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音 錯 聆
我們永遠不知道人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在順遂與不順遂間,我們學習泰然處之,並嘗試發現美麗,前者艱難,後者卻時有驚喜。
一開始只是在塘沽的地圖上看到了潮音寺,便上網查了一下,發現這一座寺廟是明朝留下來的,在海河邊上。寺廟算是古老,始建於明永樂二年,距今六百多年,最初是當地居民集資興建,叫做南海大寺,嘉靖年間,皇帝下令重修,並親自提匾,這才更名潮音寺。來到塘沽後,我們隨意胡逛,時間比我們預想的緊湊,一方面是因為塘沽比我們估計的大,更讓人意外的是海河大橋對我們造成的阻礙。
上午,我們逛了逛海河邊的外灘公園,碼頭有遊船,可以從河上看潮音寺,但不上岸參觀,我們對坐船遊海河的興趣不高,便轉往河北路,打算由此坐公車往西沽,在潮音寺站下車。潮音寺舊時曾是塘沽經濟、貿易、文化和民俗活動的中心,廟會時人們聚集,且因為地處海與河的交界處,魚蝦隨著季節輪番登場,更添熱鬧。我想像著昔日盛景,當然也知道今日怕是冷清了,但古寺即便清寂,依然值得一訪。
車由河北路駛向跨越海河的海門大橋,剛剛上橋,便塞住不動了,車上乘客多是帶著孩子往對岸遊樂園玩的,一時間,公車司機開了門,下車抽起煙,幾個乘客也跟著下車,在橋上攔住賣糖葫蘆的小販,買了紅彤彤裹著糖衣的山楂串安撫孩子。我問駕駛員這大約要等多久,堵車我們在別處也遇到過,初到臺北工作時住在永和,那時還沒有捷運,上下班時間中正橋時常堵車,但沒見過眾人下車抽煙買零食的。只有一次,花季和哥哥嫂嫂去陽明山賞花,回程遭遇大堵車,車陣幾乎固定不動,我見路邊有小店,下車買了飲料,買完哥哥的車還在原處。駕駛員聽完我的問題,一臉莫測高深的回答:這可不好說。丈夫一聽,覺得眼前形勢顯然是一時半會無法通車,決定徒步過橋,他說過橋後可能就不堵了,我們再坐別的車往潮音寺,走了幾十公尺,腳下踏的海門大橋前端竟然豎在眼前,直沖天際,我們這才想起,這一座橋為什麼叫海門,因為可以像座門一般將橋向上拉起,讓河上的大船通過,我們問一起站在橋上看船的路人,橋多久才能放下,恢復通行,得到的回答同樣莫測高深,這不好說,得等河上排隊往來的船走完,每天船的數量不一樣。
海門大橋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從橋變身為門,此時想要前往西沽的人們只能等待,或者多繞十幾公里的路走另一座海河大橋,不過,海河大橋正在施工,所以也不好走,車行緩慢,勉強可行就是了。
來此之前,顯然功課做得不夠,我們完全不知這情況。至此,我們總算明白當地人面對我們的問題,為何如此莫測高深,他們完全不知道我們的完全不瞭解。
不能過橋,也不想把時間花在等待上,我們先轉往洋貨市場,見識了一下洋貨市場的壯大繁複,然後,再去潮音寺。這回我們坐計程車,過了橋,不一會,司機停車告訴我們到了,車停在一片荒地邊,我沒看到任何像古寺的建築,便驚詫地問:潮音寺在哪?司機往後一指,說:現在修路,沒法走,你朝河邊的方向走,一會兒就會看見了。我們兩在荒地裡走了十幾分鐘,發現他隨手指的方向,根本沒有寺廟,遠遠看到的房舍其實是民居,住在裡面的人好心又指了另一個方向給我們,依然看不見潮音寺,我們不肯放棄,繼續在荒地裡走著,又走了十幾分鐘,眼前出現了一大片紫紅色的植物,高度及膝,陽光下顏色異常鮮豔,姹紫嫣紅集於一身,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植物,荒地裡漫漫長出一片。
