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的主人翁,幾全聚焦於青少年、青年。作者回想輕狂的歲月,在艋舺西門町、在中正廟廣場,所結交的友朋弟兄們,沉淪黑暗界、玩味𨑨迌的墮落快感;側身社運界、抵抗邪惡的黨國體制。他們是被侮辱者,也是加暴者;他們是被損害者,也是加害者,聚合人之所以為人的多重性格矛盾於一身。
作者坦陳,透過他們的引導,方才些微認識城市的街角、社會的階層,以及國家的處境。但自己終究背離他們,選擇走上一條安全的人多的道路。經由追憶與學習,作者寫下這本短篇小說集,拼湊了部份走散寂寥許久的自我。
作者簡介:
簡白,生在台北,長在台北。唸的是日文,做的是編輯。歷任雜誌文編、報刊主編。著有日本隨筆集《江戶‧東京》(允晨文化),翻譯多種。
章節試閱
大島渚在西門町
日本的夜與霧
本事:一九六〇年學運反安保鬥爭蜂起。曾經為理想攜手共同撲向權力、擴大鬥爭的
同志們,十年後在一場婚禮中彼此清算,有的含冤自殺、有的匿名放逐、有的踐踏朋友的
鮮血發跡。反權力內部亦佈滿宰制關係,一團暗夜的迷霧,終須撥開釐清才能滲入陽光。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跨年前的最後一個週末星期六下午,車輛爭相穿梭的台北中華路,猶如不肯冬眠的蛇蝮,翻滾扭竄。
歐仔一身海專校服黑大衣,跟穿著大湖工商草色外套的死黨阿帝,在北門邊旁的中華商場忠棟會合,並肩走逛,往西門町前去。迎面的高中男女學生,有的盯著他倆直瞧,露出訝異表情,會過身還接耳竊竊私語。
也難怪,海專跟大湖雙方學生,這陣子常在台北車站、西門町一帶尋仇鬥毆,囂鬧滿城風雨,眼見原本應該屬於死對頭的二名男生,卻並肩說說笑笑,當然教人嘖嘖稱奇。
晃蕩到信棟中段,兩人點燃菸,挑釁似的,阿帝不時仰臉噴煙。就要拐進信棟近末端的哥倫比亞唱片行之際,突然身後冒出咒罵打鬥砰響,兩人回看,立刻被二名黑衣人撞個正著─海專學生!阿帝把菸大力丟向其中一名,喝聲「幹,」順勢揮出右拳,另一名黑衣人從背面用左手臂倒鉤住阿帝脖子,右手猛擊對方的右太陽穴。阿帝略彎腰,手伸入書包……,歐仔喊叫「阿帝不要,」衝去把黑衣人撞開。乒乒乓乓,又三名草衣人從信棟一二樓間的廁所階梯飛跳下來,追近欺身,抓住歐仔衣領,咚地往胸轟捶。阿帝見狀,抽出書包內的扁鑽,「不准你們動他,他是我朋友。」現場頓時僵住,三名草衣大湖工商學生先是驚愕,再顯露鄙夷狀,其中一名說,「媽的,吃裡扒外啊,竟幫海專的要砍自己學校同學─你哪班的?」「普二乙。」阿帝中氣十足回道。「我肏,好、這筆帳星期一回學校再算。」悻悻然轉頭就走。另二名高強大漢的黑衣海專學生,右手三指凹彎,做槍枝射擊模樣,對準同樣穿黑衣的歐仔比了比,隨即快閃離開。
歐仔與阿帝,拍拍衣服,朝向圍觀者之一、熟識的哥倫比亞唱片行年輕男性店員尷尬笑笑,趕緊登上天橋右轉,直奔不遠處漢中街萬國口地下室電動玩具店,消磨這個百般無聊的週末星期六下午。
隔兩天星期一,萬國口的角頭小哥,央請海專及大湖工商各所在當地的角頭出面,擺平歐仔阿帝的棘手麻煩。但混天罡門、三環幫、苦海堂的海專學長不甘罷休,大湖校內搞黑燕幫分堂的領頭也嚥不下鳥氣,聯合提條件,要求歐仔阿帝必須拿出十二條三五牌洋菸,並在西門町真善美戲院頂樓的春風得意樓餐廳擺攤,作足禮數。意外地,歐仔阿帝答應照辦,竟促成水火難容的海專、大湖工商兩校「高層」,暫時齊聚同桌,舉杯言和。
此後,海專、大湖工商的學生繼續仍有零星衝突,各自為護衛自己的學校名號而戰,但再也不見歐仔阿帝參與其中的身影了。
東京戰爭戰後秘話
本事:一名青年幻想有人借拿他的攝影機錄畫後跳樓自殺,他百般依循自殺者存留的
