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同才見真章
──《2015臺灣詩選》編選序
西方人說:「魔鬼藏在細節裡。(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s.)」企業家、服務業都信奉這句話,郭台銘特別將這句話列為警惕自己的語錄之一。編竣《2015臺灣詩選》,我心中忽然也想起這句話。
仔細揣摩這句話的涵義,可能有兩種型態,一種是說,眾多行事過程裡很多人會忽略了小地方,這小小的地方卻有可能就是關鍵所在,小小失誤可能導致大大的敗績。古人說:「一失足成千古恨。」下棋的人說:「棋失一著。」大約都是這層意思。另一種是,當你努力進行一件事,很多難題、難關,卻是卡在小事上。俗話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可見,越是卑微、細小的人、事、物,越有可能讓你上下不得,將你卡住。
我想的是,文學創作時是不是也應該常常想著「魔鬼藏在細節裡」這句話,臉書、社團、Line、WeChat串流的時代,如果常常守著手機、電腦、網頁,寫詩的朋友每天可能過目的詩作,總有上百首,來不及細嚼,不可能慢嚥,沒機會反芻,這種大量閱讀、快速生產的結果,可能是面目模糊,體型相近。我的意思就是網路時代的新詩,很有可能越來越趨大同,再無小異的空間,沒有小異、沒有細節的辨識力,「你」就不是你了!
「魔鬼藏在細節裡」,你曾檢討自己:如何鶴立於雞群中嗎?
「魔鬼藏在細節裡」,詩人曾檢討自己:我的細節妥善處理了嗎?
「魔鬼藏在細節裡」,每個大學系所曾檢討:我們有自己的特色、亮點嗎?
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新詩,百年來沒有約定俗成的格律,所以我們沒有「不似」的疑慮,現在卻有了「太似」的困擾。「太似」,「你」就不是你了!
白萩說過:今天的我要殺死昨天的我。——這今天的我才是有創意的我。
今天的我不可以類近昨天的我,當然更不能類近昨天的他。——這細微處,不該有魔鬼。
我終究是樂觀的人,我喜歡反說這句話:「天使藏在細節裡。」西方人會將「魔鬼」與「細節」連結,因為「devil」與「details」音協。如果真注意細節,有沒有發現這句格言裡的「details」用的是複數,太多太多的細節裡都藏著魔鬼。
不。反過來說吧!太多太多的細節裡藏著「天使」。
詩人,要讓自己詩的許多細微處藏著「天使」。
蕭蕭
指顧之際漫談詩
《2015臺灣詩選》編選觀察後記
記得在2014 年夏天有一次訪問蕭蕭老師時,曾談到一年一度臺灣詩選詩作遴選的過程和其中所代表的意義;今年有幸實際參與資料收集以及助理編輯的工作,更加體認臺灣年度詩選所肩負的龐大責任。
此次遴選過程除了收集2015 年《中國時報》、《聯合報》、《人間福報》、《自由時報》、《中華日報》的所有詩作之外,詩刊部分包含《笠》、《創世紀》、《乾坤》、《吹鼓吹》、《海星》、《葡萄園》、《衛生紙》以及《野薑花》、《大海洋》、《兩岸詩》亦逐一篩選;第一輪篩選過程在9 月30 日結束在無數詩作中共計挑出133首詩 ,又於2016 元旦再針對10 月至12 月底各報紙及詩刊所發表的詩,進行同作者以更優秀的詩替換和加入其他新作者好詩,最後再一首一首仔細檢討及篩選,不敢輕忽亦不敢鬆懈,這樣的篩選過程真是嚴峻又殘酷啊!
因為網路書寫盛行,新詩顯現一片蓬勃之姿,然而好詩需要具備怎樣的條件呢?眾說紛紜,不外意象、 美學、靈動、和用心於筆墨之外,句能藏字,字能藏意⋯⋯等。而在2014年5月至今仍餘波盪漾的鄭捷事件,2015年4月分詩人辛鬱的殞沒,和6月分八仙樂園派對粉塵爆炸事故,導致許多年輕生命的喪生和對社會造成的傷痕,詩人多所著墨,我們亦選了幾首代表詩作。詩人的胸懷不停放寬放遠,不吝關懷身處的社會和周圍的人事物是必要的!
