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聲百年慶徵文比賽小說類組奪首獎!
令人驚豔的作品,本書融合武俠精神與基督信仰的創作構想。
1853年,江寧城外的小村落,名動天下的俠客在此生死決鬥,慈悲憐世的西洋神父在此收養眾多孤兒,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也視此地為大軍必爭之地。
俠客、神父與梟雄的邂逅,會在亂世中激盪出什麼樣的火花?
天國真有可能臨在人間嗎?
『我怎麼也沒想到,我會在六十多歲、服事主這麼長久的年日之後,讀到這樣一本書!《太平記》明明是一本新寫成的書,卻有著我年少時所熟悉的味道;武俠小說向來被歸類為屬世的寫作,《太平記》卻發出了福音信仰的光。這樣的一本書,是上帝在華人世界做的新事!』
楊寧亞 - 台北真理堂主任牧師
『書寫者兼顧了說故事的技巧、歷史的背景與信仰的深度,金庸的《天龍八部》堪稱是這方面的大作品的代表作,而《太平記》則已經具體而微算是一篇小而美的傑作。』
曾陽晴 - 中原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作者簡介:
出生於平凡家庭的平凡人,喜愛文學、音樂、咖啡、生魚片,以及一切美善的事物。
動作有時像大貓,心底卻住著一隻溫柔的小野狼。已婚的基督徒。
章節試閱
捌、背叛
夕陽斜照,為高聳入雲的灰色城牆裹了一層金黃鱗片,如同上古傳說中的巨龍,圍繞守護著江寧城內的百姓。元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攻佔江寧,改名應天。朱元璋發動上百萬民工,重築江寧城牆,耗費億萬城磚,歷時二十一年才建成。當時為了築城牆引發了許多民怨,民工紛紛傳唱:「毀我十家廬,構爾一郵亭。奪我十家產,築爾一佳城。官長尚為役,我曲何時直。本是太平民,今願逐捕客。」洪雲牽著瘦馬和石六郎緩緩的沿著城牆邊行走,一邊談論著江寧城的過往:「朱元璋仿照天象的南、北斗星宿修築城牆,北斗七星、南斗六星,是以江寧城共有十三道城門。這十三座門有首詩:『三山聚寶臨通濟,正陽朝陽定太平,神策金川近鐘阜,儀鳳定淮清石城。』」
石六郎來到江寧兩天了,洪雲帶著他,從城南的民居、市場到秦淮河的兩岸風光,一路細細觀察。今天,石六郎特意要洪雲帶著他來觀察南京城防的狀況。兩人從太平門走過朝陽門、正陽門、通濟門,一路來到聚寶門邊,遠遠地看著許多百姓進出城門。
洪雲低聲說:「聚寶、三山和通濟三座城門各有城牆四道,均在城門內修建內甕城,跟一般的城牆在城外修築外甕城的方式不同,世所罕見。這三座城門防守嚴密,超過其他諸門。尤其是通濟門,門裡築有三重甕城,彎曲如船形,一層比一層堅固,難以突破;聚寶門內甕城則修築有藏兵洞二十餘個,平時專門用來儲藏守城器械和軍用物資,作戰時估計可以藏兵三千餘人。我軍從南而來,首先便要面對這幾道門。」
石六郎點點頭,說:「人窮其謀、地盡其險、天造地設,江寧城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我一路走來,觀察城牆上的守軍佈點,看來人數好像並不多,不能完全發揮城牆的每一寸防禦功能。」洪雲說:「是,清廷近年割地賠款,導致財政窘困、無力養軍,江寧平時駐軍還不足萬人,由於人手不足,鐘阜門、儀鳳門、定淮門和金川門先後被封堵,以減少兵力需求。」
「金川、鐘阜、儀鳳、定淮四門,位於江寧的西北角,瀕臨長江,是抵禦江北進犯江寧城的重要門戶。清廷起自東北、定都北京,他們自然會忽略來自北方的攻擊。」石六郎淡淡地:「以為封了門就平安無事,可以減少兵力部署?看來江寧將軍祥厚不過是隻井底之蛙、縮頭烏龜。這幾道門,正是我軍的可趁之機。」
洪雲潛伏江寧一年多,雖然旨在詳細探查城牆防禦情況,卻也曾暗自思想過要如何攻破江寧。思前想後,只覺江寧城固若金湯難以攻陷,即使以多出守軍幾倍的兵力圍攻都無法破城,只能打曠時費日的持久戰,待城內守軍絕糧方有機會。想不到石六郎竟然想從已經被堵住的門口進攻,這是洪雲從沒想到的事。
「對啊,就算門口已被封堵,還是會比原本的城牆脆弱,加上守軍不足……」洪雲對石六郎的想法感到既欽佩又畏懼。石六郎不理會洪雲的驚詫,逕自說道:「咱們到城外去看看。」「是。」洪雲右手牽著瘦馬,帶著石六郎走出城門,左手擺動間,卻從袖子裡悄悄滑出了一片黑色樹葉,落在城門邊的地上。
兩人出城後不久,四個人來到城門邊。這四人生得樣貌相同,顯然是一母所生的四胞胎,連走起路來的動作也幾乎相同。若不是四人腰間背後插著六柄斧頭,大小各有不同,旁人根本分辨不出這是四個人。
這四個人來到門邊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這時有一人,忽然撿起了先前洪雲放落地上的樹葉。這黑色樹葉原來是鋼鐵所鑄,邊緣磨成鋒刃,份量不輕。那人隨即向其他三人示意。
「他們從這裡出城去了。」
「嘿嘿,那小子果真機靈。這回抓了太平軍的細作,總督大人定會讓咱們兄弟四人連升三級。」
「快走吧,早早抓了人去領賞,再上沁香居去喝酒。」
「大哥,我們自己去抓人,不通知祥厚將軍這樣好嗎?」
「啐,我們替將軍賣命這些年,哪次他不是自己把功勞吞了?搞得我們兄弟什麼也沒分到。你是不是想一直當一個將軍府的小侍衛?」四人一邊說話,一邊隨著洪雲留下的標記,出城而去。石六郎出了城以後,繞到了江寧城西北方的儀鳳門外。洪雲細細察看石六郎的動靜,只見他出城以後,一路上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忽然石六郎看見不遠處有座寺廟依山而建,屋舍金碧輝煌,連綿整片山坡,彷彿廟與山已融為一體。
石六郎問洪雲:「這是靜海寺嗎?」「是,」洪雲答道:「靜海寺建於獅子山西麓,宏大壯麗,號為『金陵律寺之冠』,又稱『八大寺之最』。相傳建於永樂年間,是明成祖為了褒揚鄭和數次下西洋之功而建。
道光十二年時靜海寺曾被大火焚毀,後又重修。取名靜海,是『四海平靜、天下太平』之意。寺裡的僧侶極其富有,寺產有田地二百多畝,都租予佃農,租金極重。寺廟佔地廣闊,建有金剛殿、天王殿、觀音殿、伽藍殿等處,其中以潮音閣最負盛名。因潮音閣建在寺廟最高之處,能聞長江潮聲而得名。」
洪雲宛如一本活生生的地理方志,毫不遲疑的把靜海寺的來歷一口氣說完。
「都說出家人看破紅塵、四大皆空,卻有田地二百餘畝?明著是欺世盜名、貪愛錢財!」
「靜海寺的和尚雖有寺產,還是常到江寧城內化緣,可歎許多愚夫愚婦自己窮到沒飯可吃,還拼命佈施,佈施後還對和尚千恩萬謝、跪地叩拜,好似和尚接受他的佈施,是他極大的光榮,廟裡的和尚卻是神情高傲,連謝字都不曾說一聲。」
「有這樣的和尚住在廟裡,還想四海平靜、天下太平?當真可笑至極。」石六郎,笑著說:「想三寶公當年七下西洋,何等威風。大明國威,遠震異邦,確是四海平靜。可是十一年前,清廷在此處與英國人簽下喪權辱國的條約後,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這靜海寺的名頭可得改上一改了。」
「走吧,天色已晚了,城門將閉。咱們就上廟裡去參拜參拜,順便借住一宿。」石六郎一掃沿路上的沉思,步伐輕快的往靜海寺而去,隨之在後的洪雲一臉愕然。
太平天國的人個個都敬拜天父上帝,一看到佛像、神像,一律斥為邪惡偶像、魔鬼化身,總是狂敲濫打,非讓它粉碎不可。而今石六郎竟然說要去寺廟裡參拜,甚至還要借住?洪雲只覺得石六郎此人委實難以捉摸。行路間,洪雲若無其事的,又從袖口中滑落一片黑葉。「饒你奸似鬼,」洪雲暗思:「待鬼斧兄弟一到,卻要你做我平步青雲的踏腳石。」
