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漂浮不適應症
一轉眼,小女兒也到了擁有虛擬朋友的時候。
近來他是「大大」。以大大之名,女兒覆誦生活裡與自己有關無關的細瑣小事,像一個個憑空生出的蜂巢,寄宿著其實大多被她竄改主詞以致變成懸浮在現實九十公分以上(她的身高)的虛構「動態時報」:
「我幫大大煮飯」、「我跟大大去游泳」、「我要帶大大到醫院看病」、「等大大回來就去玩溜溜(溜滑梯)」……且仍在裂殖增長中。
「那麼大大在哪裡呢?」我忍不住問。
答案有兩種。「大大在奶奶家。」(當我們在自己家裡)
「大大在我們家。」(當我們在奶奶家)
(實則大大已於六月初離世。他是丈夫多年前在街頭相遇的貓,一路跟隨走過大半條曲折山路,於是就認了牠。)
也許這孩子理解死亡的方式,好似迷藏,總是那麼巧,身處不同房間彷彿平行世界錯過彼此。但如此地聲聲召喚我們大人都得要勉力握著什麼以免碎散了,於她,竟是出生後遭遇的第四次告別,以年紀而言這資歷未免太令人傷感。
生死皆一瞬,今是昨非,時光如持續冷凝硬化的琥珀,記憶是封存在裡面來不及逃逸的微小氣泡。有時幾乎已想不起,在兩年半甚至三年多前,世間還沒有這孩子參與的模樣。再妄想往前回溯,則越感滯礙,婚前戀愛思春成長童年降生,年輕歲月不應是人生的平原,開闊,清風爽冽的嗎?
而今星月人事皆隱沒。我手中握著的,就只是一把把從過往搶救下來的文字沙粒,卻也餘情難留,逕自裂解流失中。
書寫貼身觀察生命成長的神祕,為錯失全景而焦慮;盲目打撈時事和同代人經驗,有如弄潮者自掘碎片的廢墟;閉門虛設未來,屢屢陷入往事無從更正的回懺;極不確定但很可能是此生最大自由的時刻,卻止不住想鑽身蹲踞於最黑暗窄仄的縫隙。
在夢中它們長出海草貼著膚觸的黏膩,醒來總是暈眩。
像一段怎麼調整姿勢都無法把自己放鬆託付的旅程短眠,以為坐到一把不合適不體貼的椅子,睜眼四下一瞧,怎麼原來自己已經離地。
每個有孕的婦女都身懷飛行石。屬於我的這一枚,(想必)非常努力地拉抬因多慮而笨重拖沓的我,以水母漂的姿勢,背光顛仆俯視人間起落一小回合。
成書前的大刀大剪修裁、洗刷、拋光,又像是歷經二次分娩。謝謝國家文藝基金會,也承眾多師友和母親們的寬容扶持;這一路上踟躕迂迴、挑挑撿撿回憶,諸多貪戀更多放捨,怎麼也造不成返看青春的守望塔,餘下堪用的材料竟還夠琢磨出一座母性覺醒的沙漏。只能乞望生命自會向光,而繞路,也算是一直以來生命情調的貫徹了。
媽媽們的超時空通訊(選錄)
剛懷孕的時候,我們的要求無比低微,寶貝,只要你和爸爸媽媽一樣,有眼睛有耳朵。慢慢的,我們變得貪婪,我們要你健康,不僅健康,還要聰明,不僅聰明,還要有濃密的頭髮有漂亮的鼻子。很快,我們開始想像未來:去,把爸爸的拖鞋拿來!來,把媽媽的杯子拿走!這樣,在你來到這個世界前,我們就為自己準備了非常響亮的晚年:你成了大腕,舉行選美,爸爸評美女,媽媽評美男,但是你自己一點不好色,娶了個樸實的姑娘,對我們很孝順……
──作家 毛尖
