送葬的對吧?」
「我沒那閒工夫。」
鬃狗嗤嗤地笑,笑的時候七孔總是沒有辦法控制地流出一些液體。
棄皺眉,跟一邊的地面工作者拿了乾淨的布,上去幫他擦掉。
靠近鬃狗時,鬃狗身上腐壞的味道膿得嗆鼻,其實剛剛一進房間裡他就聞到了,但不管是哪一個地面工作者,都不會嫌棄這些,因為他們終有一天也會沾滿這樣的氣味。
「那你說,你是要來做什麼的?」
雖然鬃狗看起來一副快要死的模樣,但憑他說話還有條有理也不氣短的模樣,就知道暫時之間他還沒有生命的危險。
「讓你幫個忙,有酬勞的。」
「沒有酬勞我也幫,誰讓你是棄。」
鬃狗又嗤嗤地笑,似乎很得意,大概只有他才能讓棄終於開口幫忙。
「我需要七號基地。」棄淡淡的開口。
但就這一句話,不只其他的地面工作者驚訝的瞪大眼睛,連鬃狗都微微的撐起身體。
「你確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七號基地不是地底城市,它是大災難前的一個軍事基地,裡頭的設備相當齊全,在一號城市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那裡居住了上萬的軍人,也被當作一旦一號城市來不及建造完畢時,這附近最好的收容所。
後來一號城市如期完成,七號基地也就被關閉了,後來沒有人再靠近那裡,附近多了一些變異生物。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需要七號基地。」
棄不在乎這裡除了他跟鬃狗外還有其他的地面工作者在,這些人他都認識,而且都被鬃狗給過濾過了,全部都是自己人,一群對鬃狗忠心耿耿的人。
「如果你想繼續活下去,健康健全的活下去,就幫我這個忙。」
鬃狗那一雙像是被水泡太久的眼球轉動了一下,然後死死的盯著棄。
「你要是敢開我玩笑,今天朋友就別做了。」
沒有人清楚他們這些人對活下去,對健康活下去的渴望有多麼深入骨髓,什麼玩笑都可以開,他們甚至可以問候對方什麼時候等死,但就這件事情,不能當玩笑開。
「幫不幫?」
棄本來就是不多做解釋的人,要信不信都在他。
鬃狗深深的注視的他,良久。
「我幫,要做什麼?還有,你的承諾可以給多少人?」
「多少人我必須去確定,但最重要的一點,這些人必須是能進碎界的人,我不是指能不能買到那些進入碎界的儀器,而是指在有儀器的狀況下能進碎界的人,精神力不夠的,沒辦法。」
雖然棄還是沒有解釋他怎麼能辦到他所說的約定,但光靠著這幾句話,鬃狗已經足夠明白,想要完成這個承諾,必須在「碎界」裡進行。
而且棄不是指精神力進入「碎界」健康的活著,身體卻在這裡等待死亡,他指的是他們可以擁有一個真正健康的身體。
「所有的地面工作者都可以,那些研究所的人到現在還不清楚在碎界裡死掉的話要怎麼恢復精神力再進入碎界,但其實我早就已經知道,只是我不想告訴他們,其實你也可以猜得出來,為什麼地面工作者都是來自於底層,卻每一個都有足夠的精神力可以進入碎界,我們的起跑點比那些人還要差不是嗎?」
指了指窗外可以看到的那些非合成建築,那是地底城市高層的住所。
灰敗的眼珠子從那些建築上轉回來,看著棄。
「你也猜得出來,就算之前你沒有去想,現在我這麼說,你一定也猜得出來。」
「因為我們都是在痛苦中活下來的。」
是的,他猜得出來,只是在這方面,他沒有鬃狗那樣敏感。
「沒錯!」
鬃狗吐了一口口水,其實已經不是水,而是血夾雜著一些傷口分泌物,看著噁心,不過他現在早就失去嗅覺跟味覺,不覺得怎樣。
「拿下七號基地對我不算太難,除此之外,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已經被政府給荒廢了的地方,重新拿回來,最麻煩的也不過就是周圍的變異生物,如果給棄多一點的時間,他自己也拿得下,現在卻要他幫忙,肯定有他自己完成不了的。
「從七號城市跟碎界系統連上線。」
「媽的!」鬃狗很想給對方一拳。「你把老子我當成神了是吧?」
「別裝,你在研究所也有人,很重要的人,她絕對能幫你這個忙,七號基地的線路非常齊全,原本七號基地就是備用城市,該有的都有,困難的只是如何在上面不知不覺的狀況下進行。」
「碎界用的線跟一般的線路不同,必須安裝專門的傳輸線,一般傳輸線沒有辦法使用。」
「重新裝上,通路都早就弄好了,換線不難。」
「不難?」鬃狗很想翻白眼。「我到底是上輩子幹了什麼事情,這輩子才會這樣被折騰,你會讓我浪費很多的人手。」
還要完全避著上層進行,這麼費腦力的事,他接下來乾脆都不要睡覺算了。
「那就這麼決定了。」
棄沒時間聽他抱怨,他知道他做得到。
「喂!總要給個時間吧!」
「越快越好,你知道這個消息要是被那些人給知道會引起多大的震盪,雖然不是同樣的理由,但是目前就他們已經知道的部分恐怕他們也忍耐不了多長的時間,我必須把他帶到七號基地,一號城市對我們而言即將失去庇護性。」
「他?那個可以完成你給我們的約定的人?」
「沒錯,你打聽一下就知道,你也會明白我們有多少的時間。」
「碎界裡要幫忙嗎?」
地底城市這邊沒有辦法光明正大的幹,但在「碎界」裡光明正大的幫忙還是可以的。
這時候就顯現地底工作者這方面的優勢,他們的模樣跟「碎界」裡差太多,就算插手幫忙,恐怕高層也沒人能認得出來他們的真實身分。
「碎界」裡?