影像到處探訪追蹤,慢慢發現影像竟與自己壓抑抹去的足跡過往重疊。遺忘失靈及未來破
滅雙重徵兆襲來,終至也跳樓自殺。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六日
建生高三上學期開學沒多久,便於十月休學了。春節前的寒假起頭幾天,集英收到建生寄來一疊照片,三、四十張。盯瞧,鏡頭雖遠,仍可清楚辨識,連連串串,竟都是去年暑假尾聲的倒數第二個星期五,集英跟秋蘭在西門町不期相會的經過。集英黑襯衫白直筒褲,秋蘭鵝黃迷你洋裝,醒目好認。
看著、看著,集英衝動興起,把照片揣入口袋,搭車直往西門町,親自重行體驗照片拍攝當天的情況。
站立電影街樂聲戲院門口,集英按順序攤開照片,頭幾張入鏡目睹,秋蘭先抵達,作等人樣。緊接,再跳過一張,集英自己也到了。他記得清楚,塗抹橘紅唇膏的秋蘭搶先說話,她個性較急。「你怎麼在這?哦─跟護校的女朋友約看電影?」
「沒啦,建生昨晚打電話給我,說要一起來看電影。妳呢?」
秋蘭吊眉睜睛,「奇怪,他昨晚也打電話跟我這麼講耶。」
「搞甚麼,建生這傢伙……」
中午場次的電影快開演了,兩人背靠走廊樑柱,沉默無語。
國中他們三人是交情密切的同班同學,校內校外常一塊嬉鬧玩耍。上了高中,建生就讀成功,秋蘭就讀景美,集英就讀新北投復興。漸漸,集英發覺秋蘭比較喜歡建生,自己也就識相點,交了個唸關渡護校的小一歲女友,而疏遠些秋蘭,不像以前那樣有事沒事摳她找她。
可建生奇怪的哩,起先對秋蘭還熱呼呼,後來卻不知怎麼了,變得冷淡許多,反而屢次興沖沖地,催促集英出來跟秋蘭三人同遊。集英從沒答應,這次要算純屬意外的例外,但想不到還是二缺一。
集英捏拿照片,再端詳。放棄看電影,自己跟隨著秋蘭,翻過三、四張,就進去了電影街更西邊的牛雜大王。那天,自己吃小碗牛雜麵,秋蘭吃小碗大滷麵,兩盤小菜─蠔油芥蘭、辣椒魚乾。餐後要了一罐啤酒一罐可樂,倒入杯子摻和對喝。
「我暑假每個禮拜一三五打工,今天特地跟人調班。你以為他晃點嗎?哈、哈,他故意的。」
「故意?妳……」
「他故意安排的,你這個傻蛋。」秋蘭篤定說道。
付完帳出麵館。照片中,變成秋蘭拉牽集英的手,一張張跳越馬路,定格在真善美戲院側邊斜對面的二樓情人雅座咖啡廳的一樓階梯口。集英仰望二樓店門回想,那時秋蘭牢牢緊捏他的左手腕,上去二樓。女服務生對秋蘭淺笑點頭。集英見狀,小聲對秋蘭說,「妳熟?來過嗎?」
對方沒回答。
點選兩杯果汁,服務生拿手電筒直射地面,照料他倆入座。烏漆抹黑的密室,集英根本不知兩杯飲料怎地「嗑、嗑」二聲,飄蕩至桌面。
闃暗中,灰撲撲的秋蘭的臉影,冒蒸香氣,貼觸集英面頰,然後嘴唇、另一面頰。集英想雙掌托撫她的腮幫,怎料她卻把集英的手攫住,放置在自己凸漲起伏的胸峰。集英接受引導,謹慎而用力按揉。兩人壓抑的悶吟聲,仍還可以傳音至彼此的耳輪內裡。
約莫二十鐘頭過去,「停住、停住,」秋蘭喘息說,「好不好下樓,幫我買個東西,我內褲全濕……」
「怎麼?」集英萬萬沒想到。
「你恐怕要上大學才能轉大人喔,別大驚小怪,快去吧。」
集英仰望二樓店門,湧升一股急欲上樓嗅聞昔日溫存氣息的意念。但至今猶未明白,當初為何買回了小褲褲,卻突然膽怯,心頭虛浮,只願包妥託付服務生轉交,便掉頭下樓走人?直到今天都提不起勇氣再跟她聯絡。
睜睜愣看照片裡時間順序最末一張,秋蘭不知甚麼時候離去的單形隻影,真是不忍。集英邊自責邊爬登樓梯,照片塞進褲後袋,一步一步,接近,店員幫他打開門─漆黑中竟冒現秋蘭的姣美臉蛋,她劈頭就問,「怎麼到現在才來?買那麼久!」
「妳、妳……怎麼還在這裡?別嚇我。」
「逗你玩的啦,我去年起寒暑假在這兒打工。你跟護校的一起來的,對不對?」
「沒有、沒有,我一個人。」
「那找我囉─回去吧,我在忙,改天聊。拜拜。」秋蘭稍低臉抿唇,口吻充滿體諒和了解。
