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本書】
胸口鮮血潺潺的台籍日本兵幽魂,在天尚未亮的澎湖返航漁船上,無聲地對友東微笑,令寡言的友東訝異、疑惑,甚至不解船長文發和其他人,為何不知幽魂的悄然出現。他一步步試圖探索幽魂之謎。
那台籍日本兵的遺照,歷經悠悠歲月,一直擺在美蘭大哥文發家的神龕旁,友東過去一到文發家,常常不自禁地端詳它;之後窺見幽魂臉孔,才知那是美蘭參加大東亞戰爭的二叔公的幽魂;他名叫陳大原。
美蘭的二叔公為了父親戰死南洋,時隔六十五年後,也是美蘭前夫縱橫台灣海峽走私毒品,被中國法院槍斃的第二年,他的幽魂讓友東如此訝異地,已從歷史悲劇中,詭怪地返回故鄉,還不忘探看友東的祖母月英,更令友東疑竇叢生。
美蘭的前夫被槍斃後,她患了憂鬱症,雖沒瞧見二叔公幽魂,卻幻象般地,瞅見二叔公年輕時捕魚、打仗的形影。而她的憂鬱症,竟誘發她與放羊的表妹秀娟相爭,一心想擁有友東,並和友東同船出海捕魚,在海上遭遇種種莫名險象。也因友東和美蘭的隱密互動,才層層揭示陳大原的愛情世界。陳大原,已無謂地成了亡魂,卻仍眷戀深愛的人。
友東的三角情愛,牽連現實人物的耍心機和鬥爭,而陳大原的悲苦情愛,是日本軍國主義和家族的犧牲品,但各自燦開於不同時代,都無可避免地雜染抹不掉的傷痕,彼此也糾纏,有如兩種宿命地任由歷史捉弄的愛情。
作者簡介:
呂則之,本名呂俊德,臺灣澎湖人,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畢業、中國文化大學文藝組畢業,曾任聯合報綜藝新聞中心副主任,著有長篇小說《海煙》、《荒地》、《雷雨》、《憨神的秋天》、《浪潮細語》、《父親的航道》、《風中誓願》等,曾獲吳濁流文學獎小說獎正獎、海軍文藝金錨獎小說獎。其中《風中誓願》入圍國立台灣文學館「二○一三台灣文學獎」圖書類之小說,並獲第三十八屆金鼎獎圖書類優良出版品推薦,以及一○二年度漁業發展基金獎勵優良漁業出版品等多次肯定。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幽魂之謎
天仍曚昧,不在乎風浪吵鬧聲,要醒不醒的;「大豐號」漁船不得眠,正馱負這茫茫昏暗,在風浪不間歇叫囂中擺盪,高抬起船首龍頭,再狠力擠出淫泆噴飛水花。
「大豐號」這時亮著艙頂燈,顛晃跳躍航行;駕駛艙紅燈下,理平頭的船長手扶方向盤,瞵盼沖上船首的浪花,沈思似地自語:「那麼久了,阿蘭還是很少說話……」而從駕駛艙窗口,流洩出的暈紅光芒,不僅為沈重的黝黑,塗抹了一道道胭脂,也浮凸一個有直挺鼻梁的頭顱。那頭顱,是屬於一個年輕人的,他立在擺晃中的漁船右舷通道,左手攀抓駕駛艙窗口下緣橫木,面對船首前方聳胸彈跳的海面,睖瞪前甲板剛剛幽幽出現的一個人影,心思快轉:「船上怎麼忽然多出這個人?」