石六郎與洪雲進了靜海寺,洪雲向寺裡的知客僧說兩人是南方來的遊客,因貪玩景致,誤了城門關閉的時辰,想請和尚行個方便,借住一宿。知客僧一臉傲氣、不肯應允,石六郎隨手拿出兩錠金元寶,扔到桌上,充作香火錢。兩錠金元寶足可在江寧城裡最好的客棧開得幾桌上等酒席、住上十天八天,知客僧眼裡金光閃閃、心底神魂盪盪,即刻奉茶納座,無有不允。
知客僧引兩人來到一間破舊禪房,又送來兩大碗白飯、兩盆齋菜。石六郎和洪雲腹如雷鳴,雖然兩盆齋菜煮得無油少鹽、又苦又澀,兩人還是毫不客氣的吃得一乾二淨。洪雲收拾了碗筷,又為石六郎和自己倒了杯茶。石六郎喝著茶,摸著自己的肚腹,笑著說:「感謝天父,賜我飲食。」洪雲摸不透石六郎的用意,只是默然不語。
「今夜正是十五月圓之時,潮汐起落必大。」石六郎忽然說:「難得來到此處,若不上潮音閣聽潮賞月,豈不是擔誤了難得美景?」
「尊駕的意思是.....」洪雲正遲疑間,石六郎已起身離去,洪雲只好跟著走出房門。
石六郎不走正門大道,卻施展輕身功夫專往屋頂上竄,洪雲也不落後,跟在石六郎後面上了屋頂。圓圓的月亮剛剛升起,兩條人影先後在屋瓦上飛縱,寂然無聲、如履平地。兩人沿著層層殿堂而上,越攀越高。
也不見石六郎雙足如何發力,整個人突然就躍上半空,一個倒翻筋斗,雙足已牢牢鉗住屋簷。石六郎倒掛屋簷,挺腰如神龍昂首,右手推開窗戶,隨即鬼魅一般的飛入了潮音閣。洪雲跟在後面,大吃一驚,想不到石六郎輕身功夫如此高明,他知道自己輕功有限,便老老實實的從石六郎推開的窗戶跳進去。
潮音閣中未點燭火,一片漆黑,只有長江起落有致的潮汐聲,充塞在整個空間之中。石六郎推開了面向江寧的一扇窗。天上玉盤剛剛升起,映照大地一片銀霜;長江如瀑,浩浩蕩蕩的流洩過來,繞經獅子山後,又向遠方奔騰而去。江寧城像塊巨大的頑石,灰撲撲的座落在大地之上。
靜海寺建於獅子山上,潮音閣又為寺中最高處,石六郎佇立窗邊,居高臨下,靜靜的看著江寧城那已被封堵的儀鳳門。儀鳳門包山而建,以山體為牆基,外層包以硬磚厚石。牆山一體,如同一個巨人,風雨無阻,牢牢守衛著江寧城。
洪雲站在石六郎身後,完全不知道這人在搞什麼鬼,但是他也沒興趣知道。他曉得鬼斧兄弟追在後頭就快到了,屆時五人齊力,必能把石六郎活捉生擒,成就大功。
這時,石六郎忽然說了一聲:「破了。」
「什麼?」洪雲感到莫名奇妙:「什麼東西破了。」
石六郎轉身面對洪雲,淡淡的說:「我已攻破了江寧城!」
「尊駕可是在跟我說笑?」洪雲震驚的無以復加,難道這人當真在短短的一天之內,已經想出了如何攻破江寧城的辦法?「你……你要如何破城?」
「你功夫不弱,可在城內潛伏,尋隙刺殺將官,擾亂人心。若我所料不錯,我軍僅需數日便可破城,你當把握良機。」石六郎並不回答洪雲的問題,平靜的口吻,彷彿江寧城破已是天經地義的事。
「好大的口氣!」潮音閣外忽然有人說話:「幾天的時間便想攻陷江寧,未免太過自負。」
「我看這小子不過是胡吹牛皮。」
鬼斧兄弟四人從石六郎打開的窗子躍入潮音閣。
「你們兄弟來得也太慢了,累得我跟這傢伙東奔西跑了大半天。」鬼斧兄弟一到,洪雲不再隱藏身分,只管放膽說話:「嘿嘿,這傢伙輕功高明,大家可得小心,別讓這條大魚給跑了。」
「放心,咱們砍了他一條腿,他還能長出翅膀飛走嗎?」
「我果然沒說錯,你這樣的人才只當個細作實在太可惜了。」石六郎面上無驚無怒,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你背叛天國,就不怕天父降罰於你?」
「廢話!誰要能給老子錢和女人,老子就信誰!」洪雲說。
鬼斧兄弟這時已分站四方,牢牢的守住了潮音閣四面的門窗,不讓石六郎有逃走的機會。
「好!」石六郎忽然飛身向前,一掌劈向洪雲,洪雲雙袖一揮,十餘枚鐵樹葉飛出,鬼斧兄弟四人也同時拔出腰間斧頭,四柄飛斧凌空而至。看來石六郎若不收手,不是傷在鐵樹葉之下,就是要被飛斧砍傷。
剎時間,飛身向前本該無法變換方位的石六郎,忽然直直向上躍起,似要穿破屋頂而去。圍攻的五人大吃一驚,洪雲的鐵樹葉盡數落空,鬼斧兄弟的飛斧變成攻向自己人。洪雲大喝一聲:「休想逃!」跟著往上跳,鬼斧兄弟雙手一納,把飛斧牢牢掌握,正要跟上。這時石六郎伸手在樑柱上一拍,整個人猛然加速下墬。就在洪、石兩人上下交錯的一瞬間,石六郎連下重手,拳打掌劈,洪雲措手不及,被打得筋斷骨折,倒撞下地。
鬼斧兄弟大吃一驚,也不管洪雲是生是死,四人同聲大喊:「鬼斧神功!」瞬間二十四柄大小不同的斧頭,從不同方位同時飛襲石六郎。石六郎哈哈大笑,一腳踢起地上的洪雲當人盾,只聽一聲慘叫,洪雲身上連中四把斧頭。石六郎隨即挾著洪雲逃出窗外。鬼斧兄弟收回剩餘的飛斧,也跟著追出窗外。
石六郎雖然挾著洪雲,在屋簷上竄高走低,速度卻絲毫不慢。鬼斧兄弟緊追在後,只覺此人應變神速、輕功高明,單憑自己兄弟四人恐怕抓不住他,但是為了功名利祿、朝廷賞金,四人也只能窮追不捨了。雙方一追一逃,旋即離開了靜海寺的範圍,奔入了獅子山下的一座樹林。鬼斧兄弟一追進樹林,發覺石六郎竟似站在原地發楞,鬼斧兄弟立刻上前包圍。
洪雲這時毫無聲息,赫然已被石六郎挾死。石六郎扔下了洪雲,緩緩的說:「你們兄弟四人聽了我的祕密,今日還想生離此地嗎?」石六郎臉色陰沉,在清冷的月光下寂然獨立,如同鬼魅。鬼斧兄弟雖然手持利斧、以四圍一,看了石六郎的神氣,背脊兀自一陣發涼。
玖、相識
東方一輪圓圓的月亮正升起,稀疏的星光薄弱的點綴在漆黑的天幕上。公孫龍和楊愧之走下山丘,要回到河邊的小屋。在月光下楊愧之一邊走,一邊向公孫龍解釋著「上帝的道理」。
「所以,你說的這個上帝是唯一的神?」公孫龍問。
「是,祂是創造天地的真神,除了祂以外再也沒有別的神。」楊愧之堅定的回答。
「那……其他的神算是什麼?佛祖?祖先?觀音?」公孫龍記得小時住家裡,過年時母親會準備一大堆的豐盛的食物,又是拜祖先、又是送灶神的,總要忙上個好幾天才能擺平滿天神佛。
「這都是假的。」
「假的?」公孫龍感到相當的不可思議。「你是說,我們這幾千年來拜的都是假的?我們被騙幾千年了?這怎麼可能?」
「我知道中國人很重視祖先留下的傳統。」楊愧之說:「但是假如祖先做錯了,後代的子孫沒有經過思考,就盲目尊重他留下的傳統,跟著他去做,就會這樣。」
「希望你不會生氣,」楊愧之繼續說:「中國人總是以為古代的東西就是好的,祖先留下來的東西就是對的,這是不對的。祖先雖然值得尊敬,可是他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會做錯事。」
「可是我們有許多的古聖先賢,」公孫龍雖然識字不多,卻也知道許多的神話人物:「比如黃帝、孔子,他們呢?難道他們也會做錯事嗎?」
「會!」楊愧之極為堅定的說:「不管是中國人還是洋鬼子,這世上沒有不犯罪的人。」
「……」公孫龍默然不語了。楊愧之說這世上沒有不犯錯的人,當然也包括他在內,雖然他不是一個驕傲的人,但是要他承認自己有罪,心裡還是覺得很難。
「那麼難道你自己也犯過罪嗎?」公孫龍帶著一種諷刺的心情,毫不客氣的問:「難道你也是不可饒恕的罪人?」
「是!我是個罪人。」楊愧之毫不猶豫的承認:「我曾說過謊,小時候也曾經跟人打架,把人打傷了。我很愛真光,但也曾對其他女性有過非分之想;雖然只是一下子的想法,但這已是不可饒恕的罪了。」
公孫龍大吃一驚,想不到世上竟然會有人這麼乾脆的承認自己的污穢。
公孫龍看著眼前這個洋鬼子,想著他遠渡重洋來到中國,放棄自己的家鄉、食物、語言,忍受中國人的欺負,照顧收養了許多孩子;這些孩子都是孤兒,是被中國人拋棄的中國人!跟他全無關係,如果這樣一個好人都認為自己犯了許多罪,是個罪人,那麼公孫龍又算得了什麼?
