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腕：川端康成怪談傑作集

〈片腕〉

「嗯。」女孩點頭同意。「對了，如果手肘和手指不能彎曲，而是直挺挺的，您難得拿著也像拿著假手，那可沒什麼意思呢。我讓它更靈活些！」說罷，她從我手中取回自己的右手臂，往手肘輕輕地吻了吻，然後又輕吻過每根手指的關節。

「這樣它就能伸展了。」

「謝謝。」我接下女孩遞來的右手臂。「這隻手臂也會說話嗎？它會跟我聊天嗎？」

「手臂只能做它能做的事情。倘若手臂會說話，您把它還給我之後，我會很害怕的。不過，您不妨試試⋯⋯對它體貼些，或許它能聽懂您說的話吧。」

「我當然會對它體貼的。」

「去吧。」女孩像是要改變心意似地，以左手的手指，輕輕摩娑著在我手中的她的右臂，「只有今天一個晚上而已，妳就陪陪這位先生。」

她靜靜地看著我，雙眸似乎噙著淚水。

「您把它帶回家以後，不妨把它和您的右手臂調換一下⋯⋯」女孩說，「不妨試試看。」

「是嗎，謝謝。」

我將女孩的右臂藏在雨衣裡，走在夜霧瀰漫的街上。我心想，此時若是坐電車或計程車，必定惹來猜疑的目光，而且這隻脫離女孩身體的手臂，萬一哭泣起來，或是發出聲音，那可是會引發騷動呢。

我用右手握住女孩手臂根部的圓潤之處，讓它緊緊地貼在左胸上。儘管已經將它藏在雨衣裡，我仍時不時隔著雨衣用左手觸摸著它，然而，這個動作或許並非為了確認女孩的手臂是否存在，而是在確認我的歡愉喜悅吧。

女孩順從我的喜好，卸下自己的手臂借給了我。就這手臂接縫處的圓頭或說是肩頭來看，它們顯得柔軟圓潤。西方的妙齡女子向來身材圓潤，日本女子則不多見，但這女孩卻有如此曼妙的身材。她的身姿圓潤散發著朦朧羞澀的光彩，顯得清純而優雅，倘若一旦失去這份純真之美，其令人愛憐的圓潤，也將迅速地黯然失色吧。對美麗女子的人生來說，那圓潤之美亦是短暫，然而，這個女孩便擁有這種圓潤的美感。從女孩楚楚動人的圓潤身姿中，可以感受到她身上令人愛憐的一切。女孩的乳房似乎並不豐滿，手心即可掌握，看似嬌羞又富有彈性。我看過她圓潤的肩膀，審視過她的步伐。女孩走起路來，宛若小鳥般輕盈，也像蝴蝶在花叢裡飛舞。或許接吻的時候，她的舌尖亦會綻放出那樣的旋律吧。

我拿著女孩的一隻手臂，把它伸向手指夠得著的門旁開關。天花板下、桌子上、床頭枕邊和廚房以及盥洗室五處的電燈同時亮了起來。我的眼睛驚異於這房間從未如此明亮過。

安插在玻璃花瓶裡的洋玉蘭已然盛放，今天早上它還只是蓓蕾呢。不過，綻放沒多久，花蕊已散落在桌上。為此我感到不可思議，與其說是我注視著這白花，毋寧說是在凝視著凋零的花蕊。我拾起一、兩片散落的花蕊，打量著它們，這時放在桌上的女孩的手臂，卻像尺蠖般伸動手指，拾攏著花蕊。我從女孩的手中接過花蕊，站起身來，把它們扔入垃圾筒裡。

「這濃烈的花香滲進我的肌膚啦，快幫我解危⋯⋯」女孩的手臂呼喚我。

「啊。來這裡的路上讓妳委屈奔波，想必很累了。妳安心地休息一下。」我讓女孩的手臂橫躺在床上，在它的旁邊坐下來，溫柔地撫摸著它。

「好漂亮，真是開心！」

女孩的手臂所說的漂亮，可能是指床單。這淺藍色的床單有三種花樣。對於孤單的男人來說，或許這圖樣花俏了些。「今天晚上我會安分地在這床上過夜的。」

「是嗎？」

「讓我陪您作伴，您身邊好像沒什麼人嘛。」

說罷，女孩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女孩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還塗上淡紅色的指甲油。她的指甲已經留得很長，比指尖還長得多。

女孩的指甲挨近我，我那粗短又厚的指甲就顯得相形見絀了。她的指甲簡直美極了。莫非女人連指尖之美都要耀眼逼人嗎？抑或她努力在完美自身呢？看到這樣的情景，平時我多半以「其指甲如內側斜紋閃光的貝殼，飄逸如詩的花瓣」等平庸的詞彙來形容，但是現在，我卻找不到適切的語言，只能驚異地凝視女孩美不勝收的指甲。我覺得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貝殼和嬌嫩的花瓣，顯得更加透明清澈，宛如乍光即逝的露珠。看得出她日日夜夜努力地在內化女人的清純之美。這份美妙滲透到我的孤獨裡。或許我的孤獨滴落在女孩的指甲上，也能轉化成感傷的淚珠。

我打開電燈，把女孩的手臂從胸前挪開，雙手放在它的接縫處和手指，將它拉直。在五瓦特微光的映照下，它的圓潤和形影顯得格外柔和。我輕輕地轉動它，欣賞著晃動的光影，只見這光影順著其接縫處往下移動，途中變細，過了下半截手臂隆起的地方，又變得細小，轉移到其美麗的弧形和內側的凹處，然後再移到手腕上，最後從手心和手背流動到手指。

「我就是要這個呢。」我沒發現自己喃喃自語。

當我正看得出神的時候，信手摘下自己的右手臂，與女孩的右手臂調換，裝在自己的肩膀上，可是我竟然毫無覺知地完成這些動作。

我聽見輕輕地「啊」地一聲，但不知是誰發出的聲音。我的肩膀突然痙攣起來，我這才知道右手臂已經調換了。

女孩的這隻手臂—現在成了我的手臂，它顫抖地抓向天空。於是，我彎曲這隻手臂到我的嘴邊。

「很痛吧？很難受嗎？」

「不，不痛。一點也不痛。」這隻手臂斷斷續續地說。此時，一股閃電般的顫慄傳遍我的全身。我含著這隻手臂的指頭。

「⋯⋯」我要如何表達自己的喜悅呢？女孩的手臂觸摸著我的舌頭，我說不出話來。

「可以呀！」女孩的手臂回答。顫抖因此戛然而止。「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嘛，可是⋯⋯」

我猛然察覺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女孩的手指，但是她的右手臂，也就是我右手臂的手指，卻未能感受到我嘴唇和牙齒。我趕緊揮動右手臂，卻沒有什麼感覺，肩膀的接合處以及關節有種堵塞、拒絕之感。

「血液不流通。」我脫口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陣莫名的恐懼向我襲來。我坐在床上。我發現自己的另一隻手臂卸落在旁，我的手臂離開了我的身體，它是一隻醜陋的手臂，而且這隻手臂似乎還在脈動。女孩的手臂暖乎乎地跳動著，我的右手臂卻愈發冰冷僵硬起來。我用她的右手臂，握住自己的右手臂。握住倒沒有問題，卻沒有任何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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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會對它體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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