那人影,在艙頂燈和駕駛艙紅燈投射下,隱約顯現一身土黃色制服,看起來像個男人。他頭戴黃色鴨舌帽,覆蓋住頭的帽子前方中央,有一顆模糊的銀白色小星星,帽子的鴨舌低垂,瞧不出清瘦臉孔的五官;土黃色衣服,胸前有兩個小口袋,每個口袋上頭,都有一顆銀白色鈕扣,左邊胸口口袋上方,有一小條中央別了銀白色小星星的紅布條,衣襟由上至下,有三顆銀白色鈕扣,但胸前一片血紅,感覺他的鮮血正汩汩流出;他的衣襬塞進褲頭,土黃色的褲子上頭,繫了一條咖啡色寬腰帶,雙腳穿及膝的咖啡色馬靴,膝蓋以下一套緊,膝蓋上方顯得格外蓬鬆。
那年輕人沒有驚嚇感覺,一直睖瞪前甲板那個人。
那個穿土黃色制服的人,會隨船身搖擺,可是,連續幾個大浪,從船首躍撲他身上,他彷彿沒被大浪打濕。他站在前甲板最前面的魚艙蓋上,也面對那年輕人。那年輕人本來張口,卻沒出聲,兩人之間只有靜默。那年輕人張口結舌了好一陣子,睖瞪的眼睛終於眨了眨,待再瞠眼直視,那穿土黃色制服的人,轉瞬之間已沒了蹤影。那年輕人愕然四望,還是不見那個人。他下了木梯,走到最前面的
魚艙蓋,蹲身察看,魚艙蓋上並沒有血跡。他一陣迷惑:「難道我看到幽魂?我怎麼不怕?」他又走到右舷通道,呆立著想那人影。
「友東,你在想什麼?看起來呆呆的……」駕駛艙窗口傳出風箱打氣聲,但立即被砰砰船俥及渹渹浪湧聲掩蓋。
「喔,沒有。」一陣急促的受驚聲,從友東直挺鼻梁下的嘴中蹦出;他轉望駕駛艙內,不懂自己為什麼不說出他看到一個穿土黃色制服的人。友東在昏暗中,身體隨船身不停晃動,又撇頭睨視坐在皮革駕駛座,雙手微微挪轉方向盤的船長。「文發兄……」友東一出聲,本來想說那人影的事,卻支吾,只說:「剛才前甲板好像有什麼?」他直對文發雙眼,文發睨他一眼:「是浪跳到船上。」友東沒再說,他瞧文發高隆鼻梁上緣突兀陷塌的鼻根,那陷塌處,正可讓文發的雙眼,隨時可以無阻隔的捱擠打招呼。
這時,高高翹起的船首,快速垂下,濺飛的洶洶水花,全越過船首,嘶刷地噴射,友東精瘦的臉龐也一片濕,令他想到大浪撲打那人影的情景:「是幽魂吧?怎麼會在船上?他是誰?難道是我的幻覺?文發在駕駛艙面對前甲板,他應該也會看到,但他只說看到浪。有點奇怪……」友東在水花撲飛過來的剎那,已瞅見水花染了血色,也挾帶遠方暈黃光點。他從那血紅的水花和暈黃光點,不停地想那穿土黃色制服的人,為什麼那麼友善的出現在他眼前。他直視前方,提高結實音量喊:「快接近漁港了……漁港那麼多路燈……」他瞠眼,忽然聯想到,那些路燈也像是袒露的乳房。他極力從眾多乳暈中,搜尋它背後橫陳的淡淡丘陵影子。
「再半個鐘頭……天還沒亮,正好趕得上馬公魚市場開市賣魚。」駕駛艙內傳出風箱打氣聲。
「目斗嶼那邊的大蝦好像不少,只是浪比較大……鋒面要來了。」友東在船隻震晃中撇頭,瞧駕駛艙內紅光披灑下的文發,他四十歲出頭,身子厚實,微揚的嘴角總泛出一抹笑意。
文發屁股離座,伸長脖子往前方探,再入座,雙手仍扶方向盤,發出風箱打氣聲:「今天中午過後,海上會刮東北強風……今天在家裏等風,明天看情形,喔……」文發隨船隻震跳而晃了一下,坐穩後沒再開口。