公孫龍想起自己由北方一路南下,在比武中殺死殺傷了許多素昧平生的人。過去他不曾想過這樣是對是錯,只想著要證明自己的劍法天下無雙,但他開始覺得這樣很有問題了。公孫龍想起李隼,想起死在自己劍下的許多人,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渾身罪污如此不堪,像在泥濘中打滾的豬。
「犯了錯就要接受審判,」楊愧之努力的用著他所知道最簡單的話,來解釋給公孫龍聽:「上帝是公義的,祂要審判所有的人,讓犯錯的人付出代價。可祂也是慈愛的,為了讓人有機會可以得救,祂就派祂獨生的兒子耶穌降世成人,承擔所有人的錯誤、罪孽,死在十字架上。十字架是最殘忍的刑罰……」楊愧之正要解釋到底十字架有多殘忍的時候,公孫龍突然伸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夜風吹拂,帶來了一股公孫龍相當熟悉的味道,那是人血的腥味。他又聽到遠處傳來叱喝聲,明顯前面有幾個江湖人物正在動武比鬥。「楊神父,你留在這裡不要走,我過去看看情況。」公孫龍握緊了長劍,前去察看。
樹林裡有四個人,身材相貌長得十分相似,顯然是同母所生的四胞胎;四個人八隻手飛快的接收、拋擲著二十柄大小不同的斧頭,形成一片寒光。寒光包裹著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這年輕人身穿粗布衣,繫著黑腰帶,腳邊還躺著一個死人。
飛斧既快且利,年輕人在二十柄飛斧中穿梭來去,卻毫髮無傷。
「喝!」年輕人開始出掌反攻,斧頭一柄又一柄的被打飛出去。圍攻的四人額上開始滲出一滴滴的冷汗,卻又不敢逃走,只能咬著牙硬撐。
忽然間,年輕人伸手在腰間一抹,腰間的黑帶化作一條長長的黑索,如靈蛇般遊過四個人的咽喉。四個人的動作同時停頓,來不及接住自己發出的飛斧,厚重的飛斧隨即砍插在四個人的身上,血花四濺。受到重傷的四個人同時斷氣倒地,樹林中只剩一個年輕人在清冷月光下寂然獨立。
公孫龍看得莫名奇妙,不知道為何如此,正狐疑間,公孫龍突然心生警兆,未及思索長劍已然出鞘,向前刺出。「叮」的一聲,公孫龍的劍尖分毫不差的點中鞭梢。劍索相交,公孫龍頓時省悟,這黑索竟然是一柄鋼鐵鑄成的軟劍。原來年輕人雖人身陷飛斧陣中,卻早已發現有人在不遠處觀戰。一招收拾了四個對手以後,立刻掉轉黑劍,偷襲不知名的觀戰者。年輕人偷偷使動黑索,無聲無息的點向公孫龍的咽喉,幸好公孫龍經歷多次死戰,對危險有一種近乎神奇的直覺,才能擋住這記偷襲。
這把黑劍長達兩丈多,只有小指頭粗細,鑄得既軟且薄,通體烏黑,兩邊劍刃極為鋒利;適才黑索看似輕描淡寫的劃過,其實已經把四個人的咽喉都割斷了!如果有人誤以為這是條黑索,想要空手奪鞭,只怕整隻手掌都會被切下來!
年輕人想不到自己這一劍竟會被擋下,手腕再一抖黑劍如毒蛇昂首,接連刺出六下。公孫龍也不慢,連擋六劍,每擋一劍就向年輕人跨出一步。
眼看著再進五步,公孫龍長劍就可以攻入年輕人的胸前,年輕人把黑劍收回,不再遠攻,而是急舞成圈。劍索化成一個黑圓,將年輕人護在當中,年輕人周身再無半分破綻,操縱著劍索反向公孫龍撞去。
「喝!」公孫龍大喝一聲,雙手持劍,人劍合一,以肉眼難以辨認的速度刺向年輕人,冰冷的劍尖刺中黑劍,一股剛猛強韌的力道撞上了年輕人的黑圓,黑圓隨即被打回原形,公孫龍的長劍不歇,直指年輕人的咽喉。
夜風乍起,冷得令人發顫,年輕人隨風而起,飄盪在半空中,好似鬼魅一般全無重量。公孫龍一劍落空,長嘯一聲跟著年輕人沖天而起,劍如飛虹、劍刃破風,再次攻向年輕人的胸膛。此時黑索化作藤蔓,無聲無息的繞上了公孫龍的長劍,步步進逼,眼看著就要纏上公孫龍的手臂。公孫龍猛然發力,長劍震脫了黑劍,人卻也落下地來,無法再追。年輕人飄上了樹梢,穩穩的立定在樹枝上,身形隨著樹枝起伏上下。
「公孫弟兄,你沒事吧?」一口純正的捲舌官話在夜風中響起,楊愧之因為擔心公孫龍走過來,立刻被眼前的五具屍體和滿地鮮血嚇得渾身發抖:「這……這裡怎麼死了這麼多人?」
「閣下可是公孫龍?」年輕人看到金髮碧眼的外國神父,又聽他稱眼前持劍的男子為公孫弟兄,隨即猜到了公孫龍的身分。他手腕一甩,黑劍靈巧的纏回到他的腰上,成了一條黑色腰帶,誰也看不出這是一把可怕的劍。公孫龍看對方罷戰,便也收起了長劍,雙手抱拳:「在下正是公孫龍,閣下可是太平天國,鬼索翼王?」
年輕人飄然落地,微微一笑,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在下正是石達開。」
公孫龍一路南下,早已聽聞石達開的大名。江湖傳言此人文武雙全,號稱:「劍氣沖星斗,文光射日虹。」又別號鬼索翼王。因此有人說石達開劍法通神,又有人說石達開輕功高明,使的武器是一條長鞭,可實情如何誰也說不太清楚。公孫龍見到石達開劍鞭合一的武功加上如鬼似魅的輕功,才終於猜到傳言是怎麼回事。不過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統領萬人,令清兵聞風喪膽的人,竟然只有十八、九歲這麼年輕。
石達開看著楊愧之,說:「素聞神父慈悲憐世,收留江寧孤兒,石某今晚已無落腳之處,不知神父是否願意收留石某一晚?」
楊愧之看石達開殺了這麼多人,對他很反感,而且他知道石達開還是太平天國的人,眼下清廷跟太平天國的戰爭正如火如荼的展開,自己雖然是個外國人,不受清廷所制,畢竟是居住在中國的土地上,不得不多做考量。楊愧之說:「借住一晚不妨,但我只為福音而來,不想介入太平天國與大清的戰爭,何況我還有十幾個孩子……」
石達開笑著說:「神父請放心,我只借住一晚,明天必定離開,不會帶給你麻煩的。」楊愧之聽了石達開的話,考慮了一下,終於答應讓石達開借住。石達開隨即拿一柄較大的斧頭挖了洞,把鬼斧兄弟跟洪雲的屍首迅速埋葬了,又將留下的血跡清掃乾淨,趕回靜海寺取了包袱、箱籠,來到楊愧之的孤兒院。