後來,我才知道那叫堿蓬草,堿蓬草生命力強,生長在海河交界處,貧瘠的鹽鹼地裡還要與可能漲起的潮水對抗,海口的風強日烈,堿蓬的顏色卻異常鮮豔。雙檯子河口自然保護區就因為生長著大片堿蓬草有紅海灘之稱,每年九月最鮮豔,一眼望去,紫紅色細條枝椏無邊無際,那裡原是世界上最大的濱海濕地,有人稱它為地球的腎,每年在此集結生活的鳥類近百萬隻,有236種之多。不想我竟意外看到美麗的堿蓬,如果不是計程車司機的不負責任,隨意將我們丟在荒地,很可能我們就不會看到這一片豔麗的河灘。
在濱海濕地的我因此想起了千里之外的高原,稻城附近也有一片紅草地,只在秋季出現,聽說時間很短,只有十幾天時間可以看到,一個平日並不特別吸引人的水塘,在秋天的某些日子裡,卻長滿豔紅的水草,也有人說是苔蘚,而這苔蘚連岩石上也能生長。多年前,我曾經去過康定,那可能是我一生中距離稻城最近的一次,也還有四百公里,當時時間不夠充裕,只在康定附近環繞木格措的山裡走了一趟,木格措是川西北最大的高山湖,去時是春天,冬天的積雪都還沒融,木格措鋪著一層冰,當地人說能在冰上跑馬。就那距離最近的一回,我距離稻城紅草原也還有空間上四百公里的距離,以及時間上半年的距離。
年輕時,總覺得還有舊地重遊的機會,所有曾經去過而覺得喜歡的地方,離開時,總對自己說,我還會再來。年紀漸長,逐漸發現,舊地重遊的機會並不多,世界之大,有時去過已屬難得,那還能奢望再去一次。於是生命中錯過的事物愈來愈多,我逐漸意識到那只能是一種遺憾,也逐漸學習缺憾中記得自己所擁有過的美好,旅程中的途徑與目的,都是自己的選擇,而沒能去的,也是自己的選擇。或者就是這樣的領悟,對於計畫中原已放入的行程,就愈發不願輕易放棄。
而我原本想要一訪的潮音寺,在經過了數重略顯荒謬的阻礙之後,終於得以靠近,卻不想古寺歷經抗日戰爭和國共內戰,廟宇大部被毀,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戰火下僥倖殘留的前、中大殿又被拆毀,只有後殿得以保存,但殿內壁上刻的五百羅漢遭人鑿傷,面貌全非。今日看到的潮音寺是修復後的後殿,已經不是昔日古寺。
離開潮音寺後,焦急在路邊攔計程車希望趕在兩點之前穿過海門大橋的我們,還不知道海門大橋雖然兩點才正式開啟供船通行,但為了安全起見,一點半便不能上橋了。同一座橋,上午我們被隔在東岸,下午又被隔在西岸,我們仿佛陷入一場荒謬劇,不知道導演究竟有何盤算。
後來回想起訪潮音寺的那一日,在隱約焦躁的情緒裡,卻還是可以看見荒地裡一大片紫紅的枝葉。
徽州,似酒秋陽
秋陽似酒,想起去徽州的那一日,腦子裡先就浮起了這四個字。秋日,陽光瀲灩,照在身上,還有著汗意,畢竟是江南,我想像中的古徽州是典雅婉約,卻也堅毅內斂,風塵僕僕來到歙縣,今日徽州予我的第一印象少了幾分細緻,多了些許粗糙,像是把香水放進了廉價的綠玻璃瓶裡,玻璃瓶身還看得見氣泡瑕疵。
歙縣是一座古城,秦始皇已置歙縣。據《舊唐書‧地理志》:「縣南有歙浦,因為名。」《新安志》:「或曰歙者翕也,謂山水翕聚也。」歙縣境內山巒起伏,河流曲折,午後行走在建於明清時期的鬥山街,街道兩旁是典型的徽州建築,尋常百姓汪家的民宅,官府人家楊家的大院、尊師重道的許家設置的私塾、世代為商的潘家大院,不同的人家背景,不同的院落房舍,歙縣的鬥山街巷道韻致跟漁梁老街的平靜悠閒不同。
