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相信這是一個講述復仇的故事,因為友誼就像光一樣,一直存在著。
道路的分歧,很早以前就確定了
一七五四年的秋天,戈斯拉爾城。
「阿爾,你到底要帶我們去哪裡啊?」
巷子裡,克勞斯拿著一根樹枝,興致勃勃的跟在玩伴們身後。帶頭的是阿爾,他揮舞手中的樹枝神祕的笑了,一旁的霍華則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
「別太期待,克勞斯。」出了巷口,霍華望著不遠處的弗海勒大教堂,悠悠說道:「阿爾只是想嚇唬你罷了。」
此時已近傍晚。
夜色墨藍,城內的街道上擠滿了人。克勞斯發現阿爾說的一點也沒錯,城裡每個人都拿著樹枝,朝教堂的方向走去。那盛況,讓克勞斯更加相信阿爾所謂「有趣的事」正即將發生。
突然有隻手拉住了克勞斯的衣襬,扯得他一個踉蹌。
「克勞斯!」
一個臉色蒼白、長著雀斑的紅髮女孩從群眾的手臂下鑽了出來,克勞斯見狀連忙甩掉她的手。
「貝兒塔?」
「好啊,你們竟然想丟下我!」
「她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裡?」克勞斯質問阿爾。
阿爾連忙來到貝兒塔身邊,解釋道:「我們和貝兒塔之間沒有祕密的,對吧,霍華?」
霍華微笑、沒表示什麼,一如往常從容不迫,倒是克勞斯嘴裡一直嚷嚷「男子漢的活動」等抱怨的話。接著,四人便隨人潮往弗海勒教堂移動。但當他們來到教堂,這裡早已被城裡的百姓擠得水泄不通。儘管如此,那根立於廣場中央的金屬鐵桿,依舊從厚實的人牆中竄出,奪人耳目。做為先鋒,阿爾奮力撥開人群,不斷往前推進,其餘三人也緊跟在後。好不容易擠到了最前排,這四個孩子卻被眼前的景像深深震懾住∣∣那根鐵桿、不,那矗立廣場中央的逆十字架上,竟倒掛著一名裸體老婦。
老婦鬆垮的皮膚覆蓋在骨架上,灰白長髮披散一地。她那雙大眼咕溜溜的轉著,環視廣場上的人們,最後視線落在克勞斯身上。突然,她咧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發出刺耳的笑聲!
克勞斯倒抽了口氣。
廣場上叫罵聲四起,人們揮動手中的樹枝,朝老婦的方向逼近。此時,弗海勒教堂的大門忽然開啟,一名外型驃悍的神父手持燭台,快步走下台階,那景象宛如摩西過紅海,包圍老婦的人群頓時分開。
「安靜!」神父低吼,廣場上隨即鴉雀無聲。
阿爾在貝兒塔耳邊低語:「那個人是德拉爾神父,聽說他差點就能成為『教廷魔術師』……」
火光飄忽不定,德拉爾神父的面孔在陰影下顯得異常冷峻。搶在人群再次躁動前,他那充滿權威的嗓音再次響起。
「只要心存信仰!上帝便會伴隨在我們左右,」他頓了頓,視線略往逆十字架的方向瞥去,「但我們永遠無法知曉,那些藏匿在人群中的魔鬼,是如何迫害上帝的子民!他們有著和我們一樣的外表、說著和我們相同的語言,他們擅長偽裝,甜言蜜語更是他們的專長!然而,他們所展露的一切,往往比一般人更要來得美好,也令人嚮往。但這些浮誇的表象,全是他們背棄上帝,奴役於魔鬼而換來的!」
群眾連連驚呼。
「沒錯,就好比偽裝成農婦的芭瑪,」德拉爾神父粗暴的扭起芭瑪的手,向眾人展示她泛黑的指甲,並大聲宣佈:「又是一名魔女!」
逆十字架上,芭瑪的表情痛苦扭曲,和躁動的人群成強烈反比。克勞斯十分不解,因為童話賦予魔女的形象,實在和那個叫芭瑪的老婦人相去甚遠。突然,一股不安悄悄湧上克勞斯的心頭。
「阿爾,」克勞斯輕聲問道:「樹枝……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此時的阿爾全神貫注在廣場上的一舉一動,壓根沒聽見克勞斯的話,倒是德拉爾神父一個動作,讓克勞斯頓時醒悟。
「人的罪,受水洗淨……」
神父沾了燭台上的油,抹在芭瑪歪曲的鼻樑上。
克勞斯嚥下口水。
「而魔鬼,則永遠留在火湖裡!」
宣告完畢,人們紛紛將手中的樹枝扔出,轉眼間,芭瑪身下便佈滿了枯枝。
是火刑。他們打算將她活活燒死啊!