拾、夜談
夜已深,石達開與公孫龍同住一房,此時公孫龍早已躺平,只剩楊神父與石達開坐在桌邊閒談。石達開一邊與楊神父閒談,一邊振筆疾書。
「我聽說你們太平天國也尊崇真神上帝與耶穌福音,是嗎?」
「是,我們原先是拜上帝會,遵從真神上帝的教訓,頌讀新舊遺詔聖書,不拜鬼佛、不崇孔孟。」
「但我想殺人並不是上帝喜悅的事情。」
「殺好人當然不是皇天上帝喜悅的事,但我所殺的都是惡人,我所要推翻的正是像迦南人那樣邪惡腐敗的滿清朝廷,這正是天父所吩咐的。」
「我不敢相信上帝會吩咐你們殺人。」
「在舊遺詔聖書裡,天父豈不是吩咐以色列人殺光迦南地所有的人嗎?你們西方的教皇不是也發起過十字軍?」
「那是不對的……十字軍是一種錯誤,我們不該為了爭奪地上的耶路撒冷而戰爭,我們應該尋求的是天上的耶路撒冷。」
「太平天國正是為了在地上創建天國,使天國臨至,聖旨得成,在地如在天焉。」
「憑人自己的努力,永遠不可能在地上創建天國,人都是有罪性的。惟有耶穌再臨時,天國方能成就。」
「我天王正是天父次子、耶穌之弟,受命於天,下凡除滅清妖。」
「不!這是不可能的!」楊愧之大驚失色:「新遺詔聖書明言耶穌乃天父上帝的獨生愛子,何來弟弟?你這是異端邪說!」
「哼!邪說?」石達開冷冷的說:「何為邪?何為正?滿清腐敗無能,陷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這就是邪!我太平天國拯萬民於水火之中便是正!」
「你們妄稱上帝之名、作亂殺人是犯了十誡,你難道不怕天父降罰?」
「義所當為,毅然為之。」石達開說:「倘若天父會因我救人而降罰,我也無話可說。」
楊愧之深深的嘆了口氣,滿清腐敗世人皆知,連他這個洋鬼子在外國時也有聽聞;來到中國以後,他親眼所見滿清的迂腐更是比傳聞嚴重數十倍,以致不停遭到西方列強侵略。儘管如此,楊愧之還是不能贊同石達開的作法。
「什麼是救人?什麼是害人?我跟你的想法實在是南轅北轍,無法溝通,但你不可為惡以行善。」楊愧之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說,起身回房休息去了。石達開在兩大張紙上滿滿的寫上了文字,又從箱籠裡取出一隻信鴿,將信箋綁在信鴿腳上,走到屋外施放信鴿。
溫馴的白鴿分頭飛向遠方,石達開抬頭望著渾圓的月亮,清冷光芒灑落在他身上,更顯得孤寂。石達開忽然開口,說:「公孫兄有何高見?」原來公孫龍根本沒有睡著,已然起身靜靜的站在石達開的身後。
「你想推翻滿清,建立天國?」
「滿眼河山罹異劫,到頭功業屬英豪。遙知一代風雲會,濟濟從龍畢竟高。」石達開吟起自己所寫的詩句,盡顯一身的英豪之氣,說:「時勢造英雄,英雄乘時起,在此亂世之中,公孫兄武藝過人,何不投入天王麾下,推翻腐敗清廷,共建天國大業?」
「為了創建天國,就要殺人?」「這是不得已的。」
「我也殺過人,從前我並不覺得殺人有什麼不對,」公孫龍坦率的說:「但是,遇見楊神父以後,我覺得這似乎……做錯了。」
「石某所殺的都是該殺之人。」石達開說。
「石兄,」公孫龍忍不住發笑:「剛才你我素不相識,你就向我連下重手,難道我也是該殺之人?」
「適才我與清庭鷹犬決鬥,誤以為公孫兄也是清廷的人,才會向公孫兄下手,還望公孫兄不要見怪。」石達開聽公孫龍提起此事,連忙向公孫龍陪不是。
「倘若我武功不到家,此刻早已是你劍下亡魂,你向我陪再多不是也沒用。」公孫龍說:「石兄,你跟楊神父所說的道理我不很懂,但我想你所殺的人,其實未必個個都是該死之人吧。」石達開手握兵馬、到處攻城掠地,無數的清軍死在他的謀略下,其實石達開並不認識這些人,當然也難說他們是好是壞,只不過他們為清廷效力,自然就成了石達開眼中的該殺之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建立天國、謀求萬民福祉,所有罪孽石某願意一力承擔。」石達開堅定的言詞,顯示出決不動搖的心志。幾朵黑雲遮住了月亮的光華,讓黑夜也更顯陰沉,遠方白鴿帶著石達開的信箋越飛越遠,成了細小的白點,嵌在漆黑的夜幕中。
「石兄,你真希望我加入太平天國,一起信仰真神上帝,推翻滿清嗎?」
「是,以公孫兄的絕世武功,必可成為我創建天國的一大助力。」石達開說。
「但是石兄,」公孫龍說:「我想你根本就不信神,又怎麼能要求我相信?」
石達開一臉愕然,說:「公孫兄何出此言?」
「我沒讀過多少書,對你跟楊神父說的道理也不太懂,但是人命於你如草芥,這就與楊神父寧願自己受苦也要救人的道理絕不同。」公孫龍說:「而且人如其劍,你的劍招詭異難測,立意陰毒;楊神父的胸懷卻是光明磊落,毫無虛假。同樣信奉耶穌福音,怎會有如此大的差異?」公孫龍劍法過人,與石達開雖是今夜才相識,卻能從他的劍法中判斷出石達開的心境,仿彿早已熟識多年。
石達開沉默了一會,忽然問:「公孫兄,你說這世上真有神嗎?」
「說真的,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有神,如果他真是善良無比,有莫大的能力,這世界為什麼還有這麼多受苦的人?」公孫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默然無語。
天上的黑雲被風吹動,緩緩散開。明亮的月光撒下,石達開突然脫了衣服,精赤著上身。公孫龍大吃一驚:「你……你這是……」
在月光下,石達開身上數百道的傷痕,清清楚楚的顯露出來。他身上有燙傷、割傷、鞭傷,還有許多不知名器械所造成的扭曲傷痕,每一處都是細小暗紅,宛如蚯蚓佈滿了石達開的全身,顯然是多年前的舊傷,可是石達開今年不過十八、九歲,多年前他還只是小孩,誰會對一個小孩子下這種毒手?