據說鬥山街因依鬥山而得名,鬥山七丘相連,狀如北斗七星排列。百餘年前街上便聚居著徽商,幽深巷道旁的房舍以天井為中心,內向封閉組合,馬頭牆層層錯置,當地人說,這樣的老房子除了為防盜,另有暗室生財的風水考量。從鬥山街上遺存的官宅和民居來看,這裡有著「以商養文,以文入仕,以仕拓商」的傳統。許家的私塾最顯而易見,廳堂供奉著孔子畫像,是教授孩子讀書的地方,庭中一株桂花樹,顯示出富而求貴的心願。鬥山街的楊家大院是另一種典型,楊家世代為官,住宅格外氣派,同一條街上沒能求取功名的徽商,只能在營造法規下,利用種種隱喻的手法,暗示和期求四季平安和幸福吉祥。鬥山街看似不長,卻隱約是一個紛繁複雜的社會縮影,商與官的宅邸並陳,各有各的風格氣度,各有各的目標追求。
而古村落漁梁村的歲月更迭則透著更多恬靜,村落位於歙縣徽城鎮,在唐代已具雛形,整體建築格局保存完整,村落沿漁梁壩和水運碼頭向陸地延伸,如今從江邊一路至公路邊,在江與路之間有一條東西向狹窄老街,與街垂直又衍生出十餘條小巷,穿街走巷,幽暗的房舍裡繚繞著真實的生活印記從來沒有停過,與江水一同流淌著,不論繁華與衰敗。
黃昏,我們由歙縣往屯溪,在黃山腳下的屯溪,因為黃山的盛名,每年都有大批遊客進入,卻鮮少有人留意屯溪的美與情味。
屯溪老街在山與水之間,北邊是山,南邊是新安江,因此有人將之比喻為流動的清明上河圖,距今已有數百年歷史,街長近一公里,呈現自宋以降,歷經明、清建築風格的商業街。屯溪原是因新安江、橫江、率水三江匯流之地的一個水埠碼頭發展起來的,老街西端有一座老大橋,沿著橋頭形成的一段曲尺形街道,原名八家棧,此處是老街的發祥地。江南多處的發展與宋徽宗移都臨安有關,屯溪老街最初也是,至清末,屯溪茶商崛起,街道從八家棧向下延伸,才形成今天老街的規模。老街狹窄幽深,路面是褐紅色麻石板,街道兩旁的店鋪為磚木結構,粉牆黛瓦,窗櫺門楣有磚雕木刻,屋與屋之間是高高的馬頭牆,構成徽派建築群體美。街道蜿蜒伸展,首尾不能相望,行人難以評估街的長度,這是中國古代街衢的典型走向,和現在筆直的大馬路相異其趣。
來到皖南著名的老街市,自然要嘗嘗道地的徽菜,徽菜是中國八大菜系之一,發祥於南宋,歙縣便是起源地,我們依照過去的經驗挑選人多的餐廳,且這人多中還要體察來客多是當地人,而不是不明就裡的遊客。毛豆腐一定要點,徽州毛豆腐因表面長有一層寸把長的白色菌絲如絨毛一般而得名,經過發酵的豆腐,蛋白質被分解成多種氨基酸,滋味較原本更為豐富鮮美。過去賣毛豆腐的小販肩上挑一個擔子,一頭架著毛豆腐,一頭是小煤爐上架著一個平底鍋,食客就在路邊蘸著醬吃小販現煎的毛豆腐。現在屯溪老街多數館子都提供這一道菜,但不見得都很道地,就和臭豆腐一樣,老法制作才具有真滋味,吃起來臭中帶香,經過發酵的豆腐質感粉糯,煎炒之後鮮香辣兼具。另一道非點不可的是徽州臭鱖魚,這是一道徽州名菜,臭鱖魚俗稱「醃鮮魚」,所謂「醃鮮」,在徽州土話中是臭的意思,這道菜在新鮮鱖魚的原味上,又增添了不一樣的口感和風味。前兩道都是當地名菜,另點了香菇燉雞,香菇只有一元硬幣大小,口感鮮嫩,雞也小巧,用的是童雞,肉嫩滑無渣;以及筍乾燒肉,麻竹曬制的筍;乾是黃山特產,山腳下的屯溪自然納入家常菜。
吃罷毛豆腐與臭鱖魚,晚膳,度量著胃腹已無多少空間,但因只在屯溪逗留一日夜,少不得要腆著肚腹,縱不能嘗遍當地特色,還是要勉勵為之。是晚屯溪有雨,我們撐著傘由老街逛至江邊,口腹之欲受到了偏袒,情感難免遲鈍,這樣的街巷,又落著雨,原該遇著戴望舒筆下結著愁怨的女孩,我卻未感受到一點丁香般的情懷。新安江倒是美麗如畫,夜色稍沉,我們以牛肉粉絲湯和徽州炒麵做宵夜,牛肉片薄嫩而湯鮮辣,炒麵味濃麵筋道,都是值得一試的小吃。
