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忍和匍匐的力量——《陣痛》創作手記
張翎
我外婆一生有過十一次孕育經歷,最後存活的子女有十人–這在那個兒童存活率極低的年代裡幾乎可以視為奇跡。作為老大的母親和作為老么的小姨之間年齡相差將近二十歲。也就是說,在外婆作為女人的整個生育期裡,她的子宮和乳房幾乎沒有過閒置的時候。外婆的身體在過度的使用中迅速折舊,從我記事起,她就已經是一個常年臥床極少出門的病人了,儘管那時她才五十出頭。易於消化的米糊,從不離身的胃托(一種抵抗胃下垂的布帶式裝置)和劣質香菸(通常是小姨一支兩支的從街頭小店買的),成為了外婆在我童年記憶中留下的最深刻烙印。
外婆生養兒女的過程裡,經歷了許多戰亂災荒,還有與此相伴而來的多次舉家搬遷。外公常年在外,即使在家,也大多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家事幾乎全然落在了外婆和一位長住家中的表姑婆身上。作為她的外孫女和作為一名小說家,我隔著幾十年的時空距離回望外婆的一生,我隱隱看見一個柔弱的婦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用匍匐爬行的姿勢,在天塌地陷的亂世裡默默爬出一條路。
也許這幾年甚為時髦的基因記憶一說的確有一些依據,我外婆的六個女兒似乎多多少少秉承了她們母親身上的堅忍。她們生於亂世,也長於亂世——當然,她們出生和成長的亂世是不同的亂世。她們被命運之手霸道地從故土推搡到他鄉,在難以想像的困境裡孕育她們的兒女。其中最驚險的一個生育故事,發生在一九六七年的夏天。那一年北方的政治風雲已經遍及了全國的每一個角落,連向來對風勢缺乏敏銳嗅覺的溫州小城,也捲入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瘋狂。兩派群眾組織之間的武鬥,幾乎持續了一整個夏天,小城每天都彌漫在戰火的硝煙之中。就在這樣的一個夏季,我的一位姨媽大腹便便地從外地來到了娘家待產。她的陣痛發作在一個槍戰格外激烈的日子裡,醫院關門,也沒有助產士肯冒著這樣的槍林彈雨上門接生。於是,這位在當時已算是高齡的產婦,只好把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的性命,交給了母親,小妹,以及一位因逃難暫避在家中的親戚。她肚腹裡的那個孩子,彷彿知道了自己的性命牽於一線之間,竟然很是乖巧毫無反抗地配合了大人的一舉一動,有驚無險地爬到了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裡。
母親家族的那些堅忍而勇敢的女性們,充盈著我一生寫作靈感的源流。在我那些江南題材的小說裡,她們如一顆顆生命力無比旺盛的種子,在一些土壤不那麼厚實的地方,不可抑制地冒出星星點點的芽葉。她們無所不在,然而她們卻從未在我的小說裡占據過一整個人物。我把她們的精神氣血,東一鱗西一爪地捏合在我的虛構人物裡。《陣痛》裡當然也有她們的影子,然而那些發生在女主人公身上的故事,大多並未真正發生在她們身上。她們是催促我出發的最初感動,然而我一旦上了路,腳就自行選擇了適宜自己的節奏和方向。走到目的地回首一望,我才知道我已經走了一條並不是她們送我時走的路,因為我的視野在沿途已經承受了許多別的女人的引領。上官吟春,孫小桃,月桂嬸,趙夢痕,她們是我認識的和見聞過的女人們的綜合體,她們都是真實的,而她們也都是虛構的。這些女人生活在各樣的亂世裡,亂世的天很矮,把她們的生存空間壓得很低很窄,她們只能用一種姿勢來維持她們賴以存活的呼吸,那就是匍匐,而她們唯一熟稔的一種反抗形式是隱忍。在亂世中死了很容易,活著卻很艱難。亂世裡的男人是鐵,女人卻是水。男人繞不過亂世的溝溝坎坎,女人卻能把身子擠成一絲細流,穿過最狹窄的縫隙。所以男人都死了,活下來的是女人。
在《陣痛》裡,前兩代的女人身上有一個驚人的相似之處——她們生來就是母親。她們只會用一種方式來表達她們對男人的愛,那就是哺乳。上官吟春只懂得用裸露的胸脯撫慰被愛和恨撕扯成碎片的大先生,孫小桃只知道用牙縫裡省下的錢來餵養被理想燒成了灰燼的黃文燦。然而故事延續到第三代的時候,卻突然出現了一些意外的轉折。在我的最初構思裡,宋武生應該是與外婆母親同類的女人,她依舊會沿襲基因記憶,掏空自己的青春熱情來供養她的藝術家男友。可是筆寫到了這一程,卻死活不肯聽從我的指點,它自行其是地將武生引領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方向。武生摒棄了那條已經被她的外婆和母親踩得熟實的路,拒絕成為任何人的母親——那個任何人裡也包括她自己的孩子。這個顛覆多少有點私心的嫌疑,因為我已經被上官吟春和孫小桃的沉重命運鉗制得幾近窒息,而宋武生終於在壓得低低的天空上劃開了一條縫,於是才有了一絲風。當然,宋武生沒能走得很遠,最終把她拉扯回我的敍事框架的,依舊還是母性——只是她和我都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而已。