其實懷孕之前,我已經當了好些年的媽(家裏沒斷過的六七隻狗八九隻貓。總有那麼幾個會召喚出我的母性及對待),是故,證實懷孕近三個月時,我絲毫不覺任何異樣或珍罕,「不自由、毋寧死」,孩子的爸照例依我決定,陪我去一家私人醫院終止懷孕,術前的超音波檢查(是那七八十歲的老醫生的刻意安排吧),我平躺於冰冷的檢查枱上,老醫生指指屏幕要我看:「你看看娃娃正在拍拍手,」淚花晶瑩中,那是我們母女第一回相遇。
但也沒從此幡然醒悟,我始終迴避抵抗這身份的改變,那時兩人未有正職,寫作及收入還不穩定(哎呀和現在怎的一模樣),毋寧說我們過得更像學生宿舍生活吧,只幸虧平日挑食的我,那幾個月裏轉性了的極易照養,執拗起來非吃不可的既非寒夜裏的西瓜、也非盛夏夜的煲湯……,我只想吃那幼時染得紅紅像印泥的芒菓乾和隨便如何烹調的刀削麵,這兩樣都不難,每幾天唐諾便出草去信維市場的老趙牛肉麵向執爐的趙教官買一大碗麵回。
懷孕五六個月時,和爸媽天文去我好想去的埃及希臘土耳其一個月,旅途其實蠻辛苦,尤其在地中海島與島間的乘船,懷孕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翻了。
登上雅典衛城那天,身體裏第一次有人伸了個懶腰,我因著那些日子無時無刻睜眼就見著的透藍的海,我心裏暗喊它「海盟,美呆了吼。」
但這不情不願的任性仍持續到最終那日,之前我很不遵醫囑的任意去了兩三次產前檢查,醫生說我骨盆構成介於男女之間,比一般女生窄,「娃娃頭好大,別把它吃太大,不然可能要剖腹生。」
我逃避這現實的躲老遠,不去上拉梅茲、沒學乳房保養以便餵母奶、沒學幫娃娃洗澡穿衣……,我甚至連產後所需之大小物件道具都沒準備,誰叫我家媽和姊妹都是養貓養狗沒養過人的。
預產期前兩天,終有那看不下去的侯孝賢親送來一藤編嬰兒車床,我謝他之餘不免嫌他太過緊張了,依我之見,那結婚不及兩年仍家徒四壁、櫃裏空空泛著木香的抽屜再適合不過,只消鋪上美麗的毛巾手帕,好像幼時我聽姆指姑娘時欣羨不已的以花瓣為床。
也許,一切因我對人對物對感情對人生的「野放」習慣吧。
但在這盛夏的午後靜靜讀完文娟此書,我才知自己錯過了什麼,且多希望那段人生能重來一次,我要學文娟睜大眼睛一瞬不移的逼視那生命中的神奇時刻,款款深情亦不失大器溫暖的及於他人大事。
──作家 朱天心
我這一生最堅強最快樂最有勇氣的時刻就在懷孕的三十九週。體內醞釀的全新生命彷彿讓我擁有一把開啟靈魂的鑰匙;我只想告訴孩子生命的美與善,任何一種對俗世庸人的惡念都使我害怕玷汙最純真的靈魂,即使那時我確實面臨了職場最卑劣的競爭。我始終覺得從孩子選擇我做為母親那一刻起,是他所帶來最純潔初始的原生力量支持我相信這個世界會因為相信而更加美好,因為相信而寬容邪佞。《歲夢紀》從城市、家族、醫療到個體的觀照絮語,便是每個人心中「未來化身」最誠實的書寫。
──作家 朱國珍
某日穿著娃娃裝的緣故,被一位長輩誤認為懷孕了,我居然竊喜,絲毫不擔憂是否發胖的惱人問題--真想假扮懷孕啊!那勾起我當年懷孕時的驕傲。我猶然深深記得,隨時閉眼與他共遊太虛的時光,一次一次以腹語探問:你,從何處來?世間,再沒有更神奇、更神祕的創造經驗了。在妳見到那第一朵綻放的微笑前,妳祈禱,守護,等待,如此認真,如此虔誠,如此驕傲。
──作家 宇文正
一個流浪的靈魂抵達肥沃平原,著床了,妳漸次隆起的腹部是神祕的小宇宙。妳以為妳對生命已瞭若指掌,再不可能有什麼新鮮了,錯!當妳懷孕,體內未命名的星球運行,讓妳一日三吐,妳才恍然大悟自己幼稚一如憨童。但當妳挺腰站起,感應這小星球傳來的星際密語,妳又無比堅強,彷彿跟神借了膽。