石達開忽然仰天悲歌: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
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嗚呼天地廣開闢,化出眾生千百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
皇天后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下土悲心卻無福,徒勞日夜含酸辛。」
石達開所歌乃是宋朝道教全真派祖師丘處機的兩首〈愍物詩〉。
丘處機生逢亂世,金、蒙兩大強國先後侵擾偏安的南宋,連年戰禍加上瘟疫飢荒的肆虐,使得百姓家破人亡、死傷慘重。丘處機身為道士,自然相信天地有神靈,可觸目所及猶如地獄,盡是痛苦、悲慘之人,他無法明白何以良善全能的神靈要對眾生不聞不問,悲憫之餘,他才寫下了這〈愍物詩〉,要質問天地神靈何以見死不救。
公孫龍才疏學淺,大字不識得幾個,但〈愍物詩〉文句簡單,他居然也聽懂不少詩句中的含義。再加上石達開受過非人虐待的身體在月光下映照得清清楚楚,更是他心中跟著生出一股悲憤不平之氣,想要學石達開一樣的仰天而問。
石達開披上外衣,昂然說:「倘若這世上真有神靈,祂也不過是個毫無慈愛的神,對生民百姓的痛苦袖手旁觀、見死不救。既然蒼天不語,我便代天而行。公孫兄你說的對,我的確不信神,但宗教能凝聚人心、使人無懼死亡,我便要借這股力量,一舉推翻滿清,創建我心中的太平天國。」
石達開轉回面對公孫龍說:「若能有公孫兄加入,大事必成,還望公孫兄拔刀相助。」
「你們吵到孩子們了,」這時楊恩約從另一間房裡走出來,皺著眉頭說:「你們要想說話就走遠一點。」楊恩約顯然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完全不想理會,只是對他們吵到孩子很不滿意。石達開收斂面容,立時致歉,便要與公孫龍回到屋裡。
「兩位兄弟,」這時魏主僕也跟在楊恩約後面出來,說:「我們到屋裡說說話吧。」楊恩約驚訝的看著自己的丈夫,拉著他的衣袖低聲說:「楊神父說這姓石的是長毛,要我們少跟他說話,不要介入長毛跟清廷之間的事。」
「妳放心,沒事的,」魏主僕安慰楊恩約說:「我只是去跟他們聊聊天。」楊恩約無法阻止丈夫,只好說:「別跟他說得太多,早點回來休息。」就回房裡去了。
魏主僕跟著兩人進到公孫龍的屋子裡,看著石達開說:「石兄弟,我想知道你們太平天國的道理。」
拾壹、分手
雨聲嘩啦啦的,已經吵了一整個早上,毫無停歇的跡象。這時所有人都待在大屋裡,楊恩約抱著一個嬰孩,皺眉望著窗外,說:「這奇怪的雨下個不停,真煩人!」石達開笑著說:「下雨天,留客天,楊姐妹想是怕我這個不請自來的惡客人,要因為下雨而多留幾天了。」楊神父說石達開是異端邪說,楊恩約也因此不喜歡石達開,又聽神父說他在樹林中殺了不少人,更加對石達開反感。此刻楊恩約心裡所想恰被說中,年輕的她不由得臉紅了起來。楊愧之聽了石達開的話,隨即說:「下雨也是上帝的旨意,這裡是上帝的地方,豈有嫌棄客人的道理?只是這雨下個不停,我們卻不能出外耕田了。」
魏主僕說:「不能耕田倒也無妨,只是孩子們老待在屋裡不能出去,悶的發慌。」公孫龍正在一旁,被幾個年紀較大的男孩子纏上,要看他的劍。公孫龍怕孩子們受傷,一直不肯拔劍出鞘。「不給我看劍,那你教我功夫。」孩子們耍無賴的要求著:「教我們功夫、教我們功夫嘛。」公孫龍尷尬的說:「我只懂劍法,你們又沒有劍,我要怎麼教?」其中一個小女孩子拿起一段枯柴,說:「我有劍。」小女孩胡亂的比劃著,引來其他人的嘲笑。
「妳這個不是功夫,我這個才是功夫,」阿奇今年十一歲,是這裡年紀最大的孩子,他忽然跳到長桌上開始打拳。公孫龍原以為這孩子也是在胡鬧,想不到他竟然打出一套長拳十段錦,而且打得有模有樣,頗有架勢。
十段錦流傳甚廣,可是公孫龍在這裡住了許久,從沒看過這裡的人練武,他好奇的問:「阿奇,這套拳法是誰教你的?」阿奇打完了拳,氣喘呼呼的說:「這是爺爺教我的。」
楊愧之說:「阿奇的爺爺跟爸爸原本在江寧城裡開武館教拳,前年因為得罪了江寧將軍祥厚,被流放到新疆。阿奇的媽媽不得已只好把阿奇託付給我,她自己在城裡做點小生意,每隔幾天都會來看阿奇。」公孫龍也曾見過這個阿奇的媽媽,只是從沒問過她為何把阿奇留在這裡。阿奇原本興致勃勃的在打拳,聽到楊愧之提起爸爸和爺爺的事,眼眶不禁紅了起來。
石達開看到阿奇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便說:「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在別人面前哭?」阿奇一聽就用手背擦擦眼睛,說:「我不哭,我沒有哭,將來等我練好了功夫,我就去找祥厚報仇,把爺爺跟爸爸接回家來!」這群孩子在被楊愧之收留之前,多半都曾流落街頭受人欺負,聽到阿奇說要報仇,紛紛大聲附和。
「好!有志氣,這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石達開拍桌高聲說:「策馬渡懸崖,彎弓射胡月。人頭作酒杯,飲盡仇讎血。」
楊愧之聽著石達開的詩句,長嘆了一口氣說:「好詩,只是殺氣未免太重了些。」魏主僕說:「神父,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不算過份吧。再說,公義的天父難道不審判惡人的罪行?」楊愧之說:「審判是上帝的權利,不是人的,我們這些罪人沒有資格審判罪人。」
「好,今日得聞西方高人論道,見解不凡,空見甚是欣慕。卻不知人若無資格審判罪人,那要衙門何用?律法條文何用?」這時屋外有人說話,向楊愧之提出了疑問。石達開跟公孫龍都是臉色一變。雖然屋外雨聲滂沱,但以他們的武功,居然沒能察覺到屋外來了人,顯見來人的武功不俗。
「來者何人?」公孫龍問。
「少林空見率慧字輩弟子前來拜見。」屋外來人的聲音不大,卻清楚傳進了屋內每一個人的耳朵中,好像說話的人就在身旁一樣。楊愧之前往開門,只見門外站了三個穿蓑衣、戴斗笠的人。這三個人進了屋子脫下簑衣斗笠,前頭一人穿著黃色袈裟,方頭大耳,身形福泰,這人顯然就是空見,後頭兩人穿著灰色袈裟則是慧字輩弟子。
「貧僧少林空見,拜見諸位大德」方頭大耳的和尚雙手合十,深深揖拜,又指向後頭兩個和尚說:「後面是慧清、慧靜兩位小徒。」兩人同時雙手合十,齊頌:「阿彌陀佛。」
「我並不認識你們,你們是誰?」楊愧之是西方神父,傳揚耶穌福音,從來與佛教和尚沒有交往,今天卻一下子來了三個和尚,讓他覺得莫名奇妙。「這位想必是楊神父,在下空見忝為少林寺方丈,今日乃為公孫先生而來。」空見一邊說明來意,一邊打量著眼前的神父。他生平還未見過西方來的神父,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只見這洋鬼子穿著粗布衣袍,臉色紅潤,一雙湛藍的眼睛透露出和善的目光;髮根處色澤金黃,後面的頭髮卻呈現黑色,在腦後後結成了一條半長辮子,顯然這洋神父是刻意把金髮留長再染黑,好結成辮子,讓自己像個中國人。
「在下公孫龍,和尚找我什麼事?」公孫龍說。
「喔,」空見察覺自己的失禮,連忙說:「貧僧忝為少林方丈,昔日公孫施主曾大駕光臨嵩山少林寺,一劍連敗達摩院、戒律院兩位首座,只可惜貧僧當時不在寺中,未能親自迎接。不久前聽聞施主約戰小徒李隼,貧僧本想不遠千里前來觀戰,只是俗務所阻直到不久前才抵達江寧,小徒卻早已死在施主劍下了。」空見說完閉目向天,顯露悲憫神情。
「方丈身為一寺之長,卻堪不破生死,以致心中悲憫,如何服眾。」石達開性格偏激,又素來不喜佛教僧侶,一開口便譏諷空見修為過淺。後邊兩位慧字輩的和尚不知道石達開是誰,聽他譏諷方丈,不由得臉色一變。
