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嚴捲簾進了後室,沈傲只是呆呆坐著,腦中時而想著安寧,時而又牽掛著幾個嬌妻,心中很是悲涼。
一炷香之後,沐浴之後的唐嚴穿著雪白圓領儒衫,戴著方巾,全身簇然一新,施施然的徐步過來,跪坐在沈傲的對案,正色道:
「沈傲,你跪下說話!」
沈傲見他肅然端莊的姿態,不自覺從凳上滑落下來,屈膝跪下。
唐嚴闔著目,嘴唇微微顫抖,方才還是精神抖擻,卻突然之間又蒼老了幾歲,張開眸時,眼眸中迸發出一絲決然,道:「君子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沈傲認真傾聽,立即就知道唐嚴所說的那句話出自《論語‧里仁》,意思是說:君子不輕易亂講話,以自己做不到為恥。如果說了卻做不到,那是羞恥的事。
唐嚴從容繼續道:「你的承諾雖沒有出口,可是本心已經有了承諾,你既是聖人門下,尊我為師,便要做一名至誠君子,你好自為之吧。」
沈傲慚愧道:「學生慚愧,身為人婿,卻朝三暮四。」
唐嚴仰望虛空,嘆了口氣,道:「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沈傲明白了,行禮道:「學生明白。」
心中豁然開朗,站起身來,又行了個禮:「學生告辭!」旋過身去,釋然而去,腳步也不由輕快起來。方才唐嚴那一句「君子之於天下也」,便是告訴沈傲,君子對於天下人,無專主之親,無特定之疏,惟以道義是從。即不問親疏,但以道義是親,亦即以義為處世準繩。
這是唐嚴向自己表明心跡,他只問道義,不問親疏,既然他認為沈傲要去做的事是君子的言行,那麼非但不會責怪,反而覺得欣慰,叫沈傲不必慚愧。
只是寥寥幾語,算是解開了沈傲的心結。走出了唐家的瓦屋,沈傲突然從容一笑,他或許卑鄙,或許貪婪,可是當他決心義無反顧的去做某件非做不可的事時,他發覺自己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感。
好,拼了,玩的就是心跳!不過在此之前,還需要好好謀劃一下,我已經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一個美滿的家庭,為了蓁蓁、為了若兒、茉兒,我也要活著。
他不由自主的到了門庭之外,翻身上馬,往祈國公府去。
去祈國公府自然不是去找周正,這件事,周正無能為力,與他商議,說不定還極可能拉他下水,他要找的人是陳濟,自己的另一個老師,這個人雖然蝸居公府,可是手段卻是不少,更為重要的是,他對蔡京瞭解的極為透澈,有了他的幫助,自己才能擬定出一個完美的方案。
到了國公府,門人見了他歡喜無限,此時再不叫表少爺和姑爺了,一個個侯爺侯爺的叫個不停,有人急不可耐的要去後園通知夫人,沈傲攔住他,道:
「我先去尋陳先生,夫人那邊暫時先不要通知,待會兒我自去給她問安。」
說罷,輕車熟路的向陳濟的住處走去。
與陳濟商議了整整半個下午,沈傲才趕去見了周夫人,周夫人嗔怒著埋怨,回來這麼久,也不見他來府上走動。
沈傲大汗,連忙道:「近幾日有些事要做。」
周夫人轉怒為笑道:「該忙的還是不要耽擱,有空多來走走便是。」
沈傲應下。
眼看春節臨近,遴選也正式開始了。
第一日考的,自然是琴棋書畫,甚至還有經義文章,皇帝招婿,當然不能只考智商,畢竟智商這玩意也沒有衡量的標準,到時候若是選個文盲出來,那還不遭人取笑?
所以第一場考試,與藝考完全相同,第一場是經義,經義的題目叫做「君子去仁,惡乎成名。」這一句出自論語,全文是:「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這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這句話很好理解,就是說富與貴是人之所希望的,不依照公認的原則,就不要去獲得;貧與賤是人之所討厭的,不依照公認的原則,就不要去擯棄。全文只點名了一個精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其實這個經義題並不難,可謂是傻瓜版科舉,沈傲只用最常規的方法來破題,寫道:「是故君子好財,而取之有道矣,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
作文章,就是立牌坊,反正盡往好的說,先不論你人品如何,反正就是要唱高調,明明是君子愛財,卻要一篇廢話絮絮叨叨的寫出來,說要取之有道,取之有道還不夠,還要說君子最緊要的是德行,有了德行,才有土地,有了土地才有財富,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德行是君子的根本,而財富只是枝葉。
只一句話,將孔夫子的話稍一潤色,一座正大光明的牌坊便金光閃閃的立起來了,接下來的事,不過是給這牌坊修修剪剪,塗脂抹粉罷了。
交上了經義,隨即便是畫論、書考,通過了這幾個考試,才有了真正遴選的資格。
一路考過去,對於沈傲來說,並不困難。
到了第二日,才是正式的智考,經過昨夜的遴選,數千人只留下了幾十人,由此可見,對於沈傲輕而易舉的經義、書畫,可是對於其他人來說,卻並不容易。
智考考場在禮部衙門,考生在衙外的長廊候著,一個個進去,由考官發問,只是到底考的是什麼內容,沈傲就不知道了。
沈傲到了考場,便看到蔡行正搖扇等待,見了沈傲,蔡行也施施然地朝他打招呼,沈傲過去和他寒暄一番,卻都各懷鬼胎,決口不提考試的事。
考生開始依次入場,許多考生進去,卻大多一臉懊惱地出來,等輪到了蔡行進去,只進去了片刻,回來時顯得精神奕奕,走到沈傲的旁邊,笑呵呵地道:「沈兄,殿試時再會吧。」說罷,揚長而去。
沈傲開始入場,這禮部的衙堂他也不是第一遭來,因此一點也不生疏,幾個考官高踞兩側,沈傲不待他們吩咐,大喇喇地坐下,朝眾人抱了個手:「請諸位大人出題。」
沈傲好歹也是知名人物,考官們見了沈傲,大多都是認識的,只是心裏嘀咕,此人不是已經娶妻了嗎?怎麼什麼熱鬧都有他的份!
