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國中女生
才七點三分,高雄市四維路的林蔭道,陽光直洩照射的柏油路段已經顯得熾熱,路面隱約蒸騰著,其浮映扭曲的薄薄淡淡區域,與道路中央分隔以及道路兩側的尤佳櫟、木棉的綠意與遮蔭相襯映,顯得幾分唐突與怪異。車道上除了車輛穿梭往返外,行人道上已不多見學生模樣的人兒走動。
在苓苓國中門口前,幾個學生糾察隊在導護老師與家長的協助下,引導一批學生通過馬路之後,隊長已經鳴笛喊收隊。接送孩子上課家長的車輛,還陸續湧進爭搶門口的下車位置。即將趕不上早自習時間的學生與家長,除了鑽空隙找下車位,似乎沒人注意與理會擠在警衛身邊,一位理著大平頭,比警衛更像警衛的校長,正努力的指揮車輛移進移出。
「這裡!」他肥敦敦的身體,靈活的指揮著,「耶,往那兒!」他伸出肥厚的手掌比著一輛深綠色的大轎車,指向中華路的方向,校門口才移出了一個空間,一部休旅車毫不遲疑的衝了進來,又滿滿的塞進剛才的車位,大平頭校長稍稍的閃了一下,還沒來的得及回神,瞪著不算大的眼睛瞥見那車與前車剛剛好差一個拳頭的距離。
這駕駛技術還真好啊,他心裡嘀咕著。
「媽咪,拜!」車門才打開,一個女孩像是跌出車門似的,一下子甩了出來,一面打招呼,一面關門,一面又拉開腳步逃離似的往小門口鑽。
「記得戴帽子啊!」開車的婦女趕在女孩車門關上前叮嚀著。
「喔!」女孩頭也沒回的,低著頭拖著書包就往校門裡走去,沒注意到校長一瞬也不瞬看著她。不過,她感覺得到後腦門一陣寒涼。
這國中三年級的女孩,身高一百六十好幾,垂著書包邁開步子走路,看起來疲倦異常,像是沒睡好似的半駝著背。這個學年她被學校挑選編入升學加強班,每天的小考、複習考,就已經逼得她為了複習與預習功課,每天晚上不得不讀到十二點以後。她真羨慕永遠少根筋的爸媽,每晚準十點就上床呼呼大睡。這兩三個月以來,經常有些怪事發生在她身上,令她困擾不已;特別是這幾天她覺得像生病的不舒服。她母親以為她感冒,叫她穿多點,要她平時戴個帽子保暖頭部,她總是應付著。因為,她非常肯定那絕不是感冒引起的不舒服,感冒不會在大白天見到奇奇怪怪的東西,也不會夢一些只有在災難電影才看得到的奇幻影像。最重要的是:九月的大熱天,要她戴個帽子上課,別人會以為她哪根筋不對。
「梅婉!」一個聲音在後方叫喚著,聲音聽起來有些邈遠。
「拜託,別再叫了,一大早就召喚,我還要考試呢。」她慣性的舉起手掌輕拍了拍耳朵嘟嚷著,心裡習慣性的畫了個「x」,作為阻止或消災的象徵。
最近幾週以來,她也開始做了些奇怪的夢,夢境裡伴隨著影像,出現一些聲音的頻率越來越高,從一開始斷斷續續困擾著她將近半年了。起先那只是一種聲音,一種很特別的,像是高低頻率組合成的聲音,到後來聲音開始轉變成一種呢喃聲,像是有人故意拉長字句的緩慢說話。她並不確定那些聲音是在叫喚她或者有其他的意思,因為她根本聽不懂,但是她總會不自覺的受吸引而聆聽。不過,上個星期開始,她居然已經開始聽得懂,那個聲音是在叫喚她而且還附帶的說了些她還沒有能力聽懂的語言或文字。
「幻聽就算了,還讓我聽得這麼清楚!」她低著頭又嘀嘀咕咕,像是跟誰抗議什麼的。
她查過資料,知道這種現象叫「幻聽」,是腦袋的什麼某個東西可能出了問題;另外,幾乎所有的神經病,那些神棍都會宣稱自己聽得見什麼天語。她才國三,可不想被當成是那樣的人,所以,半年來她並沒有把這個情形告訴任何人,她尤其不敢告訴她那雙寶貝的父母親。
「呸!」她想起奶奶的叮嚀,遇見這類討厭的東西要「呸」的一聲驅離,所以她大聲的呸了一聲。
她看一看腕錶,七點九分,眼看早自習又要遲到了,她決定不理會那聲音盡快上教室。她加快腳步超越過前面幾個嬉鬧的男生。就在進入穿堂時,眼角的視線似乎看到穿堂兩側布告欄的玻璃,有幾張扭曲的臉,張裂著不連結的笑臉,隨著她的腳步速度平行而動,令她緊張的心跳加速直撞心口。當她後腳正要跨出穿堂時,一股壓力自背後向她接近,像個龐然大物壓來,窒息的感覺讓她不自覺的想回過頭看看。
