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
從山腳下的窩居搬至高樓,最覺不慣的是風,有時甚至到了心驚膽顫的地步。自己都不大相信,被偏激的風掐大的人?!大學的一個年初一風和日麗,我提議去走跨海大橋,真這麼做了,和朋友各帶一個來澎湖過年的親戚,一個大男孩和一個小男孩,那時的跨海大橋尚未拓寬,護欄沒這麼高,走上橋才知道,風導演的天滔駭浪簡直要將人颳下橋去,雖然兩名台灣客很信任我們,勇敢是裝不來的,回頭是岸。今日家常的風帶給中年人的恐慌居然更甚當時。
各個窗子吹進來的風各有不同的風味。旁無高樓,書房裡的風一來便是大江大海,瞬間滿樓,招架不住的瓶罐乒乓墜地,一掃而空的感覺差勁透了。搶步過來,落單的卡片紙張全湧至房口,風有多大,關窗的力道就有多大,像回揮那個瘋人一巴掌,將它飄逸的長髮夾在窗框裡。
和室的風徐徐,透過參差的葉隙塵漫的紗窗,如靜詠的山泉,帶來幾許涼意,偶爾被踉蹌入侵者關閉,鐵定是它挾雨偷渡,濕了一角床墊,變天了。
晾衣間的風不算礙事,預防瓦斯外洩,一縫窗息永遠必要,掛在窗上的月曆用以遮蔽正對面住戶的窗子,三四月已整本僵硬,下擺翹起,風撥弄它們不再俐落。這窗位於大樓的凹處,風較溫吞,但個把月窗臺上也會走出一道塵泥,偶爾來一陣刁鑽的風長驅直入,將恐龍領軍的一排甲蟲蚱蜢颳得人仰馬翻,好像在搬演玩具總動員。
而看似單純的浴室小窗卻多次惹惱我自床上跳起,窗上那張備而不用的百葉遮簾成了捕風的籠子,窗開得越小賊風哨子吹得越響,並且幾分鐘就夾雜一次持續數秒的簧片抖音,像隻哀痛的蜻蜓正設法救出牠那亮麗的翅膀。間或控制遮簾的拉桿敲打牆壁,摳摳摳。一向好睡的人不能成眠,它便成了代罪羔羊。而當你一個動作將它排除在外,立即陷入幽蔽的迴音中。
通風,臥床旁的邊窗盡可能不關,這窗風擾亂我也是感覺聽覺上的,無常的。處於陽台左側的迎風面,窗戶外推,像隻招風的耳,感覺風加倍猛烈,嘩嘩嘩,簾幔鼓脹起來,像蝙蝠俠的披風漫天飛舞,一揚一吸的衝撞紗窗,即使簾幔束緊,鬆弛的紗網也會像頻死的鰓一樣喘動,即使再三告誡自己不必管它,最後還是起身拉上了玻璃窗。風突如其來也就罷了,多少回是未先關窗就上床,或者放縱忍受它好久還是投降。
讓我把這麼緊張兮兮歸因於牽掛陽台高踞的植物,而不是垂垂老矣。為了吸收陽光冒險將開花植物擺上高樓的圍牆,當然稍有風吹草動得趕緊一盆盆乖乖收起來,像流動攤販躲避員警查緝。有一兩回忘記已經撤退,聽到風聲才慌張跑出客廳,一望圍牆上空無一物,瞠目結舌,心跳差點停止,以前看演員這樣演戲總覺得誇張,這就懂了,一點也不。風與植物的衝突,常使我處於心則狂亂狐疑不信的狀態,在圍牆曬植物是自討苦吃第一重,錯上加錯是在陽台掛風鈴。