動筆寫《陣痛》的時候,我當然最先想到的是女人。但我不僅僅只想到了女人。女人的痛不見得是世道的痛,而世道的痛卻一定是女人的痛。世道是手,女人是手裡的線。女人掌控不了世道,而世道卻掌控得了女人。我無法僅僅去描述線的走向而不涉及那只捏著線的手,於是就有了那些天塌地陷的事件。女人在災難的廢墟上,從昨日走到今日,從故土走到他鄉,卻始終沒能走出世道這只手的掌控。
書寫《陣痛》時最大的難題是男人——這是一個讓我忐忑不安缺乏自信的領域。他們給我的最初靈感是模糊而缺乏形狀的,我想把他們寫成一團團顏色不清邊緣模糊的浮雲,環繞著女人的身體穿行,卻極少能穿入女人的靈魂。從動筆到完工他們始終保持著這個狀態,而我的女主人公在從孕育到誕生的過程中,形象和姿勢已經有過了多次反復。在《陣痛》裡,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心懷著不同程度的社會正義感,期待著介入世界並影響世界,有的是用他們的社會理想,比如大先生宋志成和黃文燦;有的是用他的專業知識,比如杜克。他們看女人的同時也在看著世界,結果他們看哪樣都心不在焉。女人在危急之中伸手去抓男人,卻發覺男人只有一隻手——男人的另外一隻手正陷在世界的泥淖中。一隻手的力量遠遠不夠,女人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經驗中體會到了她們靠不上男人,她們只能依靠自己,於是男人的缺席就成了危難時刻的常態。唯一的例外是那個沒讀過多少書的供銷員仇阿寶。這個離我的認知經驗很遙遠的男人,不知為何卻離我的靈感很近,我一伸手就抓住了,形象清晰至鬍鬚和毛孔的細節。他也介入世界,可是他介入世界的動機是渺小的,搬不上檯面的——他僅僅只是為了洩私憤。他本該是個無知自私猥瑣的市井之輩,可是他的真實卻成就了他的救贖。這樣一個渾身都是毛病的男人卻在女人伸出手來的那一刻,毫不猶豫地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與他相比,那些飽讀詩書的男人們突然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在《陣痛》裡出現過的所有男人中,仇阿寶是唯一一個讓我產生痛快淋漓感覺的人。對於不太擅長描述男性的我來說,這種感覺從前不太多,將來也不一定還會重複。
《陣痛》裡的三代女人,生在三個亂世,又在三個亂世裡生下她們的女兒。男人是她們的痛,世道也是她們的痛,可是她們一生所有的疼痛疊加起來,也抵不過在天塌地陷的災禍中孤獨臨產的疼痛。男人想管,卻管不了;世道想管,也管不了。不是男人和世道無情,只是他們都有各自的痛。女人不僅獨自孕育孩子,女人也獨自孕育著希望,她們總是希冀她們的孩子會生活在太平盛世,又在太平盛世裡生下她們自己的孩子。可是女人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落了空,因為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亂世,每一個亂世裡總有不顧一切要出生的孩子,正應了英國十八世紀著名的英雄體詩人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 的名言:「希望在心頭永恆悸動:人類從來不曾,卻始終希冀蒙福(Hope springs eternal in the human breast: Man never is, but always to be blessed.)。」*(*中文翻譯為作者本人所為)。
《陣痛》是一本寫得很艱難的書,不是因為靈感,而是因為時間和地點上的散碎。這是一本在三大洲的四個城市裡零零碎碎地完成的書稿,如今回想起來,我覺得這個輾轉的寫作過程興許是上帝賜予我的一段特殊生命歷程,讓我有機會結識了一些平素也許視而不見的朋友。他們憑著單純的對文學的尊重和熱愛,在安排住宿和考察地點以及許多生活瑣碎上給予了我具體而溫馨的關照。在此感謝我的朋友季衛娟,你的友情使我堅信陽光的真正顏色,即使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裡。感謝溫州的白衣天使全小珍女士,由於你,我才得以有機會觀察嬰孩誕生的複雜而奇妙的過程,你豐富的接生經驗使我的敍述有了筋骨。感謝居住在多倫多的藝術家趙大鵩先生,你對六十年代藝術院校生活的詳細描述,極大地充實了我認知經驗裡的空白區。感謝我的表妹洪愷,這些年裡無論是在陰霾還是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你一直用那兩隻片刻不停地操勞的手和那雙帶著永恆的月牙狀微笑的眼睛,照拂著我的身體和心靈的種種需要,在遙遠的地方為我點亮一盞親情的燈。尤其感謝我的家人——你永不疲倦地做著我的肩膀我的手帕,儘管我可以給你的總是那樣的少。你從未在我的書裡出現過,可是每個字裡卻似乎都留有你的指紋。
謹將此書獻給我的母親,我母親的故鄉蒼南藻溪,還有我的故鄉溫州——我指的是在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樓尚未蓋過青石板路面時的那個溫州,你們是我靈感的源頭和驛站。
2014.2.8.
於多倫多的冰雪嚴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