而在詩刊方面,個人覺得《創世紀》、《吹鼓吹》詩作水準仍具領先之勢,《笠》、《乾坤》維持穩定的一貫風格,而《衛生紙》具有其獨特風格與編排,亦讓人刮目相看,《海星》詩刊即將步入第十九期,主題徵詩和好詩短評比起以往更加精彩了,《野薑花》自從2014年9 月改版之後,詩刊設計更加奪目以及內容量爆增,努力在詩界直起急追,不容小覷!
形容光陰有人說「指顧之際」,意思是說手指輕輕一指一回首,一年已盡。一年有無數首詩誕生,有無數新生代詩人如雨後春筍冒出頭來,新詩和往年有何不同風貌呢?但願這本2015 年臺灣年度詩選能告訴您答案!
葉莎
那張冷臉背後的生命昇華
人生是一面掛在一間蒸氣房中的鏡子,永遠擦拭不淨;
而詩負有使這面鏡子清淨的責任。
──辛鬱
推廣現代詩創作不遺餘力的作家辛鬱(宓世森,1933-2015),於2015年4月29日因肺炎併發心臟衰竭病逝於臺北,享年八十二歲。辛鬱1933年生於杭州,從小生長在外婆家,七歲才和父母共處並到上海讀書,十五歲從軍後隨軍隊來台,於1996年退役,著有詩集《軍曹手記》、《辛鬱自選集》、《豹》、《因海之死》、《在那張冷臉背後》及小說、雜文集多種。
洛夫曾在《豹》集序言中指出:「對於『自我』形象的塑造,以及對『自我』的省思,辛鬱可能較其他詩人更為突出,他追求的不只是彰顯『自我』,而是超越『自我』。他曾說:我一直認為文學藝術之可貴,在於作家鍥而不捨地對自己生命的挖掘,而達致自我生命的昇華。」而詩人一連串的自傳體詩,如〈青色平原上的一個人〉(1962)、〈自己的寫照〉(1972)、〈演出的我〉(六齣,1974-76)、〈石頭人語〉(1983)、〈紅塵〉、〈體內的碑石〉(1987)等,無不蘊含直接或間接的關照方式來表現自我,將「我」融於自然之中,以達到物我一體的境界。
詩人管管在1999年爾雅出版的《辛鬱.世紀詩選》寫推薦序,文末寫道:「讀罷辛鬱這本詩集,我必須說嚴羽說過的:『夫詩有別才,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相,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常見的話頭。但今人之中能悟得其中妙處,而又寫得其中妙處者,並無幾人!」其推崇之意盡顯。
辛鬱病中仍創作不斷,2015年4月7日他在聯合報發表了一篇散文〈病友〉,描寫和一位不相干的人結為病友的情節,有一段自我調侃的描寫:「說好話我雖不擅長,卻也略知門道。展笑顏可就難為了自己。我一向臉上肌肉緊縮,加上牙齒歪歪斜斜,叫我笑口大開,不如罰我喝三杯白乾。我不笑、避笑,免笑之餘。得了一個『冷郎君』綽號,老來易為『冷公』。」
然而詩人真的冷嗎?「我開放自己/不論白晝或黑夜/就是那小小一朵:無刺的薔薇」這是辛鬱在〈自己的寫照〉末段的詩句,薔薇無刺,友善美麗而可親,這才是辛鬱真正的性格。
回望2015年,思及詩人殞沒,此刻窗外冷雨更冷更涼了!而2016年三月將至,再次捧讀辛鬱的〈關於三月〉讀到末段的書寫:
三月總會下幾場雨
一場下在新綠上
一場下在朦朧裡
一場呀一場下在心頭
弄濕了紙紮的時光
那可不好玩
無論新綠或朦朧,春天果然是紙紮的時光,在帶雨的詩句中行走,更添惆悵。我們卻可以從辛鬱詩句中窺探詩人細膩多感而溫暖的心,昇華生命!
蕭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