陽臺上的冷氣台做擺放盆栽的平臺使用,邊緣釘了三根釘子來垂吊植物,卻常不小心將植物駝到背上而打翻,懸空澆水也不方便,取下綠葉,改懸掛適於懸掛的東西。在同一家藝品店,我先後買了兩串破碎的風鈴,第一串是杏白色的長條形石片垂綴於木環下,石片上面刻有祝福的字眼,「May you be happy」、「May you be healty」,巧手的老闆娘用黏膠和透明貼布將斷裂的兩條祝語接了回去。第二串則是一根橫槓掛了三條共六片淺磚色的楓葉,加上一串果核小簾,織成一道流蘇,高度與圍牆相仿,風平行而來,吹個正著,時而搖搖晃晃,時而敲敲打打,舊傷招架不住,很快又添新傷。斷落的祝福殘片和楓葉隨處平放在盆栽的土面上,隻字片語無限溫柔。
風持續磨著風鈴銳利的傷口和我的耳朵,以及薄薄的耐性。祝福風鈴碰撞的碎石,楓葉風鈴飄浮如割瓦,尤其是祝福,鈴舌長而又圍成圈,像聒噪不散的宴席,風起個話頭便喋喋不休。雖說這麼一來好似繫鈴於貓頸,它們絕對盡責於通風報信,但藉此衡量風的級數,輕重緩急,著實勞神。等危機解除,尚得忍受它們有一句沒一句的叮嚀。就算你無所謂了,也得顧慮其他人的聽覺。每回不堪其擾去解鈴,還怕聽見的人笑話,動作極其輕緩。見它摺疊手腳癱軟在花盆裡,像瓦解成一堆碎片的傀儡,切掉聲帶的狗兒,心裡並不好受。幾次夜半被鈴聲鬧醒,不及披衣,反射動作直奔陽台,精神恍惚,卻莫名一種飄飄何所似的孤寂脹滿心口。
聽說硌磯山脈冬天的氣溫有時會降到攝氏零下五十度,我大嚷怎麼可能有人回答那是因為風,我便無言吹過那樣的風的人再不覺得世上有風了,現在無須那樣衝風破浪了,呆在房底聽著橫掃陽台的強風與風鈴交響,腦子裡自動遞出一個阻斷恐懼的畫面,空蕩蕩的圍牆。再無法轉移心思,甚至有個聲音提醒,放心啦,危險的遊戲不是已經結束了。理智上如此,但還是靜定不下來,疑似颱風,它在拍打搖撼落地門,不知又在摧毀什麼。
隔著密閉的玻璃,我站在臥房窗邊從側面觀看陽台。陽臺上的植物違背趨光的天性一波波向內傾斜,唯有那株彩虹木與風正面衝突,這是臣服者微小的反抗。高出圍牆的彩虹木自動彎下腰桿,成一支折曲的茅,風壓著它敲扣圍牆,它啄傷了自己,一個三角形的傷口坎進枝幹中心。風至狂暴時,我忍不住去轉動它的盆子,將它探頭汲取光和雨露的部分旋入圍牆內。雖然我懷疑這種示弱的舉動不會讓它比較好受,只是換一個不耐痛的部位繼續接受鞭打。
看得入神回頭踢到風扇,窗下這個位置,床的左前方,專門放風扇,沒風的日子或拒風於千里之外,全仰賴它,一就桌畔床邊就先將開關切至「微風」,夏日它常徹夜未眠,大約五月初吹到十月底,十一月,棉被出籠時,搖頭擺腦規律的風聲如輕柔的潮水有助睡夢。書桌邊的風扇靠得更近,是專為我搧風的書僮。
再讓我說一點。一個適於春遊的好天氣,近傍晚斷然消失,新竹的山風強勢兇悍,一夥人用完餐急急躲上車,坐到暖和的車內,我自顧自陶醉地說起少年時冰風的澎湖冬夜,看電視也把手窩在口袋裡,忽然有一雙手正費勁地推動你家笨重的門,屋裡的人全都注視著,都盼望隨風出現在門口的是自己的朋友,想到為了來找你她冒著刺骨的寒風一個人走在黑漆漆的路上,心底有多感動,那是一個最想念朋友的年紀。
吃水果
讀愛亞的〈吃芒果之後〉,她說吃完芒果應直接洗手,而不是抹了紙巾再去清洗,這我贊同,有更徹底的是一位非常節儉的男性友人,他說他專挑雨天站在屋簷下啃芒果,啃完就地洗手洗臉,紙也省了水也省了,方便暢快。這種經驗小時候或許有過,現在已非常難得,這種人畢竟不多,問題是雨果淋漓可能順著兩肘流下來而濺到衣服,這對只愛自己和衣服乾淨不知道地球也愛乾淨的人們怎麼行,也許得等到限水非環保不可時才會有這樣的情景,在雨天屋簷下排排站練習啃芒果。