「住。」空見伸手攔阻,說:「這位施主教訓得是,空見也曾打算就此回寺,然而心中揣想公孫施主的劍法何等風采,今日若不能一見,他日只怕再難有機會,不免終身遺憾。因此今日特地前來,還望公孫施主不吝賜教,與貧僧切磋武學。」石達開心裡暗罵:「死賊禿說得好聽,分明是來報仇的。」石達開已知空見是來找公孫龍麻煩的,更加的得理不饒人:「出家人本該六根清淨、四大皆空,你執迷武學,情欲深重,難怪你『忝為方丈』。」空見雖然涵養深厚,聽了這幾句話也不由得臉色難看。
「尊駕口舌之利貧僧生平僅見,卻不知高姓大名?」空見強忍心中怒氣。
「在下石六郎,江南鄉野村夫不識大體,還望方丈指點。」石達開冷冷的回應著。
「待貧僧見識過公孫先生名動天下的劍法之後,定當討教閣下的功夫。」空見說。
屋外的雨停了,只聽得屋上的積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空見面對公孫龍說:「還請公孫先生不吝賜教。」公孫龍毫不猶豫拿起了他的劍,這時楊愧之忽然說:「公孫弟兄,你非打不可嗎?」
「神父,有些事是不得已的。」「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得已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殺人了。」
石達開望向公孫龍,要看他如何應對神父的話。倘若公孫龍聽了這話,當真不再殺人,那麼公孫龍於他就再無用處了。一個不殺人的劍客還能做什麼?難道在街邊賣藝嗎?還是開武館糊口?眼看公孫龍沉吟不定,握劍的手似乎有些鬆動,石達開便說:「神父你也許不知道,我們中國人有句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情確實是身不由己的。難道別人要殺你,你也任由他殺?倘若他要殺你的家人,你也不出手反抗?」公孫龍聽了石達開的話,手中的劍再次握緊,向著空見說:「大師請。」
下過雨的天空藍得發亮,陽光照亮了整片大地。空見與公孫龍站在樹林前的一片廣闊的空地上,空見背後站著兩名慧字輩的僧侶。石達開站在公孫龍斜後方,靜靜的看著。空見不用任何武器,一掌慢吞吞的拍出,彷彿是空的。公孫龍以令人看不清的速度拔劍,削向空見的手掌,一劍落空!公孫龍驚疑不定,明明必中的一劍,為什麼會落空?這時空見的掌勢不變,還是向著公孫龍的胸膛而來,公孫龍開始以極快的速度,圍著空見繞圈,長劍攻勢猶如秋水氾濫,蜿蜒曲折、變化多端,一發不可收拾。但是公孫龍明明是看準了空見的位置才出手,一出劍卻又落空。公孫龍鼻端冒汗,自出道以來,他還是首次對自己的劍法動搖,因為不管他怎麼攻,他的劍就是傷不到空見,彷彿空見整個人已然化作一片虛無。
「無相神功!」空見背後兩名僧人歡喜讚嘆。此時空見化虛為實,一指點出正中公孫龍的劍身。一股若有似無的力量沿著公孫龍的劍長驅直入,震動公孫龍的手腕,讓公孫龍的劍險些脫手飛出。公孫龍倒退幾步,大喝一聲:「君臨天下!」,長劍直劈而下,充滿皇者氣魄。奇怪的是,長劍劈下之後,空見好端端的站在原地,什麼事也沒有。公孫龍毫不停歇,旋身橫砍:「橫掃千軍!」長劍掄出一個大圈,勁風割面,霸氣凌人,連站在遠處的兩名僧侶都以為這一劍就要把自己砍成兩半,忍不住連連倒退。詭異的是空見人就站在劍圈之內,竟然一點事也沒有!
這時空見雙手手指輕彈,若有似無的指風正中公孫龍的耳鼓穴,公孫龍只覺得天地間忽然一片寂靜。空見再次出手,兩縷指風命中公孫龍的鼻翼迎香穴和嘴角笑言穴,公孫龍只覺鼻尖和舌頭整個發麻,他想叫卻叫不出聲音。公孫龍長劍急舞,要擋住空見莫名奇妙的攻勢卻徒勞無功,只見空見左手拇指與食指交疊,如持蓮花,輕輕彈出。一陣清風拂過公孫龍的眼皮,世界瞬間化做一片黑暗,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的長劍停了下來,這時他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從鋼鐵劍身上傳來的冰冷觸感,這冰冷的感覺傳遍了他的全身。
空見面露微笑,慈眉善目像極了廟裡的佛像,右手食指順勢而為,毫不造作的點出,向著公孫龍胸前膻中穴而去。過去有無數的英雄好漢都喪命在他這無相神功之下,他知道已失去四種感覺的公孫龍絕無閃避機會。這時石達開雖不清楚在公孫龍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卻也知道眼下情勢不妙,他右手撫腰握住了黑劍,就要出手相助。
豪光暴閃,石達開不由得眨了下眼睛,然後他看見不可思議的情景,鮮紅的血沿著掌緣滴落在翠綠的草地上,光芒竟然劃破了空見的手掌!空見大吃一驚,想不到公孫龍憑著僅存的觸覺,竟然能攻破他的無相功。空見想起年輕時曾聽聞少林前代高僧提起,「純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才是武學至高的境界,額上不由得冷汗滴落。
這時空見一改先前的慈眉善目,挺胸直腰如怒目金剛,右掌如利斧直劈公孫龍的頭顱,這是少林最霸道的武技,大力金剛掌!沒有人看到公孫龍出劍的動作,只看到一陣光芒閃耀,空見倒飛而出,身上佈滿了血跡,少說也有七、八處傷口。空見連連喘氣、倒地不起,不復剛才的神氣模樣。劍光無情,再次閃耀,公孫龍背後的慧清、慧靜眼看方丈危急連忙大喊:「手下留情!」忘了四感盡失的公孫龍根本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公孫龍憑著直覺,知道這一劍必可殺死空見,霎時間,楊愧之的話語閃過公孫龍的腦海之中:「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得已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殺人了。」劍光突然消退,這時長劍離空見的咽喉只有半寸不到的距離。
公孫龍腦中浮現楊愧之每日為孩子們打理飯食的模樣,他的鼻端開始嗅到一股青草的嫩綠味;他又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把自己抱在膝上,說故事哄自己的聲音,彷彿有一陣風輕拂過他的耳朵,帶來各樣的聲響,由細微模糊而漸漸清楚。然後他看見孩子們純真無邪的笑臉,黑暗消退了,公孫龍的眼睛重新感覺到一縷光明的刺激。
此時慧清、慧靜同時出手:「羅漢降龍!」兩人四掌正中公孫龍的背部,公孫龍口吐鮮血,如斷線風箏向前飛出,石達開大怒:「無恥鼠輩,竟敢偷襲!」鬼索劍隨即出手,一時鞭擊劍刺,招式變幻無方。慧清、慧靜對這凌厲的攻勢根本招架不住,連連受傷。
「鬼索劍!你是翼王石達開!」空見看石達開亮出兵器,這才驚覺原來眼前的年輕人是令清廷聞風喪膽的逆賊。眼看徒弟將要喪命在石達開劍下,空見拼盡餘力一躍而起,施展出般若掌最後一式,雙掌合十,兩股雄渾的力道在胸前相撞併發出更強的力道:「佛光普照!」空見雙掌挾著無可匹敵的力道向前推出,攻向石達開,石達開猶如薄紙一樣的順著掌風向後飛去,掌力雖強卻碰不到石達開一根寒毛。
空見將石達開逼退以後,大喊:「快走!」隨即施展輕功,帶著慧清、慧靜逃進樹林之中。石達開身分暴露,本想要殺人滅口,但雙方相距過遠,眼看是追不上了。這時公孫龍已經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公孫兄弟,你沒事吧。」
「沒事,休息兩天就好了。」公孫龍說:「多謝石兄相助,否則我今日祇怕小命不保。」
「我身份曝露,這裡是待不下去了,要立刻離開。」石達開說:「公孫兄,你願意跟我一起效力天國、推翻滿清嗎?」