集英慢慢下樓,拿出形單影隻的秋蘭的照片,默讀背面建生寫的幾行字:「去愛她吧,不愛的話,就代替我去。我終於高興哭泣,承認自己喜歡的是男生,很多個男生,其中包括有你。」
哪裡是二缺一呢,集英真想告訴秋蘭,當天建生背帶相機,我們三人確實一起遊玩啊。他打定主意要把全部照片轉寄給秋蘭。
對面牆上方,電影廣告看板的奇顏怪色,俯衝撲染下來。視線模糊的集英,感覺體會得到,待秋蘭收覽了照片,她的青春的心,必定也跟建生一樣,流淌著溫熱的淚水。
大島渚在西門町
日本的夜與霧
本事:一九六〇年學運反安保鬥爭蜂起。曾經為理想攜手共同撲向權力、擴大鬥爭的
同志們,十年後在一場婚禮中彼此清算,有的含冤自殺、有的匿名放逐、有的踐踏朋友的
鮮血發跡。反權力內部亦佈滿宰制關係,一團暗夜的迷霧,終須撥開釐清才能滲入陽光。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跨年前的最後一個週末星期六下午,車輛爭相穿梭的台北中華路,猶如不肯冬眠的蛇蝮,翻滾扭竄。
歐仔一身海專校服黑大衣,跟穿著大湖工商草色外套的死黨阿帝,在北門邊旁的中華商場忠棟會合,並肩走逛,往西門町前去。迎面的高...
作者序
可有可無—寫在頭前
談述本書之前,因為編輯生涯剛剛譜下休止符,請容先行叨唸幾句,坦白關於編輯這一行的感觸。
每每被社會新鮮人問到:「編輯的工作內容是甚麼?」總會頓時啞口無言,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像從事某種害羞的勾當,難以啟齒。
編輯僅屬概括性一詞,箇中類別五花八門,單單書籍、雜誌、報紙、廣電各領域的歧異,就已經夠大的了,再細分的話,財經、時事、歷史、文學、學術、藝術、漫畫、實用、時尚、旅遊、美食……,千變萬化,教人眼冒金星。
回想漫長的二十幾年就業生涯,課餘玩票打工不算,其中從事編輯工作二十五年,可說除編輯外別無他技(雖然第一件差事是編譯,但能力欠缺、志趣欠合,只做年餘)。前兩年任職雜誌社,後二十三年服務於報社。
名非虛傳,剛進那家口碑號稱「台灣領導品牌」的財經雜誌,立刻被厚甸甸的編輯手冊給震懾住了。戰兢瀏覽,內容涵蓋採訪須知、寫作模式、文稿製作……,甚至開會,都有書面化準則和流程。這才驚曉,原來「編輯」是門大學問,需要磨練再磨練。兩年期間,與其說是在「擔任」編輯,不如說是在「實習」編輯。
兩年後轉職報社,體制大部門多,可沒有統一的編輯手冊提供參照遵循了,新聞版面及副刊版面都待過。起初工作方式像師徒制,又似單兵作戰,但能從臥虎藏龍般的同事那裡,邊做邊學技巧、培養默契。儘管如此,先前在雜誌社「實習」得來的編輯常識和觀念,仍受用不淺。突出特性來說,新聞版面的編輯著重效率—效率也是品質;副刊版面則注重周延—周延更顯價值。
編輯事務繁複龐雜,尤其是副刊,從企劃發想,到人際關係,包山包海。難怪日本前《馬可孛羅》雜誌總編輯花田紀凱,指出編輯需跟坊間各階層「打交道、打通關」,因此乾脆宣稱「編輯就是接客業」。
曾受前輩教導,編輯是社會集體的情緒縮影,他的困擾,反映了社會的痛楚;他的欣喜,也反映了社會的歡樂。正因為與時代脈動息息相關,編輯這一行,的確蘊含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編輯真正理解著作裡頭的內容嗎?當然非也(學術期刊的博士級專業編審除外),原著作者才是專家、行家,編輯不過預先從讀者的角度,來看待文章可讀性、合理性有否而已。作者跟編輯是天生佳偶?還是怨偶?有些作者討厭編輯,認為擋人名利,背後咒罵「攔路門神」。沒錯,對於允文允武的優秀作者,兼擅宣傳造勢、行銷包裝,慣常頤指氣使,編輯的幹活便顯得無足輕重。整天鞠躬哈腰、跑腿瞎忙。編輯這才恍悟,本身地位多麼卑微,即使當下蒸發消失,相信也乏人聞問。
