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學家的京都導覽：從地理、歷史、居民性格到語言

上路之前

京都有很多值得一遊的地方。有些人覺得既然來到了這裡，希望能在短時間內參訪古蹟景點、欣賞古美術品，最好還能從京都人的言行舉止中窺見一點京都人的生活樣貌、了解他們在想什麼。我說呀，這種念頭真是太貪心了，不過也不是完全辦不到。您可以先參考一下旅遊書籍，把想去的地方列出來，計畫該怎麼安排旅遊路徑。雖然說這份清單由誰來列都差不多，因為大家想去的地方就那幾個，可是不同的旅遊角度會為您帶來不同的新鮮感受。至於幫忙導覽的人，就找個在地的京都人幫忙吧。每到一個景點，對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天南地北地閒聊京都，這樣或許能讓您體會到一絲一毫這塊土地看不到的脈動。

出門前，先粗略做一點功課吧，知道一下京都是塊什麼樣的土地。別到了這裡了，人像個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給警察先生添麻煩就不好了。現在讓我們先來了解一下京都是個什麼樣的城市。首先，京都的確是個觀光城市，時常被人在這個層面上跟奈良、鎌倉相提並論，不過您必須知道，京都跟這兩地有很大的差別。京都人口多達一百一十萬人，是日本第三大城＊。但京都在明治維新時其實只剩下了二十幾萬人。日本的首都遷移到東京後，京都還是繼續成長、茁壯為目前所見的現代都市。它的奇蹟並不只在於保存了長達千年的文化，而是它在跟傳統文化保持連結的同時，也努力發揮一個現代大都會的機能。如果要說全球中有哪些城市跟京都相似，我想我們可以聯想到北京跟巴黎。

京都之所以備受尊崇，最根底的原因在於它代表了日本的古典文化，可是我們不能誤以為這個文化完完全全是孕育自日本這個島國，它也不是日本固有的文化。這個文化是在亞洲整體文化圈形成時，從絢爛的中國大陸跨越了無數的波濤，流入日本而形成。京都除了是一個日本城市之外，它同時也是一個亞洲城市。它是亞洲文化的濃縮版、也是理解東洋文化的說明書。京都歷史就等同於日本的歷史，不過我在此僅簡單提一下。京都建造於八世紀末期，當初模仿了唐朝風格。現今我們說京洛、京洛，「京」就是京城，「洛」就是洛陽。有時我們簡稱為「京」或以洛中、洛外來區分京都的內外，我希望能嚴謹一點地為各位來介紹這些地域的區分，不過現在只能大略概述。

一開始，京都以朱雀大路為中央，分成了左京跟右京。左京後來不斷地發展，原本位於東邊的京極，現在已經變成了京都的市中心了。目前新市區大約佔據了從前山城國的北半邊，形成了上京、中京、下京、左京、右京、東山、伏見等七區＊。在舊市區及市中心裡，依然以「上」跟「下」這種傳統區分法來區分區域，例如二條通往北就是「上」、往南就是「下」。京都的馬路整齊得跟棋盤一樣，每條路都有自己的名字，而馬路跟馬路的交叉口則以座標方式來命名。比方說，河原町這條馬路走到哪裡都是河原「町」，這個「町」在此並不指涉一般日文裡用來表示一個區塊的「町」字，而是指稱一條馬路的名字。五條河原町就是五條通跟河原町通的交叉路口，從這個路口往西就叫「西入」、往東叫「東入」、往北為「上」、往南為「下」。京都路名的第一個音節要發重音，京都人對於地名的發音很嚴格，四條烏丸不叫做「Shijou Karasumaru」而叫做「Shijou Karasuma」。好，現在我們對於京已經有了一些基本概念，讓我們從京都車站出發，往西來繞一圈吧。

二條城

位於二條的二條城不太像是一般城池，它比較像是德川家在京都的別墅。明治時代之後，二條城變成了皇室的離宮，目前則屬於京都市政府所有，開放給民眾自由參觀。二條城的天守閣已經毀損無蹤，不過二之丸御殿還在，裡頭的紙門跟其他建材上還留有很多狩野探幽與其他探幽派的華麗名畫。二之丸的庭園裡有小堀遠州所創作的庭園。戰後，二條城外的廣場變成了簡單的小機場，提供給美軍的小飛機跟直升機等起降。護城河是很棒的釣魚地點，城垣裡，據說還住著狐狸呢。