還沒來得及回頭,突然有兩隻手掌抓向她的左右肩,第三隻手壓上她的後腦。
「梅婉!」一個尖銳又分雜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啊!」梅婉大叫一聲踉蹌往前,整個臉也因為驚嚇過度以及猛回頭而扭曲變形。
正想開罵,才注意到推弄她的,原來是她的三個死黨,小孟、大頭、男人婆,正瞪著眼睛受極度驚嚇似的望著梅婉。
「是妳們啊!呼!」梅婉回過神,看見幾個死黨被自己反應的樣子驚嚇到,反而覺得好笑,一下子怒氣也沒了,眼神掃過白了她們一眼沒好氣的說:
「嚇死我對妳們沒好處!」。
「梅婉!妳怎麼了?搞自閉啊?」男人婆先開了口。
「是啊!小孟叫了妳幾聲,妳都沒聽見!」大頭補了一句。
「是咩,想什麼?該不會是想陳建東吧?」男人婆先開了口。
幾個經過她們身邊的男生,只瞄過她們一眼,馱著書包低著頭快速的經過。
「陳建東?他算哪根蔥啊?」梅婉甩了兩顆白眼球給男人婆,卻見到小孟那張小臉無辜的望向她,似乎有話要說。
「對不起啦小孟,我快遲到了!」梅婉覺得不好意思,只伸過手拍拍矮他一個頭的小孟,轉過身往樓梯衝去,沒多解釋什麼。
「梅婉,星期六下午一起看電影啊!」男人婆見梅婉急著離開衝上了樓梯,喊了起來。
「又沒聽見了,她一定有什問題。」小孟見梅婉沒回應憂心的說,聲音輕輕小小地把話含在嘴理,樣子像個小可憐。
「都遲到了,還在那裡吱吱喳喳呀!」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他們幾乎同時回頭。發覺原來是校長正揹著手走了過來,三個人相互使了個眼色,做了鬼臉一下子逃散去了。
校長停下了腳步,眼光順著樓梯往上看著梅婉的背影,嘴角揚了起來。他又回過頭望了望校門口那排圍牆,又得意的笑了笑。
「你攔不住的。」他注視著校門牆面,臉上笑意依舊,卻突然開口這麼說,語調輕鬆、詭異。
「看電影?拜託,都要考試了!哪來的閒功夫呀!」梅婉嘟嚷著衝進了教室,但,還是遲了兩分鐘,她放下書包坐了下來,手沒閒著拿出英文課本複習文法,準備第一節的小考。她的班導師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沒在意她的遲到,只眨了個眼微笑。
梅婉是個好學生,功課好,教養好又熱心公益,班導師並不擔心她的遲到會因為她偷懶什麼的,心想她住得遠,每天早上由母親開車送上學,遲到總是難免。
梅婉才攤開書本,心裡卻想著進入國三之後,幾個死黨只有自己編入學校為爭取進入第一志願高中人數的加強班,每天忙著讀書小考,跟她們都疏遠了。
不過,也很久沒看電影了,看什麼好呢?梅婉心裡閃過一個念頭。
也好,去看看吧。她不確定是否真的拿定主意,眼神重回到書本。
啊!突然間,她輕輕的尖叫一聲立刻闔上書。所有人都望向她,而幾個平時就對她吃味的女生,也向她望來,眼神露出幾分嫌惡。
「怎麼了?」班導被她的驚叫聲嚇了一跳,走下講台來關切。
「沒事,沒事,對不起,吵到大家!」梅婉眼見大家都望著她,頓時耳根赤紅,連忙向大家道歉。
「真的沒事?」班導不放心。
「真的沒事!」梅婉點點頭輕聲的回答,。
梅婉桌上擺著的是英文教科書,而剛才她眼光焦距落在翻開的書頁時,頁面上的文字正在流動,一列一列扭扭曲曲的流動著,然後像個沙漏一樣往右上角「流」了出去,淨空的頁面跟著漸漸「浮」出了幾段文字,所以她嚇了一跳,不自覺叫了起來。
老師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回講桌的座位上。梅婉趕忙把書本重新攤開,視線落在課本上剛才的頁面,上面的字已經完全浮出了一些靜止不動的字,上面寫著:
Ha…shu…
Hala demuwanna alaka.
Gineraw, malazanmaw.
