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第一聲鳥鳴剛響起,許櫻哥便已穿戴停當,走到院子裡認認真真打了一套五禽戲。這是她從小堅持的習慣,除了病著的時候以外從沒一日落下過。一旁伺候的丫頭婆子早就見慣不怪,待她活動完畢,便上前遞帕子熱水稟告這一天裡要做的事情:「二娘子,夫人吩咐過,今早不用去她那邊問安,先用了早飯直接去采萍閣。下午郭太醫會過來給您扶脈。」
許櫻哥應了,洗臉梳頭換上一身素淡的月白色細布衣裙,不施脂粉,不戴頭花,只插了兩支避嫌用的素銀簪子,想想又戴了對簡單的耳環。寄人籬下,養父母兄再好再體貼,該注意的也是要注意的。
一旁掌管脂粉首飾衣裳的大丫頭紫靄見狀,忙拿了一朵頭花遞過去,勸道:「二娘子,您這身太素了些,這花最配您這身衣裙。」管人事錢財的大丫頭青玉不露聲色地插過去:「二娘子,早飯擺好了。」
「唔。」許櫻哥也就趁勢起身坐到外間用飯。青玉對紫靄擺了擺手,紫靄也就放了頭花,自去收拾妝臺衣櫥不提。
少傾飯畢,許櫻哥漱口洗手,看著天色差不多了,便起身往外邊散步邊消食。已是暮春時節,院子裡那幾株老櫻桃樹花兒早已落盡,指尖大小、微帶了黃色的幼果掛滿了枝頭,許櫻哥拽住最矮的那一枝隨手疏了幾顆果子,吩咐道:「這櫻桃結太多了,讓人疏一下,省得全都長不大浪費了。」
眾人齊聲應了,眾星捧月一般將她送出了門。
許家的府邸整治得極為精緻,她一路行去,道旁怪石巍峨,野菊盎然,花木與亭臺樓閣相映成趣,自有一種風流幽雅之態。采萍閣三面環水,只一條青竹小道可行,她沿道而行,忽有微風吹過,吹得廊簷下的銅鈴「叮噹」作響,便側耳細聽片刻,含笑道:「真好聽。」
有人踏著霧靄從她身後趕上來,唇角帶笑,低聲嗟歎:「一轉眼,便是十年了。」卻是許家的偏支子弟許扶,他同樣一身素到了極點的衣袍,只在腰間掛了塊青玉珮,身材瘦削挺拔,眼神堅定,容貌十分清秀,與許櫻哥眉眼間有三分相似,只可惜年紀輕輕鬢邊就已生了白髮。
許櫻哥回頭望著許扶燦然一笑,行禮下去:「五哥,許久不見。」言罷示意青玉:「我忘了將給父親做的那雙鞋帶過來,妳去拿來。」
待得青玉去了,許扶踏前一步,關懷地壓低了聲音:「紋紋,妳可大好了?我一直掛著妳,只是不好經常來看妳。」
許櫻哥甜甜一笑,轉了個圈給他看:「哥哥莫擔心,我早好了,今早還打了一套拳。」
許扶看她一張臉粉生生的,眼亮唇紅,小下巴上也長了些肉,便放下心來,親暱地道:「妳那什麼怪模怪樣的拳,休要說出來笑死人。」
許櫻哥低聲嚷嚷:「只要能強身健體不就挺好?」
許扶難得看見親妹,滿心歡喜,捨不得她不高興,便只道:「剛給妳帶了些頭釵首飾衣料,讓人送過去了,妳看看可喜歡。」
許櫻哥笑道:「只要哥哥給的我都喜歡。」又開玩笑:「你也給我未來嫂子存一點,別全都便宜了我。」
「姨母那裡也有,妳看著若是她不喜歡的記得和我說。」許扶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滿懷內疚說不出來。那件事總是他對不起她,可是蕭家上下十幾口人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只能是日後再設法給她尋門好親補償她罷了。
說話間二人走到了采萍閣前,許櫻哥正要去掀簾子,青竹簾子就被人從裡掀起,許家大爺許執穩步走出,帶了幾分親熱隨意道:「還不快進來?等你們許久了。父親剛還在問五弟是否到了呢。」
許家家主許衡乃是當世名儒,前大裕朝哀帝奉之為帝師,現大華今上尊之為大學士,皇子師。因許衡嫌今上篡位自立,是為亂臣賊子,並不樂意出仕,但為了一家老小又只能受了這頭銜,還得出謀劃策盡幾分力,再違心做上幾樁事情以保全家。怎奈心中委實憋屈,連帶著身體也就不好,經常告病,卻是為了他兄妹二人殫精竭慮。