二之丸御殿是從伏見城遷移過來的建築物，屬於豪華的桃山式樣，由遠侍、式台、大廣間、白書院跟黑書院等五棟建築物組成。大廣間為整體建築群中心，是將軍接見大名的場所。當初德川慶喜就是在這裡，於大名包圍下做出了大正奉還的決定。

金閣寺

從平野神社後頭沿著西大路往北，到了北大路拐個彎的地方就是金閣寺了。它就坐落在衣苙山腳下的蔥美森林裡。燒掉的金閣寺可不只是名字漂亮而已，它的確蓋得堂皇軒昂。尤其是名為鏡湖池的寬敞池塘跟背景的衣苙山搭配成了諧和悠遠的美景。金閣寺的庭院名氣響亮，用高低起伏寓意出了深山幽谷的意境，同時也賦予了各個場景艱澀的名諱。茶室夕佳亭以南天竹的床柱跟胡枝子違棚馳名遠近，但那又代表了什麼呢？對現代人來講，不過就是難以理解的古人雅趣罷了（譯註：床柱為茶之間最顯眼的柱子，足以彰顯出主人的巧思意趣，南天竹細弱歪扭，難能做成床柱，因此更顯難中之巧。違棚是高低錯落的棚架，用來配合室內主題陳設物件）。

味覺

大德寺跟南禪寺這一類大禪寺的附近一定看得到普茶料理的招牌，這些是供應精進料理的餐館，主要做的是佛寺的外送生意。普茶料理一概不使用肉品，頂多只有外表看起來像是一般葷菜。滋味則分成了清爽跟甘美兩大宗。包含普茶料理在內，幾乎所有的京料理都以清淡為主流，有別於江戶的調味、大阪的高湯味，京都重視的是食材本身的原味。京味雅淡，纖細而深妙。就連做天婦羅跟壽喜燒也有這種傾向。這原則不只適用於餐館，也滲透到了一般家庭的廚房裡去。有句俗話說大阪人吃到破產、京都人穿到破產，其實真要計較起味覺的洗煉度，所有京都人都會相信京都肯定掄冠。京都人裡也有不少批判傳統文化的近代主義者，但這些人在講到味覺上，也絕對說是京味第一。在味覺方面最好別隨便挑戰京都人，否則哪，只會自討無趣而已。

銀閣寺

今出川通走到底，到了山腳邊有間銀閣寺。銀閣寺是俗稱，正式名稱為慈照寺。這裡原是喜好風雅的足利義滿仿擬金閣寺所打造的山莊，不過沒有金閣寺那麼輝煌壯闊，也只搭了兩層而已（金閣寺為三層），建物上也沒有貼滿銀箔。銀閣寺跟義政的書院「東求堂」已被列為國寶。這裡的庭園很有名，屬於回遊式庭園。另外，方丈庭園則以白砂堆成了象徵銀沙灘與向月台的枯山水。

觀光

銀閣寺這地方打從一開始就模仿金閣寺，但又比不上人家，不過自從金閣寺被放了一把火燒光後，觀光客全湧到這兒來，銀閣寺大發利市。寺方放起了解說錄音帶，美軍摟著紅唇女子一起來玩。過沒多久，寺前馬上形成了門前町，可是這門前町有種說不上來的猥瑣。外地人笑說京都人什麼景點古蹟都恨不得拿來發財，暗說我們是個賣春都市就是了。可是京都人有這麼窩囊傻氣嗎？傻到跟著觀光熱潮起舞？是鄉下人自己跑來的。京都市民的確投票決定要讓這個城市走向國際文化觀光都市的路途，現今市內也有兩百輛觀光巴士，每年有超過一百萬名觀光客＊。可是絕大部分的京都市民，都不住在這些觀光景點附近。大多市民對景點根本一無所知，也沒興趣了解。而觀光客所看到的京都跟市民心裡的京都很可能大不相同呢。所以所謂的國際文化都市，究竟是什麼怎麼回事呢。