友東卻想:「那幽魂不怕大風浪……」
驀然,船上沒了人的聲音,有的只是「大豐號」砰砰船俥聲,以及破浪的刷刷聲,連遠方海浪的吼叫及咻咻風聲,也在友東耳中齊鳴,全形成一個蒼緩聲:「阿嬤愛看你的鼻子,高高長長的,很像你阿公。」
友東回想三天前,八十四歲的祖母,坐在家中客廳沙發上,竟久久直視他臉孔,出了神似的。他問祖母有什麼事,祖母才大夢初醒般微笑,牽動滿臉皺紋,蒼緩地說出這句話。他瞪視祖母皺紋亂跳的臉好一陣子,才抬望客廳神龕旁祖父的遺照,覺得祖父的鼻梁被鼻翼拉垮,雖然突起,但怎麼看,也不算「高高長長」,他的鼻子一點也不像祖父的鼻子。他甚至懷疑,祖母年紀大,心智有時可能會脫離常軌。然而,他覺得,祖母在看他的時候,總露出愉悅的神采。
友東也由文發,想到文發的妹妹,不解她為什麼要找上他,做出奇怪的事,那不像男歡女愛,他拒絕不了她。
友東思緒紛飛時,漁港碼頭那一排暈黃光點,彷彿變大,都成為大大的乳房。
「你娘的卡好!四月天,風浪不像冬天也不像夏天,像一群公狗為了一隻發情的母狗,都瘋了,咬得滿嘴毛……很奇怪,剛才我夢見有人放火,我家的羊場,被一場大火燒掉,羊咩叫不停、到處亂跑……」一陣玻璃珠滾地聲,清亮地灌入友東耳中,同時,他覺得身子有點冰冷,好像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定定神,才驚覺衣服和褲子已濕了一大片,海水淅瀝的從他身上,往光腳丫滴淌。再俯視腳趾前,右舷的臥艙小門洞開,卡住一個圓大的頭顱;那頭顱的主人猛擺動,好讓身子出來。「你娘的,好死不死,才伸出頭,船頭馬上沖來一個大浪。」
「明煌,你休息的時間掐得真準……夢是夢,不要把火燒羊場當成真的。快進港了。」友東說著,那個大頭顱已往上移動,立起一個身材勻稱的身子。天色雖然昏茫,友東仍瞧得出,對著他的那雙凸大眼睛,好像要跳脫眼窩,眨巴眨巴的在打量他:「我只是覺得奇怪而已,羊場才開始建……好死不死,你也被浪打濕了。看你這模樣,還敢去找我小妹嗎?嘿!我大兄也不好惹喔。」明煌一陣嘻笑。
友東聽著,好像聽到一陣風鈴輕晃聲,不禁咍咍一笑,心裏甜甜地回答:「她沒說過不准找她。」友東想,明煌剛才提到他大哥,口氣硬幫幫的,好像有什麼不愉快,他不便再提起。明煌的大哥是抱養的,當初他父母結婚八年,他母親一直沒懷孕,以為沒法生育,直到菓葉村有個打魚人,夜晚在出海的漁船上釣魚,被大浪捲入海裏死亡;過了半年,那新寡的婦人生下一個男孩,要把新生兒送人撫
養,他父母便去認養,而那婦人聽說不久即到台灣第二度結婚。他父母抱養他大哥後,想不到過了兩年生下他,再生了他妹妹。
明煌右手扶舷邊木桿,瞧了瞧友東的笑臉,瞥見駕駛艙內的文發,直朝他望來,他清亮聲像在滾動玻璃珠:「阿兄,你去馬公魚市場賣魚,記得價錢要提高。船用柴油一公升十九元,出一趟海,光是柴油錢最少三萬元,這些錢要撈回來。」