「快啊!克勞斯、霍華,」阿爾推了克勞斯一把,「我們擠到最前面,看能不能把樹枝扔進去一點!」
克勞斯呆立在原地。阿爾的話語彷彿從遠方傳來,模糊不清。他不明白,為什麼阿爾如此雀躍。不,不只阿爾,廣場上的人們皆是如此。克勞斯很快便察覺,那份狂喜源自於恐懼。迫害,則是人類特有的集體暴力。
而這就是阿爾所謂有趣的事?
「這一點也不有趣。」霍華突然說道,接著便轉身離開,「我要走了,我還有一本書沒看完。」
「你不會是害怕了吧?霍華!」阿爾朝霍華的背影喊道,「書裡的東西都是假的,」他指著那簡陋的火刑台,語氣充滿嘲弄:「這才是真的!」
「欸!別理霍華了。克勞斯,你覺得怎麼樣?」貝兒塔拉了拉克勞斯的手臂,嗲聲說道:「那個老魔女長得好醜喔!」
克勞斯給了貝兒塔一個苦笑。霍華的離去,讓他突然想在貝兒塔面前表現得更有男子氣概一點。反之,如果貝兒塔不出聲的話,他應該會默默的跟著霍華離開吧。
「走了!阿爾。我們這就去好好修理那個魔女!」
克勞斯嘴上說著大話,心中卻暗暗吃驚,因為手裡那根樹枝的重量,竟出乎意料的重。
這時,廣場上有個披著紅色斗篷的老男人從孩子們身邊走過。
「歌頌暴力,又何嘗不是一種惡呢?」
聽見老人的話語,克勞斯回過頭,望著老人高大的背影,阿爾則順著克勞斯的視線看去。
「怎麼?那個老頭是賣羊肉餡餅的嗎?」
「什麼?」
「如果不是的話,你一直看他做什麼?火刑快開始了!」
廣場中央,德拉爾神父高舉銀燭台時,群眾發出了一聲輕嘆。
「在上握有權柄的,人人當順服他。」燭台傾斜,黏稠的油脂落在枯枝間。德拉爾神父眉眼低垂,在芭瑪耳邊柔聲說道:「因為沒有權柄不是出於神的。」
語畢,廣場中央陷入一片火海。
「狗屁……全是狗屁!」熾熱的高溫下,芭瑪聲嘶力竭的哭喊著:「沒有人能這樣對我!神也勢必得承受我的憤怒!」
但憤怒的,似乎不只芭瑪一人。
「可惡,已經開始了!」
奔跑中,阿爾一聲低吼,全力揮臂!樹枝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落在芭瑪臉上,她焦黑龜裂的臉皮頓時剝裂!叫聲之慘絕,讓克勞斯的勇氣瞬間蕩然無存。無庸置疑,老芭瑪淒厲的尖叫聲來自地獄。但聽了那聲音之後,廣場上沒有任何一個人驚覺到自己正進行著殘忍的暴行,因為那正好滿足了他們內心的渴望∣∣芭瑪.巴蒂安果然是名魔女啊!
當克勞斯來到篝火前,彎身放下樹枝時,尖叫愕然終止。芭瑪佈滿血絲的雙眼緊盯著他,神情之專注,彷彿那火焰突然失去了溫度。接著,芭瑪蠕動了融化的雙唇。
「小主人啊……您就好好享受我給你的恩惠吧……」
時間凝結片刻後,火焰再度竄升!克勞斯想多看老婦一眼,火舌已將她吞沒。
「快退後啊!小鬼!」
危急之際,神父將克勞斯從失控的火勢下拖走,貝兒塔和阿爾也來到克勞斯身邊,焦急問道:「喂,她剛剛跟你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克勞斯搖搖頭,他只覺得一陣噁心。
火焰中傳來骨頭燒裂的聲響,貝兒塔正要拍手叫好,老婦的雙眼竟在高溫中爆開,灼熱的液體頓時噴濺到她身上。
貝兒塔嚇得尖叫。
「呀啊啊啊啊啊!好噁心啊……嘔……該死的魔女!」
那天,火刑結束後究竟是怎麼回到家的,克勞斯一點也不記得了,但廣場有股味道,一直深深烙印在他腦海。
一種悲憤交雜,卻又充滿恐懼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