＊ 二○○三年觀光客人數已突破四千萬人。

寺院與和尚──參拜費之都

眾所皆知，京都有很多寺院跟和尚。戰後京都興起了一波驚人的觀光潮，許多神社佛寺開始針對觀光客徵收參拜費。那時高山市長想到了一個好點子，覺得可以在這筆參拜費上再加上觀光稅。這個點子人人稱許，可是卻碰到了一個大難關，和尚們群起反對。

其實觀光稅的徵收對象是遊客，而不是寺院，寺院只是代為徵收而已，根本沒什麼好反對的。但他們卻發起了非常激烈的反對運動，所以市民們都說寺院一定是怕觀光稅徵收後連帶讓寺方的收入曝了光。剛好在這話題之前，發生了一件醜聞，銀閣寺的和尚把大筆的參拜費統統拿去花在酒吧女人之類的女性身上，這件事曝光後引起市民很強的反感，折騰了一番後，終於讓寺院同意代為徵收觀光稅。身為基督教徒的高山市長對於和尚的性格可能不是太了解，可是京都市民長久與寺院相處，沒想到這次還是大吃一驚，因為大家都不知道和尚一碰上了錢財，鬥志高昂成這種地步。

京都的寺院還真是多。寺院跟舞妓可以說是京都的兩大象徵。讓舞妓站在寺院前，就成了一幅典型的京都風情畫。只是這兩種人都不事生產。

京都市民對於這群龐大而不事生產的宗教人口抱持著相當寬容的態度。寺院與舞妓不同，靠的是來自地方城市的小額捐獻在生活，所以對於京都這個本山所在地反而沒有太大的資金需求。相反地，寺院還可能為京都帶來錢潮。今年西元一九六一年的春天，剛好是法然親鸞上人的大遠忌，從各地來了四百萬人朝拜。今日寺院仍然有這般的影響力，著實不能小覷。

京都假期──搶眼的都市

有部叫做《羅馬假期》的電影，應該算是觀光片吧。如果日本也能拍部以京都為背景的類似電影，應該能賺進不少外資，也會吸引外國遊客來玩。

當然京都跟羅馬在本質上差很多。羅馬是個古代都市，京都不是。京都市內根本沒有殘留任何古代都市的遺址，全都在應仁之亂時毀了。現在的建築物全是在那之後才重建的，木造建築不夠顯眼，拍成彩色相片也不夠突出。

雖然京都是個觀光都市，卻沒有進行任何觀光都市的整體計畫。你去搭一下觀光巴士就會知道那簡直是把人當笨蛋。車內介紹居然播了什麼《祇園小調》。那是只有在祇園楞頭楞腦的鄉下人才會唱的曲子，根本就不是京都人的小調。再說到景點，看來看去除了寺院還是寺院。告訴觀光客知恩院的屋簷上擺了一把左甚五郎忘了帶走的傘有什麼意思呢？對於了解歷史有什麼幫助？那種事一點也不會引起人家的興趣。

或許有人覺得反正觀光客全是鄉下人──在京都人眼裡，除了京都之外的地方全是鄉下──所以隨便應付一下就行了。實際情況也不由得令人萌生這種念頭，您看看，京都那麼多觀光景點，偏偏就是平安神宮跟金閣寺最受歡迎。可是這兩間俗氣得要命，也不是古蹟唷，它們都是近代重建的新穎建築。

這個現象豈非帶給了我們極大的暗示？想當個觀光都市的話，光是保存舊物絕對不夠，我們一定要讓古代的東西復活，把景點給做出來。

在此僅提出我長久以來的建議，我們應該重建一個色彩斑斕的羅城門，各位以為如何？一定會吸引大批人潮！「羅城門」已經是聞名全球的日本地名，重建的話一定能在國際上造成轟動。

嚴拒生客

京都市民把觀光客留在壕溝外面遊晃，因為他們不喜歡觀光客進來壕溝的這一側介入市民的傳統文化、同享其樂。可是除了京都市民以外，還有很多人熱愛京都文化、對於所謂京都風情抱持著無限憧憬，難道這些人也要被京都市民嚴拒於千里之外嗎？

對於這些人，京都市民從以前就努力接納，努力以京都風情來迎賓。我想這種嘗試現今仍在持續中。只不過這是一件很弔詭而難以達成的事。如果您去聽聽旅館方面怎麼說客人的行為，你肯定會覺得難以想像。