「看市場行情,別人怎麼賣我們照著賣,自己抬高價錢,反而賣不出去,買魚的哪個不聰明。」風箱打氣聲響起。
「跟文發兄拖網抓魚抓蝦,再苦也沒話可說。為了不讓魚販剝我們一層皮,文發兄和他太太,總趕早到魚市場賣魚,我們該分到的錢照分,最辛苦的是文發兄。」友東心有所感,每個音都鏗響。他出海打魚,每個月從農曆十六日起算,到下個月十五日,分到的錢多則十幾萬元,少則兩、三萬元,總得靠老天爺幫忙,讓船隨時可以出海;如果遇到壞天氣不能出海,也意味著將沒錢可賺。他把賺來的錢,幾乎全交給父親,只留著幾千元自己用。他要累積錢,他的夢想是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船。
「講這些幹什麼……哦,看到漁港出入口的紅燈和綠燈了,準備進港。天好像快亮了。」文發一說,友東和明煌的兩雙大光腳,快速踏響船甲板,在船隻擺晃中,往前甲板跩去。友東站在剛才那個穿土黃色制服的人所站的位置,歪頭搔腦想像不久前情景,忽然覺得,那個人的穿著很像是軍人。再想到土黃色制服和穿馬靴,他從自己所知判斷:「他是二次大戰時候的日本兵嗎?戰爭已結束六十幾年,看來他真的是幽魂……胸部為什麼一直冒血?」他猛然想到:「文發的二叔公不是志願當日本兵,在南洋戰死嗎?文發家神龕旁,就有他二叔公的照片,難道剛才那個幽魂,是文發二叔公的幽魂?看來,文發好像沒看到,怎麼只有我看到?這是傷心事,算了,我不要提起,也免得別人害怕不敢上船。」
當「大豐號」一進港,在碼頭路燈照映下,找好停泊處。它先是船首緩緩貼近水泥碼頭,拿繩索的明煌立即扳住碼頭水泥邊角,從船首蹤身而上,在繫繩墩上綁好繩索,固定住船首,才移步去接由前甲板轉到船尾的友東從船尾拋上岸的繩索。忽然,那拋過來的繩索,像是一個少女甩飛的長長馬尾,朝他席捲來。他怔了一下,沒立即去接,等繩索落地才撿起,隨即使力拉繩索,讓船尾貼靠岸邊水泥壁,在繫繩墩上,綁牢那彷彿有體溫的長馬尾,「大豐號」終於靠岸定位。文發拉前進後退桿,讓船安歇,但船俥仍砰砰響的與浪聲較量。接著,他按前甲板大燈開關,霎時前甲板一片閃白,魚艙上空有許多飄浮的黑點,忽南忽北、忽上忽下的。東方的天空,也從低壓的雲層裡,開始露出一點白;那白,是勉強掙扎出來的,抹了些微粉紅光彩。已出了駕駛艙的文發,只瞥一眼東方天色,旋即從船首跳上碼頭,明煌則自碼頭滑溜到船尾,腦裏還沒甩開那留著長馬尾的影子,追著友東腳步往前甲板去。友東走到駕駛艙窗口旁,猛地站住,從這個站立點瞧前甲板,已不見那個穿土黃色制服的人,心想:「船上多了一個人,好像只有我知道。」他再度邁開腳步。
前甲板有三個魚艙,裡頭都裝了碎冰,友東掀開第一個艙蓋,細瞧它上面沒有血跡,才彎身取出一只三個巴掌長、兩個巴掌寬、一個巴掌高的藍色塑膠盒,裡頭裝撒碎冰塊的斑節蝦,每隻都約莫四寸長,比那令他慌亂的女孩的鼻子長了三、四倍。斑節蝦在白燦燦燈光下,半透明的黃色體殼,有不規則的褐色橫帶,像是她被曬焦的手指。「一斤起碼三百元。」友東扭身將第一盒斑節蝦轉給明煌時,瞪眼聳動微長而方正的下巴,發出呼喝聲,竟想到那女孩老是靜悄悄的嘴巴。