棄想了一下,他的確是想到了一個幫忙的好方法。
鬃狗動起來的速度的確相當的快。
不過地面工作者的身分在每一個地底城市都佔了相當大的位置,許多必須在隔離圈外進行的工作,都要依靠他們,因此如果他們接任務的數量少了,或是速度慢了,很容易就會被察覺。
於是鬃狗找了個藉口,一個非常好而且沒有人會懷疑的藉口,那就是他快要死了。
當這個訊息發布出去的時候,許多地面工作者都聚集了起來,接任務的數量大減,很多死忠於鬃狗的地底工作者甚至完全不接任務,全部聚集到鬃狗的屋子裡,想陪他到最後的時刻。
地底城市的高層根本沒有辦法阻止,鬃狗從成為地面工作者的那天開始,就維護了許多地面工作者的權益甚至是性命,如果沒有鬃狗,很多地面工作者的壽命會更短,用生命換來的貢獻點會更少,或許終其一生都沒有辦法達成當初他們之所以成為地面工作者所希望的願望。
鬃狗不但為他們這些人打抱不平,還合理的分配了他們的工作時間跟區域,讓他們可以得到足夠的貢獻點之餘,還可以延長活下去的時間。
這樣的一個人,高層沒有辦法阻止那些地面工作者去送他最後一程。
而裝死的鬃狗,在看著有那麼多不明真相的地面工作者,如此堅定的要送他這一程時,他只是讓棄跟永夜問清楚,如果可以,盡量讓這些人可以繼續活下去。
跟棄說完,他自己就不曉得從哪裡離開去佔領七號基地,別看他外表一副活死人的模樣,他動起來的速度不但不比別人慢,甚至更快。
他全身上下有感覺的部分不多,所以其實就算全身沒有一個完好的部分,他也沒什麼疼痛感。
早熬過了最痛苦的那一段時間,如果不是沒有疼痛感也代表他的身體也用不了多久的話,他覺得維持這樣的狀態也沒太多不好,外表醜了點就醜了點。
當初他一決定成為地面工作者時,就沒奢望過要找個人成家,身邊的伙伴不會有人嫌棄他這醜樣子,今天的他就是未來的他們,能嫌棄什麼?
離開隔離圈的不只是鬃狗,最受鬃狗信任的幾個工作者都願意接受這一份任務,就算棄還不確定有多少人可以得到活下去的名額也一樣。
對他們而言,那就是一個機會,反正他們早已經習慣死亡,現在不過是多了一個活下去的機會,這已經是多出來的了。
而鬃狗現在的屋子裡,有人看著,床上還是有人躺著,是鬃狗讓人偽裝的,要偽裝他一點都不難,只要不多話,隨便找一個身體已經到後期的地面工作者都可以模仿。
他自己設置的隔離圈出口,正好就是離七號基地最近的距離。
那並不是意外,當初他成為地面工作者,並且感受到大家的處境並不是那麼好後,他就想過一旦他們這些人,壓抑了太久了痛苦,哪天壓抑不住想要抗爭時,必須留給自己一條出路。
而七號基地是最好的地方。
在那裡隔離輻射的效果雖然比較差,但是面積廣大,還可以從事一些正常的活動,說不定會比他們現在住的地方更舒服。
只是地面工作者壓抑自己情緒的能力比他想的好太多,這也不奇怪,會成為地面工作者的人,大多都是已經看破的人,他們早就知道要用這樣的身分去賺取貢獻點最後會失去什麼,因此只要不碰到他們的底線,多大的苦他們都能吃。
沒料到,最後七號基地還是在他的手中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