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顧所來徑──當代名家訪談錄》是我繼《對話與交流:當代中外作家、批評家訪談錄》(台北:麥田,2001)與《與智者為伍:亞美文學與文化名家訪談錄》(台北:允晨文化,2009)之後出版的第三本訪談集。尤記得就讀台大外文研究所碩士班時,初次讀到《巴黎評論》(Paris Review)的訪談,甚受感動與啟發,不忍獨享,於是從數冊《作家訪談集》(Writers at Work)中精選、翻譯了十幾位英美名作家,包括數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翻譯時的細讀深思、字斟句酌使得《巴黎評論》的訪談標準深入我心,成為後來自己從事訪談時根深柢固的習性,算來也已超過三十年。
在《對話與交流》的〈緒論〉中,我根據中外資料與親身經驗,闡明了訪談這個文類(genre)或次文類(sub-genre)的特色與錯綜複雜,並強調其中涉及的美學、政治、倫理:亦即,訪談的文字、修辭與結構的整理、講究與安排,主訪者與受訪者之間微妙的互動與權力關係,以及主訪者對受訪者與讀者所獨具的再現的權力/權利與義務。在《與智者為伍》的序言中,我也指出與學有專精、充滿智慧與行動力的作家與知識分子交流、問學的樂趣與收穫。文中並以土耳其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為例,指出《巴黎評論》一篇與美國作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訪談,在當時年方二十五、懷抱作家夢的異地青年心目中有如「一個神聖的文本」,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堅定了他寫作的信心,竟於三十年後同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並為《巴黎評論訪談錄,第二輯》(The Paris Review Interviews, II)撰寫序言,顯示了文字因緣的不可思議。
這些訪談與我個人的專業領域息息相關,很大程度反映了我個人的學術興趣與生命關懷。而在人生路程能與這些傑出的中外作家、學者、批評家相逢,建立文字因緣,留下白紙黑字的紀錄,對於個性內斂的我來說,也是難能可貴的事。因此,我在《與智者為伍》的序言結尾期許:「身為代言人、再現者的訪談者,在為自己求知、解惑的同時,也可藉由訪談錄將個人的關懷與受訪者的回答公諸於世,分享他人,縱使未必知道這些訪談的效應如何,但或許某時某地某個有緣人能像帕慕克一樣,在其中得到安慰、鼓勵與指引。」
相較於前兩本訪談集,本書的十一篇訪談集中於我國與華裔人士,都是我佩服的前輩師長與作家──余光中教授與王文興教授更分別是我在政大西語系與台大外文所的老師,以及文學、翻譯、訪談方面的啟蒙師。全書依主題分為創作篇、翻譯篇與學術篇。創作篇的篇數最多(五篇),幾佔一半,是在不同的時空因緣下訪談的三位作家──王文興(三篇)、哈金(Ha Jin)與林永得(Wing Tek Lum)各一篇──針對彼此關切的議題進行訪問。值得一提的是,一九八三年我為了第一篇國際會議論文,首次進行訪談,對象就是王老師,當時兩人都稱許《巴黎評論》的高規格訪談,而那篇仔細修訂的訪談逾三萬字,後來成為王文興研究的代表性文獻之一。將近三十年後再度因為不同的機緣向王老師請益,尤其是討論一般文學研究中較少觸及的宗教、靈修與終極關懷,再度令我大開眼界,也是師生之間難得的跨宗教對話(王老師是天主教徒,我是佛教徒)。至於第三代華裔夏威夷詩人林永得與第一代華美作家哈金都是我多年研究的對象,佩服他們透過寫作所表達的人道關懷。一九九七年與林永得的當面訪談收錄於《對話與交流》,二○○八年與哈金的書面訪談收錄於《與智者為伍》,之後一路追蹤他們的文學創作:林永得自一九九七年閱讀了華美作家張純如的《南京浩劫:被遺忘的大屠殺》(Iris Chang, 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之後,多年以詩作表達對於南京大屠殺的關切以及對戰爭的反思;哈金於《自由生活》(A Free Life)中展現了流亡美國、過自由生活的同時,在異域他鄉以非母語寫作的艱辛與挑戰、堅持與成果,於《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中頌讚美國傳教士、教育家魏特琳(Minnie Vautrin)在南京淪陷後保護南京婦孺的崇高義舉,譴責日本侵華戰爭的罪行。