──作家 簡媜
伏流
一~ 二週(2/16∼3/1)
這個宇宙只是眾多的宇宙之一;所有的宇宙都是從無中自然生出,各自擁有
不同的自然法則。──史蒂芬‧霍金《大設計》
回想這兩週時的我,只是無知無覺,彷彿沒有地圖的旅人在生活中盲走。
關於孕期中必然會經歷的擁抱、微笑,親人間凝視彼此眼瞳中意義浮動的黯黝與星芒,長輩與友朋刻意低調不張揚的祝賀―懷孕未滿三個月不可說喔,現代生活少數被記得並在意的傳統禁忌―仍像是凍結於未來蠟像館的面具,靜待一句宣布喜訊的話語,春日的第一聲雷,驚蟄生機。
至於某些孕婦的特權―坐公車捷運有人讓座,賴床受寬容,寒冷的冬夜想念酸梅湯並使喚得動人去張羅⋯⋯等等,則有如輾轉換車的長途旅行在疲累、孤獨中一瞬劃過窗外的美景,都是攀過孕期中期以後的事了。
誕生與死亡將在同一條時間軌道奔赴。前者增加一個生命中無法取代的人,卻完全無法稍微阻攔衰老和疾病,如看不見的細絲,將十多年來形同家人的小動物們層層纏繞、收緊。
在未來的十個月,這兩股力量將反向拉扯,如同活在濕潤與乾縮並存的平行世界,它們的距離甚至可以是貼膚之隔。一方讓想像的萬物一夕抽長,違反物理限制的藤蔓可憑空攀爬上天;另一方則是無聲張開的裂隙,隨時等待有人跌落。
雖然,某種類似體溫、氣味、毛皮的觸感、氣流通過聲帶共鳴的音頻,仍然如細微的毛屑粒子,懸浮於起居的動線周遭,劃開空氣復又聚合,但最核心的什麼,彷彿被怪異地置換,重量輕了,軸心歪斜,色階調淡,即使都只有差那麼一點點。
當然,這些都是至少一、兩個季節更迭,或者更久以後,才會逐漸如實的細瑣小事了。
沒有預感。我如常坐在你父親的機車後座,環抱他的腰間,重複過著二十幾歲以
來在台北認識後的每一日。
機車是屬於我們倆的第一個「房間」,一個坐墊、兩顆輪子、一盞燈、兩條握把,簡單,機動性強,四面通風,是最接近城市天候的觀測站。
秋日天空藍得透明的時候,彷彿就這麼騎到天涯海角也沒有問題。夏日午後令人措手不及的夕瀑雨,總在裸露肌膚的臉頰手臂一次次重複刺痛地烙印。我們總懷疑,這挾帶日頭餘溫、飽含雜質的凶悍雨箭,是否比單純的自然現象多了些病態躁鬱的訊息。
而這個城、這個島,以及島之外的世界,它們各層面的變化嘩嘩瀝過人們的記憶。時代淘洗的加速度,在過去十年間特別有感。那正當青春如潮水退去,不得不逼視裸露而出的地貌浮雕,並領悟時間的恩賜有其盡頭,生命只會更加嚴苛。
我們仍然騎著同一台一二五CC三陽牌寶藍色機車,但除了類比心臟的引擎,其餘如電路、儀表板、椅墊皮面、煞車、火星塞、油箱、後照鏡、大燈、輪胎、鑰匙孔⋯⋯幾乎都整修過或置換了。每一道傷疤都是一個座標,指向一次在路上意外的擱置。
逐漸領悟,也許機車是隱喻,之於微渺人生和世事的對應。
那彷彿強逼我們練習,怎麼岔題、繞路、修補、擠壓和替代,將一條完整的路線移出部分,再想辦法填回缺口(有時就真的回不去了,走入另一條路的風景),有如反覆拆解機械齒輪關節的細微動作,同時也逐漸磨掉情緒,震驚、荒謬、被耽誤的氣惱、焦急。
如果這是一種善意的敦促,那麼到底等在前面的命運是何許怪物,要時時刻刻磨刀整備呢?