公孫龍搖搖頭說:「多謝石兄的好意,我想我是不能幫你了。」
「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強。」石達開看到公孫龍剛才突然停手,知道他的心志已然動搖,就不再多說,他忽然轉向另一邊,說:「既然公孫兄不願隨行,不知道魏兄弟意下如何?」
原來石達開早已發覺魏主僕一直躲在旁邊偷看,只是沒有說出來,魏主僕從大樹後面走出來,走到石達開面前,說:「我不懂武功,也能幫上忙嗎?」
石達開說:「任何人只要有心,都可以加入我的麾下,一齊為天王效力,共建太平天國!」
只見魏主僕轉身,面對公孫龍說:「請公孫弟兄代為轉告楊神父和恩約,有朝一日天國建立之時,我必會再回來接他們。這段時間就請公孫弟兄多多幫忙,照顧那群孩子了。」
「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他們。」
「快走吧,我們必須立刻離開。」石達開催促著魏主僕。
「我們要往哪去?」魏主僕問,石達開笑而不答,只拉著魏主僕往遠方而去。公孫龍看兩人漸漸走遠,也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拾貳、儒俠
一排綠竹倚放在矮牆邊,從牆外伸進牆內。綠竹早已鑿空,清澈的水從竹中湧出,傾洩而下,看來宛如一個小小瀑布。這水是從秦淮河引來的,一路蜿蜒曲折,注入園中小湖。湖中心有一個小亭,岸邊遍植奇花異卉,牆邊又有成群的青翠竹林,掩著庭園的入口,將這小園林與外界隔絕,彷彿自成一個小世界。淙淙的水聲與樹梢鳥兒的悠鳴,交織在園中迴響,令人心頭寧靜安詳。
一隻小舟順著水,流向湖心,舟上有一人做儒生打扮,腰間繫著一柄青銅古劍,看似年代久遠,劍鞘上還用篆文彎彎曲曲的繡著:「居仁由義」四個字。那人獨自站立在小舟上,看著湖面上的水鳥在戲水,忍不住低吟:「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好一首〈春江晚景〉,只可惜小弟這裡只有濁酒一壺,並無河豚佳餚可供陸師兄品嘗。」湖心小亭裡傳來一陣爽朗的聲音,原來裡面也有一個儒生打扮的人物,正在燒炭溫酒。小舟與湖心的涼亭明明相隔甚遠,這儒生卻把詩句聽得一清二楚,可見耳目頗為靈敏。
小舟上的陸師兄露出笑容,應和道:「愚兄公務繁忙,晚來片刻,叫張師弟久等了。」原來這陸師兄就是兩江總督陸建瀛,儒俠門下的大弟子,亭中人是他的師弟張正。儒俠門這一代以陸建瀛為首,共有十八名高手,合稱十八學士。張正多年來擔任陸建瀛的參謀,兩人又是同門師兄弟,情誼深厚。不久前,張正幫著陸建瀛處理公務,忙到連過年也未曾返鄉,因此陸建瀛趁著閒暇之時,特邀張正前來家中飲宴。
小舟順著水流往湖心亭的方向前進,眼看就要撞上一群水鳥。這陸建瀛沒有忙著操舟掌舵,只是足底微微使勁,小舟居然就左偏右移的,滑過了這群水鳥,靠到了湖心亭邊,一點都沒有驚擾到牠們。陸建瀛剛剛踏進亭中,一支竹筷隨即指向他胸前檀中穴。他不慌不忙,食指凌空虛點,一股柔韌的氣勁油然而生,擋住了竹筷的去向。這時張正手腕只一晃,竹筷卻彷彿化作十餘點流星,刺向陸建瀛。陸建瀛左手亮掌當胸而立,氣勁如牆佈滿身前,張正的竹筷再次受阻。
張正放下竹筷,佩服的說:「師兄身負兩江總督的重任,日夜繁忙,功夫卻一點都沒擱下,浩然真氣收發由心,功力已達爐火純青的地步,實在令小弟自嘆不如。」陸建瀛謙虛的說:「愚兄只是比師弟早入門幾年,功力才略比師弟深些。倘若比招數,師弟的正氣劍法造詣精深,本門之內無人能及。」
張正為陸建瀛斟好了酒,師兄弟兩人相對而飲。此時水鳥展翅遠去,掀起湖面一陣綠波漣漪,張正望景興歎,說:「當今之世天下大亂,似這樣的太平日子,不知還有多少可過。」陸建瀛說:「外有洋奴侵凌,內有長毛作亂,朝堂之上,眾大臣卻還在勾心鬥角、你爭我奪,全沒人將天下大勢放在心上。」
「聽聞長毛亂賊已經攻下了武昌,勢不可擋」張正說:「師兄可要多加提防,只怕他們不日就要來攻。」
「不妨,我料長毛意在北京,不日必將揮軍北上,絕不會轉戰江寧。」陸建瀛胸有成竹的說。
「北京城內外均佈有重兵防守,更兼路途遙遠,我若是長毛,必不遠攻。」
「江寧雖比北京為近,距武昌卻也有一千八百里之遙,沿路關隘俱有名將守備,長毛欲攻江寧絕非一年半載可行。更兼江寧城牆堅固,歷來無人可破,祥厚雖是無用之輩,有你我在此,定要教長毛賊來得去不得!」「師兄說得是。」
「生者我所欲;義者我所願。寧舍生而取義,無棄義而求生。」陸建瀛舉杯長歌。「好一個舍生而取義!」張正舉杯與陸建瀛對飲。陸建瀛與張正一時談詩論文,一時又較亮武技,好不快活。這時一名女子從庭園的入口處穿過竹林,女子年約二十七八,端莊淑靜、舉止輕緩,但見她蓮步輕移,行不擺裙,有如春風輕拂般的走到湖邊,向著陸、張二人揮手。
「淑卿有事否?」陸建瀛看著女子,原先正氣凜然的他,忽然一派溫柔,原來女子是陸建瀛的妻子柳淑卿。「打擾夫君雅興,家丁來報說門外有三名客人求見。淑卿本想出面,不想那三人原來是個和尚,淑卿身為女子怕有不便,只好來打擾夫君。」柳淑卿話音珠圓玉潤。「和尚?」陸建瀛一臉狐疑,他素來沒有什麼方外之交,卻不知哪裡跑出來三個和尚,還說有重大軍情要稟報。
「師弟,我們兩出去看看。」陸建瀛拉著張正坐上小舟,離開湖邊,穿堂過院的來到正廳。只見一名和尚坐在廳中,後邊又站著兩個和尚,三人身上多有包紮之處,顯然曾與人激鬥受傷。「儒俠門下陸建瀛率師弟張正拜見,不敢動問大師法號?」陸建瀛看這三人必是江湖人物,便不以官號自稱,而照江湖規矩自報門派。「貧僧少林空見,拜見陸檀越。」坐著的和尚站起雙手合十,深深揖拜,又指向後頭兩個和尚說:「後面是慧清、慧靜兩位小徒。」」
「原來是少林住持大駕光臨,陸某失敬了。」少林武學天下聞名,江湖中惟有武當一派可與之比擬,儒俠門雖弟子眾多,卻也無法比肩。而空見接掌少林住持十年,隱隱為武林領袖。
「貧僧特意來此,乃為稟報一件重大軍情。」空見接著說:「長毛賊首之一,鬼索翼王石達開已現身江寧城十里外的楊家村,只怕要對江寧不利。」「此話當真!」陸張二人大吃一驚,想不到石達開貴為太平天國六王之一,竟然會如此大膽,親身犯險。「絕無錯誤,那人的武器如鞭似劍,天下雖大,能使動這般歹毒兵器的卻只有石達開一人。兩名小徒與他動手,多有受傷。」
「那石達開現身於西方神父的家中,想來是與洋奴勾結。出家人六根清淨,本不該惹事生非,只是事關天下國家,空見不敢獨善其身,便前來報信。」陸建瀛向來佩服神父楊愧之撫育眾多孤兒的義行,常常派人接濟他,又常與他談論道理,想不到此刻他卻跟太平天國有所牽扯。
「來人!」一名家丁隨即應聲而至,陸建瀛吩咐:「你速往將軍府告知祥厚有關於長毛賊的緊急軍情,要他立刻趕往楊家村與我會合!」陸建瀛轉向張正:「師弟,請你持我令牌去調動城防守軍二百人,由你親自帶兵,即刻出發,務要擒下賊首石達開。」陸建瀛從懷中取出令牌,交與張正,又轉向空見,說:「多謝大師指點,若不嫌棄,就請在府中養傷幾日。」「阿彌陀佛,多謝陸施主好意,如此便叨擾了。」
江寧軍兵進了楊家村,在村裡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張正使人多方打聽,知道有人看見魏主僕隨著一個年輕人離開楊家村,卻沒人知道他們往哪去了。這時陸建瀛也已趕到楊家村,二話不說,帶著張正和兵馬奔往楊神父的住所。
屋外,張正帶著二百兵士靜靜的駐守著,屋內陸建瀛正神情嚴肅的看著楊愧之:「神父,你明知我清廷與長毛賊交戰不休,為何還要幫助賊寇?枉費我過去多次襄助於你。」楊愧之淡淡的說:「我連自己的國家民族都可以不要,遠度重洋來中國傳教,又怎會在乎清廷與太平天國之爭?只要有人向我求助,不論他是哪一國人,楊某只要力所能及,都會出手相助。」「神父,長毛賊假借宗教之名,惑亂眾生,一路燒殺擄掠,死傷無數。你豈可是非不分?!」「要說禍害中國百姓,難道清廷害的人還少了?!若非清朝官吏貪污腐敗,我這裡又怎麼會有這麼多孤兒?!」