許扶的神色立時變得嚴肅起來,將衣服整了又整方才走入房中。許執自往前去,將通往采萍閣的唯一一條道路把守得嚴嚴實實,不許人靠近。
采萍閣廳房正中設了個香案,上面供了大大小小十來個靈牌,許家家主許衡與夫人姚氏著了素服分別立在案前,見他們進去,許衡神色肅穆地道:「都過來,今日是你們父母兄弟姐妹們的十周年祭,形勢所迫,不能公開祭奠你爹娘,只能草草設了這麼個香案,實在是委屈他們了。你兄妹且將這蕭字牢牢記在心中,待得有朝一日總能重新替你爹娘他們修墳造祠!」
姚氏抹了抹眼淚:「等了這多年大仇終於得報,姐姐和姐夫他們總算可以安息了。」
許扶的眼淚噴湧而出,並不先去拜自家父母親的靈位,而是與許櫻哥一道向著許衡夫婦重重拜了下去:「多謝姨父、姨母大恩!若無姨父、姨母,我兄妹二人早已成了路邊的白骨!」
許衡夫婦忙上前分別扶起他兄妹二人:「不說這些!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姚氏替許櫻哥拭淚,含笑道:「可不是,櫻哥就是我親生女兒呢。」
許櫻哥立時抱住姚氏的胳膊,將頭親暱地靠了上去,低低切切地喊了一聲:「娘,生我是娘親,救我養我教我是您。」
姚氏聽得她這話,想起她這十年來的體貼討喜可愛處,不由欣慰地擁緊了她,摸摸她的臉頰,憐愛地道:「再沒有像妳一樣體貼懂事可心的孩子了。」
一旁的許衡見狀,面上也流露出幾分慈愛之情來,想起什麼,便又冷了面色嚴肅之極地對許扶道:「我知道你不高興當日我將崔家一干婦孺放過,但你需知,若由著你將崔家一門盡數滅了,你的行為又與崔家老賊有何差別!如今叫他們跌落到塵埃裡,將不該得的都還回去也就罷了,就算是為了你和櫻哥積陰德,你也不該再追究!」
「侄兒不敢的,這半年來我並無動著崔家的人。」許扶連連解釋,哽咽不能語。改朝換代,他和許櫻哥都是被滅了滿門的遺孤,若無不過是表親的許衡夫婦仗義相助,將許櫻哥充了早夭的二女親自教養在身邊,又將他安排為許家旁支子弟悉心照料,這亂世哪裡還能有他兄妹的存身之處?更不要說能替蕭家十餘口人報仇雪恨,將那無恥的罪魁禍首砍頭了。他知恩亦感恩,絕不會輕易拂了許衡的意。
許衡見他誠意十足,便點點頭放緩了神色:「你什麼都好,就是偏激固執了些,要改,不然對你日後不好。來,祭奠你父母雙親罷。」
許櫻哥與許扶拜謝過許衡夫婦的養育扶助之恩,跪倒在父母兄姐靈前,誠心誠意祭奠禱祝。
忽聽得外頭有人嬌聲道:「這不是大爺麼?你怎地獨自在這裡?」許櫻哥側耳細聽,來的卻是許家三房的正房娘子冒氏。
果聽許執不急不緩地道:「侄兒見過三嬸娘,是爹和娘在裡面有事要同二妹妹說。」
冒氏道:「我也正有事要尋你母親,也是為了櫻哥的事。」
許衡從窗格裡看出去,但見冒氏娉娉婷婷地只管朝著這邊走過來,許執怕是攔不住,心想不好叫冒氏見著許扶和這些牌位,便皺了眉頭道:「櫻哥,妳扶妳母親先出去,我還有話要同妳五哥說。」
「是,爹爹。」許櫻哥收了淚,起身扶著姚氏走將出去。
冒氏不過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出身前朝名門,自幼飽讀詩書,長得清秀端雅,又會裝扮,看上去不過是二十出頭,兼了少婦的風情,正如一顆熟透了的水蜜桃。她立在那裡,帶了個丫頭,姿容端莊地直往前走,逼得年紀與她差不了多少的許執脹紅了臉,硬是不敢攔,只是急急忙忙地倒退著懇請:「三嬸娘,請您稍候,侄兒替您稟告如何?」
「你母親想必是在寬慰櫻哥吧?大爺你放心,櫻哥最是聽我的話,我幫你母親好生寬慰寬慰她。這孩子怪可憐的,這都過去這許久了,早該忘了崔家那事啦。」冒氏只是微笑,挺著胸脯直往前走,逼得許執苦不堪言。