翌日,我們以撻粿做早點,其實就是一種薄餅,可以包入不同餡料,諸如蘿蔔乾芝麻香椿豬肉,胡適是安徽績溪人,距離屯溪不遠,據說他在北京大學任教時,夫人江冬秀常做撻粿招待徽州老鄉,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從此「秀嫂撻粿」成了一個品牌,屯溪老街上邊有一家小店專賣撻粿,說起胡適妻子江冬秀,我不免想起江冬秀耳聞胡適有紅粉知己時,以菜刀架于自己與丈夫親生兒子頸項間的那股悍勁,卻不曾想這樣的女人入廚時的手藝,她親手做的食物餵飽家人的心和她護衛自己婚姻完整的心,原是一致啊。
上午,我們走了趟跨越新安江的觀光索橋,江的兩岸一邊是山巒,一邊是城景,索橋設有觀景台,供遊人不同的角度領略江流猶如畫卷的清麗姿態。中午吃了碗餛飩佐乾菜燒餅,餛飩是尋常小吃,各處都有,屯溪並無過人之處,乾菜燒餅金華也做,外觀和滋味都有些相似,說是燒餅,和我們習以為常的芝麻燒餅不同,餅皮較乾且薄,呈多層次,口感脆多於酥,如今上網便可訂購。
離開前,又去逛了逛茶鋪,黃山毛峰與安溪鐵觀音、西湖龍井等並列中國十大名茶,每年清明穀雨之間,選摘初展嫩芽,手工炒製,茶葉外形微卷,狀似雀舌,色澤黃綠,沖泡後茶湯清碧微黃,喜飲者稱滋味醇甘,香氣如蘭,我卻喝不慣,覺得口味生而薄,不如文山包種茶。另有一種黃山綠牡丹,倒是有別番情趣,屬工藝茶此茶產於歙縣大穀運鄉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南雲尖,這裡的茶葉芽壯葉厚質柔,經過特殊工藝定型烘焙後,滾水沖泡後舒展開的茶葉在杯中猶如花朵,單是視覺上的美,已經有小小驚喜,一種略費心思的生活趣味。
走一趟徽州,或許徽州的豐富,不在細緻風流,而在豐衣足食後又添了些許心思情味,便是這情味,在原本的物質上生出新意,猶如毛豆腐之於豆腐,蛋白質分解成多種氨基酸,自然生出了新的滋味。
早 點
趁著七點的陽光尚未將城市曝曬的灼燙,我在路上左右張望物色今日的第一餐。中國人說早點,可見早上的第一頓有點心的意味,經過一夜酣眠,晨起時,肚子自然是空了的,但是才睡醒的身體,代謝才要開始運作,大約除了需要大量體力勞動者,一般人此時並沒有胃口大吃一頓,所以以點心殿殿胃,讓空了的胃蘇醒,重啟運作,有暖機的意思吧。
日本人的早餐習慣吃飯,主婦們早早起身,為家人張羅早餐,一鍋米飯和味噌湯是必需的,趕著上班的上班族只好前一晚預先將飯煮好,配個煎蛋,幾樣醬菜,倒也清爽可口。
中國地域廣,各地早點習慣不同,花樣也不同,武漢人喜歡吃熱乾麵,杭州人喜歡蔥油拌麵生煎包,廣東人則講究吃早茶,當然,飲早茶得有閒工夫,那是生活不忙碌的人的一種情趣。廣州的陶陶居一早便有飲茶的人在等座位,我固然喜歡飲茶,但是下午的時段略空些,街邊小店的早餐也很可觀,值得一嘗。現做的手工腸粉、艇仔粥、煎餃各具風味,我在大陸旅行,常捨飯店提供的早餐,外出另覓街頭小吃,看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往那排隊,這類庶民小吃看似簡單,通常味道都很不錯。
逢源路上的早餐店很多,時間尚早,沿逢源路轉多寶路至第十甫路的商家還沒開始營業,這一帶多是賣飾品衣鞋的小鋪。東斜的陽光被樹蔭密密遮住,行走在煮竹升麵煮皮蛋瘦肉粥,煎蘿蔔糕蒸蝦仁腸粉的小食店間,我的步伐似乎有了配樂,是電視節目《舌尖上的中國》輕快活潑的音樂,中國人以米發展出的料理樣式難以計數,滋味也豐富繁榮。昨日我買了煎蘿蔔糕和燒賣,今日則打算買牛丸粉和叉燒酥,回去旅館搭配耳掛式濾泡咖啡,中西合璧,正合我的脾胃。
