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痛苦會過去——《2014臺灣詩選》觀察報告
一年已盡,春暖花開之時,過去一年的詩歌也將收割。通過指尖,摩挲紙頁的溫度猶在,打印詩稿的油墨味道猶在,一首詩就是一道風景,感動猶在,拿起與放下的夷猶與掙扎亦歷歷可辨。作為一本「斷代」意義的臺灣詩選,我們會期待它必須要能夠反映真實生活形態與感受,同時,具備獨特的美學視角。不過,在這些問題前面,或許我們可以先回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上:「詩,告訴我們什麼,讓我們看見什麼?」
首先,詩讓我們看見希望。也是在春暖花開之際,我們共同經歷了一段痛苦的記憶:有人攻入立院,用單薄的肉身抵抗黑箱,有人在青島東路上,枕著粗糲的現實輾轉難眠,更多人如我,在電視機、電腦螢幕前,與親臨現場,走在遊行隊伍中間,捍衛我們生存的權利的師長、親友面面相覷。這一刻,點燃了我們對自由的渴望的那顆火苗,詩人都看見了。《衛生紙+》、《笠詩刊》、《吹鼓吹詩論壇》等詩刊相繼以特刊、專輯的規模一起見證太陽花學運;向陽〈今晚,請為他們祈禱:聞數千警力將夜襲立院學生有感〉、鴻鴻〈暴民之歌〉用真實的血淚為手無寸鐵卻遭視為暴民的子衿祈禱,控訴傲慢失靈的國家機器,林煥彰〈今天,您們打開傘了嗎?〉為撐傘爭取真普選的香港朋友祈福;學運落幕了,太陽仍照常升起,而太陽花已成明日黃花,但詩記錄了這一切,讓我們知道,自由恆久遠,一刻永流傳,借用羅毓嘉〈不要忘記我們曾經被喚醒〉的詩題,詩讓我們看見遠光有光,讓我們記得我們曾經被喚醒。
詩也讓我們看見恐懼。這一年,各種公共災難的影像、話語於我們生活的角落輪番上演:家園反徵收反拆遷、黑心油風暴、捷運隨機殺人事件、高雄氣爆……,無論是親臨(歷)或者旁觀,詩人帶我們探觸恐懼的核心。災難之再現所涉及的道德難題,在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討論攝影的評論集《旁觀他人的痛苦》中已有精彩的論述,而詩人之為詩人,其天職不僅止於旁觀他人之苦痛,而是忠實地直面這些恐懼,甚至將這些恐懼覆蓋於自己的傷口之上,以召喚讀者如我們之於災難的同情與理解。因此,就詩人來說,將旁觀他人的痛苦的「他人」代入為複數的「我們」未嘗不可。岩上〈油,从水由聲〉、陳柏伶〈請勿由此撕開〉、詹佳鑫〈錯覺的旁邊〉、郭哲佑〈鎮魂——為倖存者而作〉提供我們在無常的人生中,面對恐懼的形式;「車轉彎,所有人一起傾斜了身子」(湖南蟲〈一起移動〉)暗示我們,我們生存在集體的恐懼中,誰都與誰連坐。
縱使處於眾聲喧嘩的時代,詩人最終還是回歸生活的喜怒哀樂。吳晟〈一起回來呀─—為農鄉水田濕地復育計畫而作〉回到土地的抱懷,吳東晟〈唸予阿嬤个詩〉回到阿嬤身邊,用最親愛的母語向親愛的阿嬤告別。鯨向海〈虎父〉中的「虎父」不將意義停留於父子關係,還包括詩歌的前驅者,根深蒂固的傳統與權威,試圖重新思考「傳統—現代」、「權力—服從」、「國—民」等對立的意涵;林婉瑜〈就是那時候〉、崔舜華〈地表生活圖輿──你剪去枇杷的乾肢〉、蔡琳森〈寡情詩〉演繹了愛的發生,愛的隙縫中那些背離與歸返的時刻。除此之外,用瘂弦的〈深淵〉的詩句言之,「我們仍厚著臉皮霸佔地球的一部份」,我們活著,我們仍要與日常的庸俗妥協,比如唐捐〈赫啦赫啦赫啦反進行曲〉對「烙」與「賽」的反思,P.F.〈我們的短視近利〉借用大小不一的視力檢查形式諧擬短視近利的職業趨向。詩讓我們看見生活的本質。
去年九月從博士班畢業,銜義芝老師之命,匆促接下了這份采集的功課。每每蒐羅詩集報刊,頗有先秦時代的《詩經》向各地采詩的意味。我感覺,這本詩選所選輯出來的詩歌,一年之間,在美學上儘管未必能有驚人的超越,而從反映現實感受的層面來看,確有動人的力量。深受風濕性關節炎所苦的印象派畫家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曾說這樣的名言:「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痛苦會過去,詩留下來了,謹以此向所有詩人與詩的讀者致敬。
曾琮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