這熟透了的水蜜桃嚇著端方君子許執了,許櫻哥看向姚氏,見姚氏雖然面上沒做出來,眼神已是極其不悅,便放開姚氏的手臂,快步走上前去巧妙地插在了許執和冒氏之間,手牢牢抓住了冒氏豐腴的胳膊,笑得甜美可人:「三嬸娘,還是您疼我。」
冒氏被她捏得生疼,嗔怪地一巴掌打在她手上,道:「妳這丫頭不知怎麼生的,好大的力氣!我疼妳,掛記著妳,怕妳想不開,特地過來看妳,妳卻這樣捏得我生疼?」一邊說,一邊仔細打量許櫻哥的眼睛。
「疼麼?對不住三嬸娘,我給您吹吹?」許櫻哥才剛哭過,眼睛自是紅的,卻也不怕她看,只朝一旁拭汗的許執使了個眼色,許執便退到了姚氏身後,噘著個嘴,垮著個臉默默表示對冒氏的不滿。
「算了,誰要妳個口花花的小油嘴兒吹?」冒氏看看板著臉的姚氏,再看看許櫻哥紅腫的眼,素淡的裝扮,捏了櫻哥那可愛的小下巴,滿臉關懷地柔聲道:「妳這丫頭,傷心就傷心,嬸娘不是外人,何必強作笑顏?」
許櫻哥便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一邊死死拽著冒氏往前走,一邊低聲道:「好嬸娘,快莫要再提那事了。」
「可憐的。」冒氏不肯離開,眼睛直往采萍閣裡瞟:「這裡風大,我們進去慢慢說?」
姚氏板了臉上前擋住冒氏的目光,冷笑一聲:「有什麼好說的?崔家是亂臣賊子,以後誰也不許再提!櫻哥,妳若懂事孝順,就該聽妳爹爹的話從此忘了那些事,再不要讓我和妳爹爹掛懷!」
冒氏唇角還帶著笑,眼神卻是倏忽變了幾遭:「大嫂,女兒家心軟,又沒經過事,您雖是為了她好,可也還要細心安慰才是。」邊說邊抱了許櫻哥道:「我若是有這樣一個女兒,是要放在心尖尖上疼的,絕對捨不得她受半點委屈。」
「三嬸娘啊,還是您最疼我哇……」許櫻哥便順勢抱緊了冒氏,將眼淚鼻涕塗了她一衣領,還揩了點在她的脖子上,冒氏噁心得張開手腳,七不是八不是,只管把許櫻哥往外推:「莫哭,莫哭,快,快把二娘子扶下去洗臉勻面……」
許櫻哥淚眼朦朧地朝姚氏和許執擠了擠眼,許執忍住笑,默默轉身背開,姚氏看著她只是歎氣,卻也不曾阻止。只因蕭家這事兒是輕易不能讓人知道的,一不小心就是抄家滅門之禍。
許櫻哥才不管那麼多,牢牢抱緊冒氏,又將冒氏身上那件漂亮的新衣服擦了擦眼淚和鼻涕方才鬆開她,將帕子捂住臉抱歉地道:「對不住,三嬸娘,都是我不好,弄髒了您的新衣服,我改日賠您一件罷。」
冒氏側著脖子,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領,強忍住噁心道:「算了,算了,一件衣服也要妳賠?我是想著妳養了這麼久也差不多了,難得妳小五弟今日不纏人,便趁空來勸勸妳,卻是越說越讓妳傷心,得,我還是回去罷。」又朝姚氏苦口婆心地道:「大嫂,孩子還小,碰上這種事已經夠可憐的了,有事好好和她說,別嚇著她。」
「多謝三弟妹掛心。」姚氏正色道:「她這般大的年紀了還沒個樣子,我教她那些都白白教了!罰她給妳做件衣服!」
冒氏道:「有事做著也好,省得胡思亂想,那櫻哥我就等著妳的新衣服了,我先走了啊。」言罷急匆匆地揪著衣領快步走了,走不多遠,又忙忙地塞了個帕子隔了領子。
許櫻哥擦了擦眼角,抬眼看向姚氏,姚氏指著她,嘴唇動了幾動,最終不過是歎了口氣,輕聲道:「妳三嬸娘也是個可憐人,莫要和她太計較,她本是好心,只是難免好奇了點。」
冒氏不是可憐,而是太閒了,多半是聽人說許扶大清早的又來了,十分好奇許扶這個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旁支子弟怎會就那麼得到許衡夫婦的關注,還與她關係貌似很好,特意來打聽消息的。許櫻哥如此想,卻不做出來,只乖巧地低頭受教:「是,女兒不會往心裡去的。」