陸建瀛身在官場,清廷的腐敗他哪裡會不知道,陸建瀛無可辯駁,唯有動之以情:「神父,江寧城數十萬軍民的生死存亡就在你一念之間。望你唸在過往的情分上,告訴我那石達開來此究竟有何陰謀詭計?」楊愧之嘆了一口氣說:「我在靜海寺外的樹林與他相遇,他究竟來此地做什麼,我並沒多問,我也不想知道。」陸建瀛問:「靜海寺?他去靜海寺做什麼?」「我實在不知。」陸建瀛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線索,便起身告別:「神父,我知你人品高潔、慈悲憐世,必不會與長毛勾結,做那小人之事。但陸某身在官場,有不得已的苦衷,萬望你莫要在陷入清廷與長毛之爭,否則別怪陸某不留情面。」說完陸建瀛便轉身離去。
屋外,張正看陸建瀛走出來,急忙迎上去:「如何?可有消息?楊神父當真與長毛勾結?」「不......我想不會。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他怎麼說也是洋人,非我族類其心難測。」陸建瀛吩咐:「留下五十人駐紮在此,日夜輪班看守。其他人隨我去靜海寺查探究竟。」陸建瀛與張正帶著兵馬急忙奔赴靜海寺,將寺裡寺外翻了個底朝天,卻查不出一點蛛絲馬跡,只知道石達開曾經與另一名男子前來借住,卻在半夜不辭而別。陸建瀛忙了半天,卻無線索,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那趕往江寧將軍府報信的家丁卻來到靜海寺。「大人,小人已經信息報與將軍府的人知道......」「既然已經告知有緊急軍情,那祥厚未何還不過來會合?」「將軍府的人說......說.......將軍昨晚在秦淮河上徹夜宴飲,直至今晨......現在將軍還在名妓李青青的家中宿醉未醒......不克前來。」這時太陽已漸西斜,都快到傍晚時分了,祥厚竟然還在宿醉未醒!陸建瀛聽了這話怒不可抑:「長毛賊都快兵臨城下了!祥厚還有心情狎妓飲酒!」張正說:「師兄息怒,祥厚素來顢頇無能,不必與他計較。眼下最重要的是加強防備,以免長毛賊趁虛而入。」
陸建瀛嘆了一口氣:「師弟可有良策?」
「祥厚手握兵權卻無絲毫能力,我們不如飛鴿傳書向本門求助。」
「師弟說得是,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我回府以後立刻修書一封向師尊及眾師弟求援。」
陸建瀛騎著馬、帶著兵士,慢慢的走向回家路。他朝著將落的夕陽餘暉而去,陽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陰影。他貴為兩江總督,官高位重,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憂愁。他憂的是國,愁的是民,盼望能為天下國家出力,為萬民開創太平盛世,卻偏偏無處使力。夕陽餘暉漸漸淡去,大地將要沉入一片黑暗,那黑暗越來越巨大,彷彿正慢慢的將陸建瀛吞噬。
捌、背叛
夕陽斜照,為高聳入雲的灰色城牆裹了一層金黃鱗片,如同上古傳說中的巨龍,圍繞守護著江寧城內的百姓。元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攻佔江寧,改名應天。朱元璋發動上百萬民工,重築江寧城牆,耗費億萬城磚,歷時二十一年才建成。當時為了築城牆引發了許多民怨,民工紛紛傳唱:「毀我十家廬,構爾一郵亭。奪我十家產,築爾一佳城。官長尚為役,我曲何時直。本是太平民,今願逐捕客。」洪雲牽著瘦馬和石六郎緩緩的沿著城牆邊行走,一邊談論著江寧城的過往:「朱元璋仿照天象的南、北斗星宿修築城牆,北斗七星、南斗六星,是以江寧城共有...
作者序
《太平記》是一篇武俠小說,是一篇歷史小說,也是一篇基督宗教的小說。
武俠小說在中國,也許可以溯及司馬遷的《刺客列傳》,不過那是正史,並非虛構。
短篇小說最早觸及這個題材的也許是唐傳奇小說中的《聶隱娘傳》、《紅線傳》、《虯髯客傳》與《崑崙奴傳》等等。
《聶隱娘傳》、《紅線傳》是一種類型,算是近乎道教想像世界的劍仙或劍俠(神怪色彩濃厚),《崑崙奴傳》比較像正常的武俠小說(特別的是那位輕功了得的俠士竟是一位來自外國的黑人奴僕摩勒),而《虯髯客傳》則接近歷史小說(算是替唐太宗在玄武門大開殺戮得到天下找到一個合理化的藉口:上天命定)。
《太平記》接近《虯髯客傳》與《崑崙奴傳》政治與武俠小說的合體,但是又有基督教的信仰內容為主幹。
基督信仰的宗教小說,如果我們以新教傳教士的作品來看,米憐(William Milne)在1819年創作的〈張遠兩友相論〉算是首開漢語這方面創作的風氣,講述兩個好朋友在路上討論基督信仰的小說,目的幾乎純為傳教,閱讀的樂趣不高。
佛教進中國,很長一段時間(集中在魏晉南北朝),也是為了傳教的目的,寫了不少故事。
一百年前的五四文化運動前後,中國一些重要作家如郁達夫、郭沫若、葉靈鳳、茅盾等等,以《聖經》內容或教會生活作為創作材料,成就也還平平。
當然,基督教徒也開始有這方面的書寫,大者如鼎鼎有名的冰心、許地山等,小者如許多基督教雜誌出版品(《女鐸》、《文社月刊》等)裡的作品,《聖經》的教導、教會的文化與教徒的生命成為書寫的中心。
《太平記》設定清朝末年的太平天國洪秀全起義革命為歷史舞台背景,其中有幾位重要角色:傳教士楊愧之、劍客公孫龍與太平天國的翼王石達開。
小說一開始交代三個主角的過去,看出那個時代的幾個剪影:楊愧之代表信仰的生命,公孫龍代表江湖險惡的奮鬥,石達開代表政治與戰爭的世界。
小說中段之後,讓三股故事扭絞一起,帶出一個大時代的故事。一般而言,華人世界書寫的基督宗教信仰小說,具有閱讀樂趣的作品不多,《太平記》卻有著亮眼的成績。
這一篇小說是我和其他幾位評審在評選道聲一百週年文學創作獎裡眾多作品中脫穎而出的,書寫者兼顧了說故事的技巧(小說一定要好看,不是嗎?)、歷史的背景與信仰的深度,金庸的《天龍八部》(雖然結構鬆散)堪稱是這方面的大作品的代表作,而馬克白的《太平記》則已經具體而微算是一篇小而美的傑作。
據說,《太平記》是作者在中長篇小說領域的處女作,卻才華洋溢,相信假以時日,必然有讓人驚豔的大作品誕生,且拭目以待。
曾陽晴 - 中原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太平記》是一篇武俠小說,是一篇歷史小說,也是一篇基督宗教的小說。
武俠小說在中國,也許可以溯及司馬遷的《刺客列傳》,不過那是正史,並非虛構。
短篇小說最早觸及這個題材的也許是唐傳奇小說中的《聶隱娘傳》、《紅線傳》、《虯髯客傳》與《崑崙奴傳》等等。
《聶隱娘傳》、《紅線傳》是一種類型,算是近乎道教想像世界的劍仙或劍俠(神怪色彩濃厚),《崑崙奴傳》比較像正常的武俠小說(特別的是那位輕功了得的俠士竟是一位來自外國的黑人奴僕摩勒),而《虯髯客傳》則接近歷史小說(算是替唐太宗在玄武門大開殺戮得到天下找到一個...
目錄
曾序
楊序
壹 學劍
貳 苦難
参 決戰
肆 神蹟
伍 洋鬼子
陸 潛伏
柒 宣教
捌 背叛
玖 相識
拾 夜談
拾壹 分手
拾貳 儒俠
拾参 石敢當
拾肆 夜襲
拾伍 天下太平
後記
跋
附錄 逍遙劍
曾序
楊序
壹 學劍
貳 苦難
参 決戰
肆 神蹟
伍 洋鬼子
陸 潛伏
柒 宣教
捌 背叛
玖 相識
拾 夜談
拾壹 分手
拾貳 儒俠
拾参 石敢當
拾肆 夜襲
拾伍 天下太平
後記
跋
附錄 逍遙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