文發已把停放在碼頭的藍色小貨車,開到「大豐號」船首旁的碼頭,伸手接過明煌傳送上碼頭裝滿斑節蝦的塑膠盒,轉身快步放進小貨車後頭車斗。如此忙碌不到半個鐘頭,在船隻隨海浪撲岸迴旋而晃擺中,七盒斑節蝦、六盒紅魚、五盒螃蟹、三盒雜魚全上了小貨車,一盒盒疊放。文發一進小貨車,什麼話也沒說,立時踩油門,小貨車迅即喀隆快速前衝、消失。此刻,東方的天色變得白亮了一些,並染上暈散的橘黃。
友東顧盼小貨車匿跡的路面,私忖:「不知文發的太太,還是他妹妹會陪他去賣魚。他那可憐的妹妹,年紀輕輕就離婚,去年她那個沒緣的丈夫,在中國被槍斃,看不出她那張沒表情的臉,是否有過傷心……她……她……」友東不敢再想,他溜視碼頭周遭,只見附近房舍前,有四、五個各自走動的中年人和老人,形影仍不甚清晰;而泙泙浪潮聲中,忽然多了船俥的砰砰叫響,他往南一望,正有一艘漁船,剛顛擺的通過海港出入口,割裂灰白色的波湧海面,看來,「大豐號」是今天第一艘回航的漁船;他不禁又游目,搜尋幽魂的蹤影。
友東在幽魂魅影中,瞵盼曇曇東方,覺得不久前冒出的白光,彷彿一直被烏雲壓抑,始終無法大大放亮,但它卻像另一個女孩的眼白。他瞄手錶,已是清晨六時十五分,不禁嘀咕:「鋒面要來,今天會是個壞天氣。」他一嘀咕,腦海驀然出現那兩個女孩的影子,一個幽靜、一個活潑。
友東的頭由東轉向西,睇見明煌一直望剛回航,已朝他們西邊泊靠的「海吉號」漁船;那船駕駛艙旁,一個方臉、鼻尖像鳥喙的年輕人,也正在瞄他們。「是天賞的堂弟天助。」明煌臉朝友東細聲說。友東從一個鐘頭前,被海浪打濕的夾克口袋,掏出香菸,遞給明煌,兩人就著一個打火機,點燃香菸猛吸。明煌長長吐出一口煙,蹲靠舷邊,有點冷漠地說:「政府開放中國漁工,『海吉號』雇用中國漁工,算月薪,三萬多元,只要多了一個中國漁工,我們社裏的人,就少了一個討海賺錢機會。哪天,如果我表兄也去找中國漁工……你和我,不知誰會出不了海、沒錢賺。」
友東瞅西邊那艘船,猛吸口菸,緩緩吐煙。等煙吐完,他左手捏抓鼻翼,發出沈悶聲:「你大兄以前也和天助,跟『海吉號』出海捕魚……找中國漁工……文發兄應該不會這樣,他是我大嫂的大兄,也是你的表兄……我是因為我大嫂的關係,才上『大豐號』。」友東說著,捏抓鼻翼的左手下滑,撫過深凹人中,開始摩挲顯得稍微長而方正的下巴,似乎有點不安地說:「中國可以槍斃台灣人,中國漁工如果犯罪,不知台灣會不會槍斃中國人?」
「你是……是在說天賞和……和美蘭嗎?天賞被槍斃……」明煌忽然口吃,往海裏扔手中香菸,睜凸眼窩管不住的大眼,直瞧友東:「好了,不要亂想了,清理甲板吧。」