任職編輯,接觸的作家形形色色。日本《小說新潮》前總編輯校條剛,嘆慨「文士無行,刻薄寡恩」居多,他的職場回憶錄筆下的作家們,情義遠遠不及雞鳴狗盜之徒(連獲譽為宗教文學家的遠藤周作亦不例外)。公關排場的溫良恭儉讓,酬酢表面工夫而已。但勿論現實言行的負面印象如何,文士的產品—書—就可愛極了,對照作者其人其事,反倒見證人性的醜陋與昇華之間的差距,趣味盎然。
所以,自己偶爾客串作者的時候,常低調警惕,將心比心,抱持「貨物出門,概不過問」的態度,悉聽對方處置。惟恐馬腳露出,劣根天性現形,讓編輯同行暗地神傷,或私下訕笑。
想當一個有用的人不容易,要做一個像柘植義春漫畫《無能之人》那般的廢材也不簡單(更別說莊子「無用之人」的高竿境界了)。去年七月,才確切明白,自己畢竟屬於「可有可無」的凡夫俗子。
這本拙著原訂去年八月問世。七月初,打電話給私淑的某位師長,意圖先請她賜稿副刊,再邀約幫忙拙著作序。哪料想到,後事尚未提及,她婉拒前事,快語拒絕:「我不寫可有可無的文章。」
直似霹靂轟頂,舌頭打結,話吞回去。邀約作序的如意算盤,瞬間洩氣一空,提都不敢提。
那麼,拙著不也是「可有可無的文章」嗎?「可有可無」之輩,敝帚千金,驕其師長。倘若對方這麼認為的話,慚煞愧死,可要地上挖洞自埋了。自己的身分,編輯的比重較大,真該謹小慎微才對。
意興闌珊,出版事宜,能拖就拖。
檢省拙著內容,主人翁幾全聚焦於青少年、青年。回想輕狂的歲月,在艋舺西門町、在中正廟廣場,所結交的友朋弟兄們,沉淪黑暗界、玩味的墮落快感;側身社運界、抵抗邪惡的黨國體制。透過他們的引導,方才稍許認識城市的街角、社會的階層,以及國家的處境。但自己終究背離他們,選擇走上一條安全的人多的道路。
他們是被侮辱者,也是加暴者;他們是被損害者,也是加害者,聚合人之所以為人的矛盾於一身。未敢矯情政治正確,夸談專為邊緣的、弱小的誰誰某某而寫,拙著不過是複製的形式影子,他們才是終極的完整真實。經由追憶與學習,拙著僅只拼湊了部份走散寂寥許久的自我,意義依舊片段零落。可有,也可無。
今年五月,卸除副刊編輯的身分後,承蒙允晨總編輯廖志峰慇懃催促,對於私淑師長無意間的開示,雖言猶在耳,仍答應拙著出版。廖兄的鼓舞勉勵,讓人難為情,喜恧參半,卻又消減許多舉棋難定的躊躇之苦。
也必須感謝其他報刊先進錯愛,三不五時邀約寫稿,諸如《幼獅文藝》的吳鈞堯與李文冰、《聯合副刊》的宇文正與王盛弘、《印刻文學生活誌》的周昭翡與田運良,等等。有的仍在現職,有的已經去職。
活著,離開人間。比鄰若天涯,後會難預期。保重珍攝,祝福大家。
可有可無—寫在頭前
談述本書之前,因為編輯生涯剛剛譜下休止符,請容先行叨唸幾句,坦白關於編輯這一行的感觸。
每每被社會新鮮人問到:「編輯的工作內容是甚麼?」總會頓時啞口無言,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像從事某種害羞的勾當,難以啟齒。
編輯僅屬概括性一詞,箇中類別五花八門,單單書籍、雜誌、報紙、廣電各領域的歧異,就已經夠大的了,再細分的話,財經、時事、歷史、文學、學術、藝術、漫畫、實用、時尚、旅遊、美食……,千變萬化,教人眼冒金星。
回想漫長的二十幾年就業生涯,課餘玩票打工不算,其中從事編輯工作二十五年...
目錄
1.大島渚在西門町
2.殘忍
3.煉丹金童小日記
4.流轉的夜色
5.莫里哀
6.選舉前的二三軼事
7.螺絲
8.故事詩
1.大島渚在西門町
2.殘忍
3.煉丹金童小日記
4.流轉的夜色
5.莫里哀
6.選舉前的二三軼事
7.螺絲
8.故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