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結局 【法國】阿爾貝‧阿科芒
他們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顯得很幸福。他們都學會了在生活中彼此做一些必要的讓步,並且兩人的性格都很靦腆。男的是里昂小說家呂西安‧里歇,一直保持著有限的知名度。但對他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如果想沾點「暢銷作家」的光彩,他就得在各種儀式上拋頭露面。對於這些,他總是一概謝絕。朋友們愛說他過分謙虛,究其實,是缺少勇氣。
對他來說,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擁抱一下妻子,親親她的前額,說一句幾乎總是一成不變的話:「親愛的,我希望我不在家時你沒有過於煩悶,是吧?……」得到的差不多總是同樣的回答:「沒有。家裏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吶。但看到你回來,我還是很高興的。」
里歇太太負責在打字機上列印丈夫定期在《里昂晚報》上發表的微小說。然後把稿紙謄清,封裝好,寄出去。這份微末的工作足以使她想到自己是丈夫的一個合作者。
咳!她萬萬沒有想到,一齣悲劇正在威脅著她。
怎麼,像呂西安‧里歇這樣一個年屆五十的傢伙,會讓一個剛剛離婚的女人弄得昏頭昏腦?然而這件事居然發生了。她叫奧爾嘉‧巴列絲卡,人長得很漂亮,有著一股寡廉鮮恥的勁頭,把小說家降服了。有一天,就像跟他要一件新奇首飾一樣,她要求跟他結婚。
他必須先離婚。
「唔,這件事應該容易辦到。結婚已經整整廿三年,大概妻子不再愛我了,分開可能不會痛苦。」
想法不錯。可是一個性格靦腆的丈夫該怎樣攤牌呢?小說家想出了一個新鮮法子。
他編了一個故事,把自己與太太的現實處境轉托成兩個虛構人物的歷史。為了能被妻子領悟,他還著意引用了他們夫婦間以往生活中若干特有的細節。在故事結尾,他讓那對夫妻離了婚,並特意說明,既然妻子對丈夫已經沒有了愛情,就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地走開了,以後隱居在南方的森林小屋,有足夠的收入,悠閒自得地消磨幸福的時光……
他把這份手稿交給里歇太太列印時,心裏不免有些不安。晚上回到家裏時,心裏嘀咕妻子會怎樣接待他。
「親愛的,我希望我不在家時,你沒有過於煩悶,是吧?」話裏帶著幾分猶豫。
她卻像平常一樣安詳:「沒有。家裏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吶。但看到你回來,我還是很高興的。」
難道她沒有看懂?呂西安猜測,興許她把列印的事安排到了明天。然而,一詢問,故事已經列印好,並經仔細校對後寄往《里昂晚報》編輯部了。
她為什麼不吭聲?她的沉默不可理解!
「顯然,她是個性格內向的人,可是她該看得懂的……」
故事在報上發表後,呂西安‧里歇才算打開了悶葫蘆。原來,妻子把故事的結局改了:既然丈夫提出了這個要求,夫妻倆還是離了婚。可是,那位在結婚廿三年之後依然保持著自己純真的愛情的妻子,卻在前往南方的森林小屋途中抑鬱而死了。
這就是回答!呂西安‧里歇震驚了,懺悔了。當天就和那個不知底細的女人來了個一刀兩斷。
但是,如同妻子不向他說明曾經同他進行過一次未經相商的合作一樣,他永遠沒有向她承認自己看過她的新結論。
「親愛的,我希望我不在家時你沒有過於煩悶,是吧?」他回到家裏時問道,不過比往常更加溫柔。
「沒有。家裏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吶。但看到你回來,我還是很高興的。」妻子一面回答,一面向他伸出手臂。
【品味】
這個故事非常平淡,它講述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在愛情之路上誤入歧途,發生了婚外情,想和妻子離婚,最後夫妻又重歸於好的故事。
在愛情或婚姻中,隨著時間的流逝,生活難免流於平淡。而愛情或婚姻生活中的真諦,恰恰就是這種平淡,正所謂「平平淡淡才是真!」這種平淡背後蘊藏著的是深深的愛意,正如小說中的妻子對丈夫反覆說的那句話一樣:「看到你回來,我還是很高興的。」
作者以巧妙的構思將這個看似俗套的故事,在平淡之中演繹得十分感人。小說家呂西安‧里歇通過小說的方式,委婉地向妻子傳達了離婚的想法,而他的妻子也通過修改小說結尾的方式,委婉地向他傳達了自己的意見。故事套著故事,這種形式在微小說的創作之中並不多見,而且極不易把握。但是阿爾貝‧阿科芒做到了。
小說不但在構思上十分巧妙,在語言上也獨具特色。微小說限於篇幅的限制,人們大多極力讓語言看起來豐富一些,感人一些。但是阿爾貝•阿科芒卻反其道而行之,他讓相同的臺詞反覆出現在短短的篇幅之中。這非但沒有給人單調和累贅之感,反而更自然,更感人!