吃水果吧,有什麼東西像水果那麼全然的令人甜蜜清心。在泰國工作多年的舅舅別的都沒說,只說每逢假日必至市場採買水果,直到提不了得乘計程車回家,很多時候他都是以水果果腹的,他喜歡那樣的日子,打算長久住在那兒。水果讓人樂不思蜀!聽得我好羨慕。水果確有如此吸引力,前年夏天妹妹一家打著採水蜜桃的口號從離島來,舟車勞頓幾個水蜜桃下肚,妹妹在路邊就吐了起來,怎麼今年又祭出採荔枝來了。
縱使再厭煩的工作,再鬱悶的心情,吃水果吧。家中不是時時有好花插在瓶供養,卻每日有鮮果擺在盤中,書桌上、水壺邊、窗口下,雖然沒有供佛,卻有佛在那兒。特別偏愛一隻藍色復古花瓷碟,搭配任何水果都相得益彰,彷彿為寫生作畫而擺設,光線視線皆停留,時間為之靜止。另有兩個會變戲法的木雕容器,果子一擺進去,就好像睡到搖籃吊床裡,極富度假風情。
光就水果而言,我的童年生活是再飽足美好不過了。夏日屋內疊堆著自家收成的瓜果,孩子學著用刀,個個都是一刀兩斷的切瓜法,再以湯匙盛挖果肉,托著一個綠缽︵嘉寶瓜︶或黃缽︵香瓜︶邊玩邊吃。而現在屋裡只要一顆完好的西瓜哈密瓜在就會令我牽腸掛肚,時時自問:「差不多了嗎?會不會太熟了?」不止是瓜,還有返鄉的親友帶來作伴手的水果,早年還是用個竹簍子裝著果葉紮著,看到這行李便問:「誰回來了?」帶當季水果,即時沉重好有心意。但這可能只是小孩子的想法、嗜好水果的人的想法,遇到世故的老祖母,卻要鄙視的看它一眼說:「拿這!」特別是對那些荷包滿滿的來客,即使是昂貴的整箱蘋果水蜜桃,冰箱冰不完,還不是四、五天賞味期早早送進嘴巴了事。最好別不捨得,當天即分送一些給別人家做人情,其餘攤散在大圓篩,搬到床上去。這幾日不需覓零食,早晚進房間去瞧瞧聞聞,奢華極了。
瓜不熟客人不來,大多數的平常日子就只有等父親進城買水果,半日功夫便搶食一空,剩下綑著紅繩像掃把頭的荔枝枯枝、一個像被折掉琴鍵的香蕉頭,嘈嘈切切,吃的人沒吃的人都有話說。也有又吃又拿的,他什麼都不說。同學雅青就說她兒時很賊,暗地裡黑眼珠往奶奶衣櫃上飄,竊笑著用蹩腳的閩南話跟奶奶說「扣︵釋︶迦仔!」原來藏水果的人還真不少,有時藏忘了,就慘了。
離家外出,開始學著買水果,學校對面一處「田邊」,據說往昔是農地,後來變作夜市,另名「田邊俱樂部」,女學生結伴來此挑選水果養顏美容,夜空下低頭專注之際,背地裡一聲「學姐!」大家紛紛回過頭去,有人笑了,叫學姐不應,叫學妹才答。現在清晨上市場,攤位還未擺齊,邊散步邊張望,越看越多,買這買那,明知將有遠行,還是克制不了,有時還得拜託朋友幫忙消化。