比方說，京旅館為了讓客人體驗到京都料理，特地多花心思，一大早就端出了鮮製豆腐皮（湯葉）來待客，結果卻被客人埋怨說從沒見過有人早餐吃這種東西，快給我生雞蛋、海苔片跟味噌湯！又比如說，特意在客房裡焚香，沒想到被客人嫌臭，說待不下去。再例如端出了薄茶，結果客人居然連這也不懂，咕嚕嚕一口氣喝光，還嫌：「呃呀，苦死了！」

這種種現象當然讓我們不得不把「觀光」與「文化」隔絕開來。以現今一般觀光客的涵養，要理解京「文化」實在還太早了。如果我們京都人把京文化全面對外公開，會發生什麼結果呢？後果恐怕難以想像。

京都從以前就有「嚴拒生客」的傳統。旅館跟料理店除了信得過的人介紹來的客人外，絕不接生客。現在雖然很多佛寺神閣開始收取「參拜費」，開放名勝古蹟給人參觀，但還有許多好東西不對外公開。生客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得好，因為你不知道生客會幹出什麼事來。

為誰而辦的大文字？

「說是那麼說，你們京都市還不是拼命推廣觀光！」有些人可能會這麼反駁。不過那是京都市政府自己的作法，不見得所有市民都贊同。

市政府裡的確有觀光局，就像市政府裡也設了水道局跟清潔局一樣。每天都有這麼多觀光客來，當然要成立對應的單位。而實際上，京都市觀光局也非常努力，他們的成果從近期令人驚訝的京都觀光熱潮裡，我想就可以看得出來。

可是想當然耳，京都在推廣觀光的時候，首要考量的應是市民的生活與市民的文化財。並不是只要拼命宣傳，把觀光客引來就行了。我們都知道很多景點在成功的觀光宣傳下引來了大批人潮，結果原有景觀被破壞得蕩然無存。以洛北大原的寂光院來說，如果曾經知道它以前有多麼美好，現在的景象簡直讓人目不忍睹，不想再訪。

祇園祭也是、盂蘭盆節時的大文字也是，都只有宣傳奏效，引來了大批觀光客。可是這對於市民究竟有什麼好處？京都市民看見這空前的觀光盛況，不禁開始起疑。負責祇園祭的好幾個町內已經揚言「如果只是為了給觀光客看，我們不搭山鉾！」了不起！硬頸的市民精神！再來說說五山送火，五山送火是僅靠住在山麓的居民奉獻的勞力與金錢維持的一項活動，可是獲益的人是誰呢？巴士公司。難怪當地年輕人要問：「我們到底是為了誰在辦？」今年有些媒體竟然把用來恭送祖先神靈回到另一個世界的五山送火稱為「大文字燒」。又不是銅鑼燒！怎麼會寫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呢？神聖美好的送火，被貶得如此鄙俗。難道我們點燃大文字，竟是為了這些不知羞赧的人？

上路之前

京都有很多值得一遊的地方。有些人覺得既然來到了這裡，希望能在短時間內參訪古蹟景點、欣賞古美術品，最好還能從京都人的言行舉止中窺見一點京都人的生活樣貌、了解他們在想什麼。我說呀，這種念頭真是太貪心了，不過也不是完全辦不到。您可以先參考一下旅遊書籍，把想去的地方列出來，計畫該怎麼安排旅遊路徑。雖然說這份清單由誰來列都差不多，因為大家想去的地方就那幾個，可是不同的旅遊角度會為您帶來不同的新鮮感受。至於幫忙導覽的人，就找個在地的京都人幫忙吧。每到一個景點，對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天南地北地閒聊京...

寫在文庫版之前
前言

I 京都案內
引君入京
京都案內──洛中
評──林屋辰三郎之《京都》

II 京都的個性
京都之名
儀禮之城
亞洲裡的京都
京都十一章
非觀光都市──京都

III 京都市民
京都小孩、京女與京男
診視京都人
御所人形
評──松田道雄之《從街角看京都》

IV 京都話
京都話與京文化
京都話小札
來辦個京都話研討會吧
京都高等文化學院

V 速寫京都
電影節與羅城門
評──菊池寬之《無名作家日記》
比叡山
大遠忌
再會了，延續五代的電車
大學與賣花村
評──北白川小學編纂之《北白川兒童風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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