正是這種巧妙的構思和獨具特色的語言,使得這個平淡的故事流傳到了世界各地,感動了各種膚色的人們。
◎回家 【美國】彼得‧哈米爾
三個小夥子和三個女孩高興地準備去佛羅里達度假。他們的紙袋裏裝著三明治和酒,在三十四街搭上了長途汽車。
當紐約那灰暗陰冷的春天在他們的背後悄然消失的時候,他們的心中渴望的是金黃的海灘和滾滾的海潮。
車子經過新澤西時,年輕人注意到車上有個人像被「定身法」定住似的一動不動。這個人就是文戈。他坐在這幾個年輕人的面前,風塵僕僕的臉色像張面具,叫人猜不透他的真實年齡。
他身上穿著一套樸素而不合身的褐色衣服,手指被香菸熏得黃黃的,嘴裏好像在嚼著什麼東西,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
深夜,汽車開到一家名叫霍華德‧詹森的飯館門口停下。除了文戈之外,大家都下了車。年輕人對他感到詫異起來,都在試圖想像他的生活:說不定他是個船長;說不定他是和妻子吵架了才跑出來的;他也可能是個回家的老兵。
當大家都回到汽車上時,有個女孩坐到了文戈的身邊,跟他搭訕起來。
「我們正要到佛羅里達去,」女孩爽朗地說,「您也去那兒嗎?」
「我不知道。」文戈說。
「我從來沒有到過那地方,」女孩說,「聽說那兒很美!」
「是的。」他低聲說。他臉上的表情讓人覺得,他似乎在努力忘記一件他極不願想起的事
「我住在傑克遜維爾海軍部那兒。」
「喝點酒嗎?」她問。
文戈笑了笑,接過酒瓶猛喝了一口。向她表示謝意之後,他重新又恢復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文戈晃著腦袋打起瞌睡來。女孩回到了原來的那幾個年輕人那邊去了。
第二天清晨,當他們醒來的時候,汽車已經停在了另外一家霍華德‧詹森飯店的門前。這次文戈下車進飯店了。先前和文戈談話的那女孩一再請他跟他們一起用餐。年輕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如何在海灘上露營,文戈卻顯得有些拘謹。他只點了一杯黑咖啡,心神煩亂地抽起菸來。
當他們回到汽車上,女孩再次坐到了文戈的身旁。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痛苦地、緩緩地對她說起了自己的心事。他在紐約的牢房裏度過了四年光陰,現在正要回家去。
「你有妻子嗎?」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她吃了一驚。
「唉!我在牢裏寫信給妻子,對她說:『瑪莎,如果你不能等我,我理解』。我說我將離家很久。要是她無法忍受,要是孩子們經常問她為什麼沒有了爸爸——那會刺痛她的心的,那麼,她可以把我忘卻而另找一個丈夫。真的,她算得上是個好女人。我告訴她不用給我回信,什麼都不用,而她後來也的確沒有給我寫過信。三年半了,一直音信全無。」
「那麼,你現在回家,她也不知道嗎?」
「是的,」他難為情地說,「上星期,當我得知我將提前出獄時,我寫信告訴她:如果她已改嫁,我能原諒她,不過,要是她仍然獨身一人,要是她還不厭棄我,那她應該讓我知道。我們一直住在布朗斯威克鎮。等一會進了鎮,你們就可以看到一棵大橡樹。我告訴她:如果她要我回家,就可以在樹上掛一條黃手絹,我看到了就下車回家。假如她不要我去,那她完全可以忘記此時,手絹也不要掛,而我也將繼續往前走。」
「天吶!」女孩感到十分驚奇,並把事情告訴了夥伴們。文戈拿出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的照片給他們看。距布朗斯威克鎮只有二十里了,年輕人趕忙坐到右邊靠窗的位置上,等待著那大橡樹撲入眼簾。
文戈心怯地不敢再向窗外觀望。他重新板起了一張木然的臉,似乎正努力使自己在又一次的失望中昂起頭。
只差十里了、五里了,車上一片靜悄悄。
突然,所有的年輕人都從他們的座位上站起來,高呼著、喝釆著和叫喊著,還跳起舞來,最後在勝利和歡騰中揮舞著緊握的拳頭。人人都這樣高興,唯獨文戈坐在那兒,不知所措,凝望著那棵橡樹。
橡樹上掛滿了黃手絹,二十條、三十條,也許有幾百條。那些美麗的黃手絹好像微風中飄揚著一面面歡迎他的旗幟。在年輕人的呼喊聲中,老囚犯慢慢從座位上站起身,走下汽車,徑直往家裏走去。
【品味】
美國著名作家彼得‧哈米爾的微小說《回家》,講述的是一個老囚犯文戈回家的故事。這個故事本來平淡無奇,但是在作家的精心安排之下,卻充滿了獨特的藝術魅力和情感張力。
文戈的過去是怎樣的呢?作家並沒有把關注點放在這裏,儘管他的犯罪事件就可能是一個
驚心動魄的故事,但是作家還是把著眼點放在了未來。文戈能否被家人接受呢?這是整個故事中矛盾的焦點!
作家在一輛公共汽車上展開了全篇的故事情節,使得作品跌宕多姿、引人入勝。不管是主人公的出場,還是故事的結局,都出人意料,極為奇特。哈米爾高超的藝術技巧使得這個本來平淡無奇的故事變得像磁石一樣,一下子把讀者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這篇小說不但在文學上達到了獨特的造詣,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年讀者。一九七七年,日本著名的導演山田洋次以《回家》為藍本,拍攝了影片《幸福的黃手帕》,並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回響。
二○○八年,美國導演尤達岩‧普拉薩德又再次以這篇小說為藍本,重拍了《幸福的黃手帕》,並再次掀起了一股「回家」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