初到馬來西亞婆家過年,最不習慣的是在那樣的豔陽天重口味,他們竟然沒有吃水果的習慣;他們說「生果」,彷彿野人的飲食。最常見的是他們拜年必備的伴手和回禮,柑,熱天吃柑很不錯,可惜那些中國大陸來的暗沉小柑又醜又乾,根本不能和台灣豐滿的柑橘相比,聊勝於無,我也吃著吃著。偶爾廚房門口那張擱舊報紙的木桌上出現了生果,肯定是別人家送的,剛從枝頭飛下來,且數量龐大。例如一掛好幾串上百條青澀的香蕉,聽說筋骨不好的人不宜吃香蕉,我才不管,還特別偏愛六七分熟。沒人捧場,青色香蕉一日日斑黃甜膩起來,更加努力的吃,吃成一種饑饉荒涼的心情,難怪他們看我很鄉下人。
有時是年初二大嫂回娘家自產地載回來七、八隻黃梨︵鳳梨︶,因為大哥愛吃黃梨。有時是獨居的大姑丈剝好的一大袋波羅蜜,說是很熱︵火氣大︶,也沒人賞臉。年初一表兄弟妹們去給大姑丈拜年,偏僻的屋子,左鄰右舍空無人住,兒子遣一外勞陪他在此過年,門口一條小梯斜下去,赤地裡幾樹木瓜波羅蜜,安逸寂寞的家園。可惜今年他老病無法獨居,入住安養院,不再拎著蔬果來看我們。
現在家婆封我為「水果王」,我們回來前她已買好芭樂蘋果放在雪櫃裡,光想到這個就覺得幸福,好像戶頭裡有了存款。有時他們看我要了幾張馬幣汲著拖鞋出門,就知道是上街買生果去了。幾步的馬路常常車水馬龍,不容易過,烈日當空瞇眼望,木屋下高高低低金黃的果攤被車一刷一刷忽隱忽現,我滿心澎湃像會老情人般。
最常買的是台灣沒有的香梨和「嚕咕」。香梨是中國大陸來的,我猜一定是新疆來的,才會這麼甘美,外表似台灣俗稱的西洋梨,更青脆多汁,吃一百顆就有一百顆好吃,有時我還會偷偷挾帶幾顆上飛機,回臺北擺在盤子上,看它們疲累的臥姿似乎也有鄉愁,我也意盡了。只是當地好吃的水果太多,漸漸就把它給拋棄了。嚕咕是當地水果,看似龍眼,體積較大果皮較厚,不用剝的用扒的,裡頭一瓣瓣小果肉,甜中微帶酸。水果無分貴賤,對味就是了,但是我覺得第一等水果就是這種及時行樂赤手空拳就能吃,吃完也不需洗手,像橘子香蕉荔枝龍眼釋迦,嚕咕也屬這類。他們看我一個接一個,一面囑咐別吃多上火,一面也剝一個吃吃,真有那麼好吃嗎。
我邊吃還要邊問,怎麼每次回來都沒遇見榴槤山竹?他們說不多久前才有人送一布袋榴槤也沒人要吃。榴槤我倒真的不能多吃,怕喉嚨痛,且每次買就一定會這裡不對那裡不好而不能吃,只是想起我媽,一個奶味椰子味什麼不合常理的味都排斥的歐巴桑竟然很愛吃。山竹,他們也說不清,好像是五月吧!沒有季節的地方還真麻煩,不像我們四季四隻碟子擺著四色水果。山竹則讓我想起峇裡島之旅,早年國家地理譽為眾神的傑作的地方,如今顯然走了樣,只有大吃山竹的滋味令我想念。同飯店一名貴婦指稱打掃房間的婦人偷了她兩個山竹,我明明數過,她說。珍愛那些果子如同珠寶的數著,我懂;只是,當地的婦人怎會稀罕那兩個山竹呢;若她真的吃了,也不過是種惡作劇的不屑的心態吧。
常聽他們說要看花看山看春天就要上金馬崙去,今年過年終於成行,沿途土產都買來嘗嘗,我又貪吃提起想吃山竹,他們不可思議齊聲驚問:「山豬?」聽見是山竹便低八度說現在沒有。我們先在麻六甲逗留,這裡我已來過兩回,並無新意,卻還是在一個像吉普賽人的灰撲撲的遊樂場流連入夜,驅車離開時忽然眼尖瞥見路邊簷燈下掛著串串山竹,緊急煞向路旁,全車人爆出感動的歡呼:「山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