牛丸粉排隊的人多,店裡三個人分別負責三個步奏,食客先付款買票,然後一人盛牛丸或牛腩,另一人下麵或粉,粉還分為河粉米粉,河粉寬扁,米粉細圓,牛丸粉中除了彈性口感佳的牛肉丸,還有炸魚皮,炸過的魚皮單吃香脆,浸泡在牛肉粉的湯中,又有一種糯滑的口感。廣東人喜歡吃魚皮,爽滑的涼拌魚皮許多吃得到。隨處可見的尋常魚皮,和滋補的煲湯中選用以魚加工肚製成的花膠,為的都是其中膠原蛋白的成分,當然也反映出擅長飲食料理的廣東人就地取材,發展出外國人難以想像的變化。
牛腩粉小店旁有家點心鋪,我正好趕上第一爐叉燒酥,熱騰騰的叉燒酥散發出奶油香,一口咬下,皮酥且層次分明,不會一口粉糯卻無層次,油香恰到好處,內餡叉燒肉微甜不膩,臺灣茶樓的叉燒酥常常甜味偏重,吃不出叉燒的香味。
昨日在廣州市閑晃,為了看看方所書店,特意去了太古匯廣場,舒適的空間設計,漫步其間頗為愜意,橢圓形天窗採光,穿梭其間的電扶梯形成具有視覺美感卻不繁複的構圖。太古彙聚集了名牌商品,以進口食品為主的超市,還有咖啡店和餐廳,炎熱夏季,在空調商場內可以逛上班日。這裡的新穎和上下九步行街一帶的古舊截然不同,廣州城的演變,鮮明具體的呈現。
幾次到廣州,多是途徑,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在這裡停留數日,接著行程又將趕往下一座城市,那裡才是我的目的地。我總喜歡選擇住在老街區,狹窄的街道,處處炊煙,食物香味彌漫期間,晨起的早點,一直到淩晨的宵夜,這才是我心目中廣州的人間煙火。
小時候,臺中遠東百貨樓上的鑽石樓初開業,那是我記憶中最早的廣式茶樓,星期天的早上,我們一家四口和王叔叔欒阿姨一家四口,八個人一道去飲早茶,我最喜歡馬來糕和蛋黃千層糕,單這兩樣已經飽得吃不下別的,那甜美獨特的風味我一直記得,後來吃到的總覺得遜色了,尤其是馬來糕,有時竟似甜發糕,完全缺了應有的特殊香味。很多小孩喜歡的叉燒包,我倒一直沒興趣。別的人究竟吃了些什麼?不外乎燒賣魚翅餃牛肉丸之屬,倒是媽媽特別喜歡蜂巢芋餃,芋頭蒸熟壓成泥,裹入餡料包成橢圓形油炸,甜的可以包棗泥或紅豆沙,咸的包豬肉,為了增加口感,通常會添入香菇馬蹄一類的提味輔料。
小學畢業那年,王叔叔一家移民美國,據說是為了孩子的教育,王叔叔是爸爸的朋友,欒阿姨是媽媽的同學,我出生前幾日,爸爸還沒找到房子,媽媽就是住在王叔叔家待產,陣痛開始,直接去了醫院,還好出院前,爸爸找到了房子。大學畢業後,我第一次到美國,因為是開會,行程緊湊,王叔叔欒阿姨獲悉後,到機場送我,我當時不懂,待自己步入中年,方始明白對於自己從小看大的朋友的孩子,其實有著特別的情感。第二次去美國,停留了一個多月,王叔叔和欒阿姨帶我去Sizzler吃牛排,那是我第一次去Sizzler,那天的記憶永遠留著屬於美式餐廳一種特有的氛圍,彩色玻璃吊燈,木質餐桌,白瓷咖啡杯。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王叔叔,從美國回來不久,他就病了。
得知王叔叔過世的消息時,我的腦中浮現了鑽石樓,八個人的早餐,我是四個孩子裡唯一的女孩,可以安靜不吵鬧的聽大人說話。長大後,我一直喜歡飲茶,堆疊著小蒸籠的點心推車經過身邊時,我仿佛回到了十歲,在鑽石樓裡等著大人幫我拿下蛋黃千層糕的孩子,那時臺中沒有高聳的大樓,從我家的窗子便可以徑直望見矗立自由路上遠東兩個字的霓虹燈,如今遠東百貨早已消失在台中街頭,大遠百是另外一個世紀的事了。
當臺北仁愛路的鑽石樓也消失之後,我不禁在想,我特別喜歡粵式點心,究竟是因為味道,還是因為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