姚氏便示意許執繼續看好門戶,方便許衡和許扶說話,自己牽了許櫻哥的手往前走,愁道:「妳呀,什麼都好就是這個裝瘋賣傻的脾氣改不掉,我們是不嫌妳,可外人卻不一定,將來妳可怎麼好?」
許櫻哥唇角彎彎帶笑,輕描淡寫地道:「他們若嫌我,我便守在父母親身邊一輩子,一直孝敬你們得了。」
「傻話!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姚氏嗔了兩句,壓低了聲音:「聽說妳五哥又使人送東西來了,妳和他說,我與妳父親養妳這樣一個女兒還養得起,他無需到處奔波為妳籌嫁妝了,他也老大不小的啦,讓他先把自己的前程定下來。」
許扶大她八歲,今年實歲已然滿過二十四,卻尚未成家,除去那個首飾鋪子外一事無成,確實是到了該替他打算的時候了。許櫻哥鄭重同姚氏施了一禮,拜託她:「娘,早前他總說家仇未報,我尚未長大,不敢他想。如今確實是到了拖不得的時候,但五哥自來固執,我說的話只當成是小孩子的傻話,從來不放在心上。故而這事兒還要靠著您和爹爹替他操心了。」
姚氏點點頭:「我和妳爹一直都放在心上的,此刻妳爹便是同他說這事兒,妳改個時候也同他說一說,你們是嫡親兄妹,妳說的他始終要聽得進去些。」
因見許櫻哥雖然一副快活樣,神色卻是有些懨懨的,心知她大抵是又想起了崔成那件事,便親自將其送回她住的安雅居,打發走下人,牽了許櫻哥坐下,低聲道:「好孩子,做人子女的本分,實不怪妳,忘了他罷。」她當初是極不贊成許扶這計策的,為了接近崔家,不叫崔家生疑,讓櫻哥與崔家的小孩子們一處玩耍倒也罷了,竟敢將櫻哥許給仇人之子,雖是假意,但若是後頭計謀未成,櫻哥豈不是要誤了一生?可到底這是蕭家的血海深仇,自己雖疼櫻哥,始終也不好插手太深。幸虧大事成了,便不必再提舊事,只為將來好生打算便罷。
「不想他,再不想他。」許櫻哥埋頭趴在姚氏的懷裡賴著不肯起來,低聲撒嬌:「娘啊,我想姐姐了。她好多天沒來看我了,我這一向都關在家裡,真是閒得發霉了。」
姚氏見她顧左右而言他,便也換了張笑臉道:「妳姐姐嫁了人,哪裡那麼容易出得門來?妳若想她了,待我明日尋個由頭去武家將她接回來。但我先說好,妳們姐妹倆可不能胡鬧,每次都鬧得我頭疼……」
許櫻哥聞著姚氏懷裡那熟悉的沉香味兒,咂巴著嘴,將姚氏的大腿又抱得緊了些:「還不都是您慣的。」
姚氏看著養女那自在舒坦的模樣,想起十年前許扶牽著她的手站在自己面前,她那完全不同於許扶的沉默倔強冷硬,滿臉諂媚討好卻又小心翼翼,驚慌卻又沉穩的小模樣兒,忍不住笑了。雖然是表姐家的骨肉,卻是自己養了十年的孩子,從陌生試探到彼此熟悉信任貼心,實在是太不容易,便將手輕輕摸著櫻哥的臉龐吩咐:「我早前使人同香積寺的住持說好了,過幾日做場法事,到時帶妳出去散心。」
這法事自不必說也是為了蕭家人做的,姚氏與許衡真是再周到不過,許櫻哥眉梢眼角都綻放出光彩來:「娘啊,知我者莫如您。」又壓低了聲音:「謝謝。」
姚氏見她毫不掩飾的歡喜,心中也歡喜受用,輕聲道:「又傻了吧,說這些做什麼?」
送鞋回來的青玉在外間輕輕喊了聲:「夫人。」
姚氏便道:「何事?」
青玉進來,臉上帶了些許笑容:「夫人,是大娘子使了人來。」
姚氏聽說是長女杏哥使人回來,忙道:「看麼,說不得,一說就來了。」又問來的是誰。
青玉笑道:「是藍玉。」
藍玉是許家的家生子,許杏哥的陪嫁心腹丫頭,許杏哥與許執一樣都知道櫻哥與許扶的身分,姚氏便知長女是選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特意使人來探望寬慰櫻哥的,便笑道:「我懶得動彈,她也不是外人,便讓她到這裡頭來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