翻譯篇為本書的特色,因為前兩本訪談集雖然偶爾觸及文學與文化翻譯,卻未專門針對翻譯這個重要議題進行訪談,而本書所訪談的三位華文世界的前輩學者──余光中老師、齊邦媛教授和劉紹銘教授──數十年推動翻譯不遺餘力,受到國內外學界、翻譯界、文化界普遍肯定,但在他們的多重角色與貢獻中,攸關文學與文化交流的翻譯卻不見深入的訪談。余老師自中學起便翻譯不輟,自稱詩歌、散文、評論、翻譯是他「寫作生命的四度空間」,與詩作相互影響,也曾將詩作自譯成英文,但翻譯卻成為他的文學世界中最被忽略的領域。齊老師自抗戰時代起便閱讀翻譯作品,任職國立編譯館時大力推動台灣文學外譯與外國經典中譯,多年擔任《中華民國筆會》總編輯,後來又與王德威教授為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合編「台灣現代華語文學」(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aiwan)系列,是台灣文學向國際進軍的重要推手,數十年如一日。劉教授多年來以英文編譯中國古典文學、現代文學與台灣文學,成為美國大學的教科書,一九七○、八○年代分別以中文譯介猶太裔與華裔美國文學,開華文世界風氣之先。他們的翻譯成果都為文學界提供了重要的養分,促進文化交流,卻未得到應有的評價與重視。為了彌補這個缺憾,矯正華文世界與學界對翻譯的忽視與偏見,我特地針對這個議題向三位翻譯界與文學界的前輩進行訪談,請他們分享多年從事翻譯、推動翻譯以及評論翻譯的經驗與心得,為華文翻譯界留下難得的史料。
由上述可知,本書涉及創作、翻譯、學術建制等不同面向,有其多元性,基本上是一位台灣學者在不同的機緣下,從其知識立場與發言位置,針對若干具有代表性的作者、譯者、學者所進行的訪談。另一種多樣性則在發生的場景。先前兩本訪談集幾乎全為一對一的訪談,本書的訪談雖然大多如此,但也有幾篇的情形比較特殊,比如與王文興老師有關文學與宗教的一篇訪談涉及當時拍攝中的《尋找背海的人》(「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之一),因此有林靖傑導演參與;王老師與我在紀州庵的對談,由於主持人柯慶明教授的參與,形成三人鼎談,加上與現場觀眾問答,更成為多方對話;哈金的訪談是為了美國在台協會當時籌畫中的「華裔移民對美國貢獻特展」(“Immigrants Building America”),於台北美國文化中心進行,現場並有錄影,錄影的片段後來於特展中播放;齊老師有關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的訪談,則是對台灣的外文學門建制史有興趣的我和王智明博士合訪。訪談的地點以台北居多(五次),其他包括了桃園(兩次)、新竹、高雄、香港與夏威夷。凡此種種都增加了訪談的複雜性,也呈現了更豐富多元的面貌。
十一次訪談中,以紀州庵那次最為複雜,對談之前半小時現場便已坐滿觀眾,由柯慶明教授主持,王老師事前表示希望我的發言能跟他一樣長,而我深知他是主角,絕不能喧賓奪主,但又不便違背師命。再加上三人發言長短不一,時間上也有限制(兩小時),又要現場問答……因為變數甚多,只能自己先充分準備,再隨機應變,以達到實問實答的效果,甚至引出一些獨特的回答(如多倍速網路時代的閱讀與書寫,《巴黎茶花女遺事》的譯者)。幸好不負眾望,現場氣氛熱烈,訪談稿並受到《慢讀王文興》叢書編者之一、加拿大卡加利大學(University of Calgary)黃恕寧教授高度肯定。
交出書稿後,我前往美國加州,在舊金山和洛杉磯進行短期研究與訪談。時差尚未調整過來的我在成立於柏克萊近半世紀的天馬書店(Pegasus)看到夏季號的《巴黎評論》,赫然發現悼念創刊者之一麥西森(Peter Matthiessen, 1927-2014)的短文。今年四月甫去世的他是小說家,也是禪修者,一九五三年在巴黎籌畫此刊物時,另一位創刊者普林頓(George Plimpton)為了省錢並打響招牌,想出作家訪談的點子,訪問了於英國劍橋大學認識的小說家佛斯特(E. M. Forster),果然一鳴驚人。主訪者事先的審慎準備以及事後受訪者的仔細修訂,使得《巴黎評論》的訪談長久以來成為全世界文藝訪談的標竿。最近一期距離這份季刊創刊已有六十一年,名為「小說之藝術」(The Art of Fiction)的訪談已是第兩百二十三篇,名為「詩歌之藝術」(The Art of Poetry)的訪談則是第九十八篇。一九六七年,文學批評家卡靜(Alfred Kazin)在為自己編輯的第三冊《作家訪談集》(New York: Viking, 1967〕)的緒論中,稱讚其為「晚近有關傳記藝術的最佳例證」、「當代作家的最佳側影」(vii, ix)。一九九五年,名編輯貝拉彌(Joe David Bellamy)於《文學奢華:千禧年末的美國寫作》(Literary Luxuries: American Writing at the End of the Millennium)一書中稱許其為「世界史上單一最持久的文化對話行為」(213)。二○一○年,加納(Dwight Garner)在《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上也有如下的讚許:「在我們的文學宇宙中,《巴黎評論》的訪談是談話的經典,長久以來樹立了紙上精釀的對話的標準」(十月二十二日)。由這些橫跨數十年的讚美之詞,可知《巴黎評論》及其訪談在世界文壇的重要性,稱其為一「建制」當不為過。
我個人以其為標竿,三十年樂此不疲從事訪談,前後三本訪談集總計收錄三十八篇中文訪談,若干也曾發表於英文期刊,採用一問一答的形式,並經受訪者修訂,旨在兼顧現場感與正確性,減少主訪者的主觀介入。這些訪談固然有其客觀與學術的面向,但絕不只是「為研究而研究」或象牙塔內的產物,而是來自特定的時空、脈絡與關懷,借用曾三度訪談的薩依德(Edward W. Said)的用語,具有一定的「現世性」(worldliness),希望華文世界的讀者能找到相應或啟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