事後,甚且可以閉起眼睛,在黑暗中以記憶畫出亮點,它們之間的複數連結,由點到線到面,哭笑不得的,我們把一條簡單的馬路,「很機車」地騎成鐵道的交錯縱橫。
那段時間,也是我們漫長學校生活的結束,進入社會,學習扮演系統一顆還不夠圓滑世故的螺絲釘。
在如呼吸起伏般湧起又潰落的車河,勞動大軍顯影的魔幻時刻,上班下班,期待假日和每個月的第五日,卻仍刻意保留自己才知道的內在祕徑,通往那些從他人作品借來的輝煌迷宮。
說不定你是冥冥中無以名之的張力(比如靈感之於努力、才氣之於自律),凝聚成一個孩子的形貌,以此激勵我們想起創造本質的純粹和天然。我們是多麼渴望知道,為什麼是這個你?又為什麼選擇了我們?如果早一點或晚一點,你還是這個你嗎?
鐵道之夢, 也許。彷彿進入別人的夢境,在夢裡尋夢。
少女的我,坐在斑駁的人造綠皮座椅上,西斜陽光從潛水艙般的厚重玻璃窗戶無聲躡入。這是一截有歷史的慢車車廂罷,零件的連結不那麼密合了,一邊發出巨大的聲響一邊前進或者停靠,車內滿室光影變幻如玻璃酒杯晃搖,一路荒山野嶺和青翠水田小鎮人家交錯輪替,影片般在窗外循環播放,車內沒有人說話,沒有智慧型手機、平板電腦、掌上型遊樂器,乘客們有的披衣假寐,有的埋頭吃便當,有的看報,有的戴著隨身聽耳機,封隔外界的紛雜聲響。
如同默片,但空氣裡有一種層疊眾人氣味與情緒的滯悶。
像是每個人把自己遊歷在外的故事,作為行李隨身攜帶,卻從來不看著彼此的眼睛,不交談訴說。我感覺汗珠像細小的泡沫,從體內深處源源冒出,緩慢爬動搔刺著肌膚。
「就這麼甘願回去了嗎?」
如果決定中途下車呢?另一個我將在車上,看著那個在野地中無目的漫遊、不急著找路回家的我,平行於不同時空不同命運的自己從這一刻,無數的這一刻,開始擁有不同的人生。
像是電影《雙面薇若妮卡》,離開車廂的我,並沒有成為人母,仍擁有少女般的精神、情感、體貌,仍然在人群中輕易感到孤獨無依,沉溺於每個躊躇的時刻,期盼受傷與傷癒後一點一滴獲得的釋放感和新人生,並目送更多平行的自己離開,最後終於變成車窗上滿眼星霜且嵌著背後無數來來去去過客疲憊、冷漠、防衛側臉的倒影,與此刻甚至是過去的自己徹底決裂。
也許在某條小巷裡,我和自己相遇,擦肩而過,卻對面不相識。「那不是我的人
生。」她們彼此在心中低語。
這陌生感如此淡漠無傷,所以我沒有察覺,或至少是一再錯過察覺的時機。那少女的我從不為誰而活只為自己美麗,像是這環島鐵道越來越多荒廢無人的小車站,孤高坐看一片無主的海洋,寂靜,開闊,但也自生自滅,從未成為誰的鄉愁,不曾認真參與誰的生命,因而誰也不來參與自己的焦慮,如無雲之夜的月亮映於海面的光華,靜靜燒灼。
如果我下車,我照舊是原來的我。但留在車上的我,像是在那解體分裂的瞬間猛然省察,不是我作著搖搖晃晃地移動著的鐵道旅行之夢,而其實是那鐵道,那車廂,正夢著我。
我是無數來來去去過客中太渺小隨時可被替代的一分子,甚至不會出現在那多少使我迷惑傷感的、我自己的車窗倒影中。
於是,或許並未錯過。
現
在我是鐵道之夢眾人中的某人了。這才得以安然地與自我消散的空無共處,在過往無從想像的存在維度上重建和指認,那些在車外張望的熱切,屬於為求一子女而受苦的人們;非自願的中途下車者的落寞,因為胎兒發育缺陷、先天疾病、被強暴、未婚媽媽、性別不符期待⋯⋯關於上車與下車的人生悲喜,他者之夢,孕育者原本都可能是自己。
也許我早已見過你,夢過你,只是還沒有認出你。
在夢裡它顯得如此真實而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