考官們心裏腹誹一番,卻不敢小看了這沈寺卿,一個個端正態度,咳嗽一陣,上首的考官道:「古有一人,叫陶淵明,沈寺卿可曾聽說過嗎?」
沈傲笑道:「五柳先生的大名,天下皆知,我又豈會不知?」
主考頷首點頭,忍俊不禁地繼續道:「可是沈寺卿是否知道這位陶先生卻是個斜眼?」
斜眼?沈傲一時愣然,他翻閱的古籍不可勝數,還真沒有聽說過陶淵明有眼疾,看著主考官的樣子,心裏便明白了,這是一個圈套,若說自己不知道,那麼這場考試也就不必繼續了,他會說你孤陋寡聞;可是若你說知道,他便會問,何以見得陶淵明就是斜眼?
這哪裡是智力考試,簡直就是挖了坑等人跳進去,沈傲相信,自己這一跳,他們完全不介意來幫忙鏟鏟土,順道兒將自己埋了。
沈傲笑了笑,道:「知道。」
也只能這樣回答了,不知道就是淘汰出局,知道還有一線生機,管他知道不知道,先忽悠了再說。
那主考官頓時來了興致,道:「沈寺卿果然見多識廣,難怪才名滿天下,那麼老夫要問,陶淵明為何是斜眼?」
圖窮匕見,真正的殺招來了;方才既然答了知道,這時候若是說不出理由,就說不過去了。
沈傲的臉上仍保持著鎮定的笑容,腦子飛快地運轉起來,不斷回憶著陶淵明的生平和作品。
「沈寺卿,只有一炷香的時間,請快回答吧,若是回答不出,老夫只能請你出場了。」
……
「時間不多,沈寺卿還沒有答案嗎?既如此……」
「且慢!」沈傲突然張眸,朗聲道:「答案我已經有了。」
主考官饒有興趣的看著沈傲:「沈寺卿請說。」
沈傲笑道:「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五柳先生《飲酒》詩中的一句,明明採的是東南方的菊花,卻又能悠然見到南山,如此可見,五柳先生自然是斜眼了,否則明明對著東方,卻又為何能見到南山呢?」
考官們紛紛笑起來,那主考官也忍不住露出笑容,捋鬚道:「沈寺卿果然不負才名,佩服!」說罷,朝沈傲抱抱手,繼續道:「至今為止,數十個考生中只有兩人尋出了答案,沈寺卿可以走了,明日這個時候,去見帝姬殿試即可。」
沈傲回禮,從容地站起來,走了出去。他心裏存了幾分僥倖,這個題目的難度不小,非但要有急智,更需要對陶淵明瞭若指掌,若是不知道陶淵明的詩句,便是再聰明,只怕也是白搭。
出了禮部,沈傲回到家中,周若當先見到他,二人在長廊上對峙,周若上下打量著沈傲道:「夫君這是從哪裡回來?」
沈傲想了想,道:「考試。」
「我就知道你是去遴選了,哼!」周若跺了跺腳,旋身要走。
沈傲連忙將她攔住,苦笑道:「有話好好說,夫人,能不能聽我解釋一下。」
「解釋,解釋什麼?」周若帶著怒氣別過臉,卻沒有立即離開,算是願意聽沈傲的解釋了。
沈傲便將前因後果說了,最後苦著臉道:「說起來,我才是真正的冤枉,這次真的不是招蜂引蝶,實在是迫不得已,再者說,若你的夫君是那種薄情寡義、明哲保身之人,若兒也瞧不上眼,是不是?」
周若嗔怒道:「如此說來,你還有功了?」
沈傲很謙虛地道:「也談不上什麼功勞,主要還是若兒調教得當,不是夫君的品性好,是若兒的領導水準高。」
周若不由地給逗笑了,又是笑又是哭,幽怨道:
「你這沒天良的東西,三頭兩日的往這裏領人來,今日是帝姬,明日天知道又是誰。你是有妻室的,跑去參加遴選,惹得龍顏震怒了,看你如何收場,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我們這一大家子想一想。」
沈傲動人地抱著她,道:「放心,我已經有了萬全之策,你看你夫君什麼時候吃過虧?不怕,不怕!不過,有件事我要和你先說好,明日不管我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要驚慌,告訴你爹,叫他不要插手,就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告訴他,我很快就沒事的。」
周若聽了他的囑咐,心裏還是擔心了起來,沈傲又安慰她一番,便去叫蓁蓁和唐茉兒聚到一起,將明日決賽的事說了,又囑咐了她們一番,這才一起去用了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