昨天下午及晚上,幾次放網起網,船甲板有點髒亂。就如以往,當文發載魚蝦到馬公魚市場賣,「大豐號」上的清整工作,便由友東和明煌負責。友東在前甲板,不自覺地站在那穿土黃色制服幽魂,不久前站立的位置,往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瞧,正可看到他整個人。他接著低頭埋首工作,做得很細心,因他想將來會有自己的船,他必須努力瞭解船上各種細節。他們把前甲板的魚艙蓋蓋好,並把裝魚蝦的藍色塑膠盒整齊疊放後,即舀海水沖洗甲板。友東發現有隨網拉起的小石子,堵住舷邊有如一個少女眼睛大的排水孔,即彎身撿起,丟進海裡,繼續沖刷甲板。
當他們踏響小木梯,上了右舷通道,走了幾步,沿小木梯下了後甲板,一架大大圓形捲網機,幾乎占了後甲板一半空間。此時,捲網機幽靜得宛如幽靈,纏捲厚厚一層繩索和魚網,明煌伸手往捲網機一抓,從那有如馬尾的網中,抓出纏在網中的珊瑚礁碎塊,以及幾條稀爛的小死魚,揚手往海裏丟,才沖洗整理後甲板,腦中一直竄揚夢中的熊熊大火。
待清理完畢,友東進了朝後甲板洞開的駕駛艙,關掉前甲板大燈及船俥,再從駕駛台拿起藍色封面的漁船出海報關冊;接著,他從駕駛艙前方玻璃窗往前望,清楚看到整個前甲板,不禁納悶:「文發怎麼會看不到?」他回想那幽魂模樣,總覺得他還在「大豐號」漁船上。
當友東和明煌一跨出船舷,「大豐號」安靜了,船首與船尾,彷彿蹺蹺板兩端,正隨波浪前後起落。
友東與矮他半支食指長的明煌,離船上了碼頭,瞧見一個穿橘黃色服裝的海巡隊人員走過來,友東立即迎上,將手中的漁船出海報關冊交給對方。對方打開報關冊,翻閱一下,笑了笑,隨即歪身瞧「大豐號」。友東一離開那海巡隊人員,跟著明煌並肩行走,忍不住嘟囔:「要出海也不是那麼自由。」一會兒,他們走近停泊不久的「海吉號」,明煌右手拉友東手腕,左手指著前面背海站立的三十歲上下男子輕語:「就是他,中國漁工,身體一點也不粗勇,照樣可以來台灣撈錢。」
友東直視那中國漁工側面,他前翹的下巴特別醒目。那人的出現,只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友東還沒和他交談過,對他沒什麼看法,他們匆匆從那中國漁工前方走過。
友東和明煌走同一條路,路面已清晰,卻是個沒有陽光的清晨。友東想著那穿土黃色制服的幽魂,忍不住斜睨明煌緩聲說:「你還在臥艙休息的時候,有一個……」友東話到嘴邊,覺得這麼告訴明煌,恐怕只會讓明煌恐慌,便打定主意不說出那幽魂。
第一章 幽魂之謎
天仍曚昧,不在乎風浪吵鬧聲,要醒不醒的;「大豐號」漁船不得眠,正馱負這茫茫昏暗,在風浪不間歇叫囂中擺盪,高抬起船首龍頭,再狠力擠出淫泆噴飛水花。
「大豐號」這時亮著艙頂燈,顛晃跳躍航行;駕駛艙紅燈下,理平頭的船長手扶方向盤,瞵盼沖上船首的浪花,沈思似地自語:「那麼久了,阿蘭還是很少說話……」而從駕駛艙窗口,流洩出的暈紅光芒,不僅為沈重的黝黑,塗抹了一道道胭脂,也浮凸一個有直挺鼻梁的頭顱。那頭顱,是屬於一個年輕人的,他立在擺晃中的漁船右舷通道,左手攀抓駕駛艙窗口下緣橫木,面對船首前...
作者序
《悠悠瘋狗天》的寫作靈感,是來自一個女孩的家族哀傷及其際遇。那在日治末期,到南洋打仗的台籍日本兵,至今雖已渺渺,卻仍為在世者留下懷念的深刻傷痕;而中國法院槍斃台灣渡海走私者,那一顆子彈發出的咻響,也驚亂台灣海峽這 一邊的心跳,致使它鬱悒沉溺於幽暗中。因此,我書寫《悠悠瘋狗天》,其情節發展,幾乎都浮溢不安色彩。
《悠悠瘋狗天》書中敘述的年代,是二○○九年,並追溯日治末期。那迷亂又堅強的二○○九年,較諸傷心失散的日治末期,相距已超過六十年,早形成另一個時代,在小說敘述中,是無奈地馱負那個稍遠又稍重的時代。若說這部小說受殘酷的歷史殘影擺弄,一點也不為過,小說中的人物,無法逃避地也在歷史殘影中浮沉,吞吃悲苦因果。我揮筆沉浸其中時,常為此,忍不住感傷而潸然。
說起日治末期那個時代及相關人物,均已渺渺;然而,這個時代與那個時代,有著縱線牽連的因果,我寫作此小說時,即刻意讓那個戰死南洋的台籍日本兵跨越時光,返回現實世界的澎湖,以隱喻式的幽魂角色,在小說主人翁眼裡、夢中飄忽,似無若有地以幽影召喚過去,融合當下,期能令兩個遠隔的時代對話。從小說一開始,在天將亮未亮時,幽魂已站在現實世界回航的漁船上,面對主人翁微笑,回到故鄉;它不僅譜下《悠悠瘋狗天》的淒楚基調,也使情節暈散迷離暗漬。如此,過往與現今同盤調和、現實光景與虛幻幽影交纏。
至於現實裡,中國發射的那一顆子彈,與洶洶台灣海峽依然脫離不了干係。台海兩邊,看似被溟漭汪洋遠隔,卻也因死亡的召喚,而近在咫尺;兩岸船來船往,浩茫中險惡潛伏,演繹多少英雄和悲劇。當中國的槍聲乍響,悲劇取代英雄事蹟,海峽這一邊,徒增一顆丟魂淌血的心,台灣海峽的面貌,此時究竟如何?是否也詭譎地刷過一抹歷史殘影?
《悠悠瘋狗天》或許也可說是歷史殘影的蔓延,小說中某些人物的特立獨行,難免也導因於個人的小歷史;換言之,在時間深處,她曾承受的,是強烈的外力傷戕,以致不得不然。在寫這部小說之初,我已意識到其中微妙,一路寫來噓唏不已,畢竟它是其來有自,彷彿命運早已就位,只等著宰制一切。
《悠悠瘋狗天》的寫作靈感,是來自一個女孩的家族哀傷及其際遇。那在日治末期,到南洋打仗的台籍日本兵,至今雖已渺渺,卻仍為在世者留下懷念的深刻傷痕;而中國法院槍斃台灣渡海走私者,那一顆子彈發出的咻響,也驚亂台灣海峽這 一邊的心跳,致使它鬱悒沉溺於幽暗中。因此,我書寫《悠悠瘋狗天》,其情節發展,幾乎都浮溢不安色彩。
《悠悠瘋狗天》書中敘述的年代,是二○○九年,並追溯日治末期。那迷亂又堅強的二○○九年,較諸傷心失散的日治末期,相距已超過六十年,早形成另一個時代,在小說敘述中,是無奈地馱負那個稍遠又稍重的...
目錄
序
本事
第一章 幽魂之謎
第二章 新墳
第三章 海中白色巨影
第四章 中國子彈
第五章 台籍日本兵
第六章 憂鬱女出海
第七章 拯救豆腐鯊
第八章 羊場陰影
第九章 美國炸彈
第十章 放羊女情懷
第十一章 金錢心結
第十二章 斷桅杆撞船
第十三章 阿爸的生日
第十四章 小獅子重逢
第十五章 船漂流求救
第十六章 越南跳船人
第十七章 台灣海峽中間
第十八章 結婚大事
第十九章 不想結婚的人
第二十章 悲傷的新娘
第二十一章 海上槍枝
第二十二章祭拜
第二十三章 阿嬤的心願
第二十四章 微笑
序
本事
第一章 幽魂之謎
第二章 新墳
第三章 海中白色巨影
第四章 中國子彈
第五章 台籍日本兵
第六章 憂鬱女出海
第七章 拯救豆腐鯊
第八章 羊場陰影
第九章 美國炸彈
第十章 放羊女情懷
第十一章 金錢心結
第十二章 斷桅杆撞船
第十三章 阿爸的生日
第十四章 小獅子重逢
第十五章 船漂流求救
第十六章 越南跳船人
第十七章 台灣海峽中間
第十八章 結婚大事
第十九章 不想結婚的人
第二十章 悲傷的新娘
第二十一章 海上槍枝
第二十二章祭拜
第二十三章 阿嬤的心願
第二十四章 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