Masengin naw, muzalebaw.
Yinuna binibalimihan, yinu na giadunulan.
Ha…shu…garahan…
整列奇怪的英文字組合,浮雕似的立體。她不自覺的伸出手指觸撫想發音唸唸看,卻發覺上面雖然以英文字書寫,但是寫法非常奇怪,像是某種語言的拼字文字,一時之間卻不知如何唸起。梅婉喜歡英文,最近又迷上英國腔的不列顛英語,但她看不懂書本上這些奇怪的字母組合所代表的意涵。
「嗯,會不會是……那個拼音?」梅婉靈光一閃,立刻想起她父親這兩年研究巫術所使用的拼音符號,覺得似乎就是這樣。她更專注地從頭又看過一遍。
「哈……噓……」她看著看著越覺得有趣,嘴巴唸了起來……
「哈拉……德母哇母萬……阿拉卡……」她慢慢的唸,試著拼音唸出來,雖然聽不懂,但覺得好玩,心裡卻隱隱約約的感覺出這段文字的意思,一陣一陣的浮現,但她不十分確定。
「給任額……」她繼續的唸,頓時覺得有股氣在體內衝撞,讓她精神舒泰。
教室內仍維持著安靜與其他同學偶而輕聲唸出的細碎聲音,但教室外某些角落,卻開始起了變化……
最先反應出變化的,是北面靠近垃圾集中區的牆面,從梅婉唸唸有詞開始,便呈現波紋一樣的輕微變化,輕微的連走在牆邊健走運動的市民都沒察覺到。這波紋,一陣一陣的由牆腳開始向上擴散,以垃圾場為中心向外擴散而去,像是水波漣漪向外輻射擴散。詭異的是,波紋擴散的方向,不往垃圾場左側站著交通導護的後門,卻僅僅往西邊的文橫路單向「吹」了過去。
「啊!」一個民眾不巧伸了手搭上牆面感覺一股奇怪的電流似的,驚的輕聲叫了一聲望著牆滿臉狐疑。
西面的牆也不安分,在靠近四維路半邊塗漆學生畫作的部分,也不著痕跡的開始扭曲、跳躍。一塊畫著「遵守交通規則」宣導的圖畫,上面的人行道竟然不停的跳躍抖動後,變成白色的網格狀。
南面四維路的狀況還好,只有約三根牆柱,稍稍震動了一下下。東邊的牆面算是最穩定,但是牆內福利社的老建築,似乎隱約的喘了一口氣,「哈!」的長長一聲,拉了將近六拍的漸弱音。
這些狀況似乎並沒有人發覺,一切都悄悄的、細微的發生。
不!有個人一直留心這些變化。
理著大平頭的校長,正站在校長室窗前,盯著四樓梅婉教室的方向,露出詭異的笑容。
「呵呵,繼續,不要停,呵呵!」校長的笑容已經開始裂嘴輕吟,似乎掩隱不住得意。
另一方面……
大門旁的提款機螢幕無預警地跟著激烈閃爍,不自主的、無規律的快速變換螢幕,宣傳的廣告短片交互播放,一下快轉一下正常播放又一下子胡亂倒轉;影帶的配音與音樂,從機器傳送出來,卻隱約像是經過組織的語言,經文似的一句句、一段段的流洩。
「咦,這機器是不是故障啊?」一直在門口走動游移的警衛,看到這提款機的現象也覺得奇怪,自言自語。
連結提款機的牆,此時已經出現兩條隱晦的、不容易辨識的、像緞帶般的隱性箭頭,潛行似的從提款機後面的牆柱,開始沿著牆面一上一下的快速繞過每個牆面與柱腳,就好像兩條鐵索緊緊的想箍緊牆面。快速移動的樣子,又像棒球場上觀眾席的人牆波浪遊戲,一波波向遠處傳遞。但這波紋輕微的並未驚動在人行道上散步健走的市民。
而教室內唸著神祕文字的梅婉,喉頭開始緊箍,聲音無法順暢發出。她停了停,又繼續好奇的拼音唸出,不自覺地,聲音越來越大。
「閉嘴!」教室內,坐在梅婉旁,向來不太友善的女生,對著她喊了起來。
「啊,對不起!對不起!」
梅婉愣了一下,很快的發覺自己的失態,立刻闔上了書,連忙道歉。
此時,緞帶般的箭頭,正與擴散的波紋糾結在靠近垃圾場附近的牆面,當梅婉的聲音停止而書本闔上時,箭頭像得到一股推力,突然加速穿過波紋,直抵後門。整個牆隨即恢復原樣,除了運動的民眾發覺西面的牆有點濕黏的裂痕,沒有其他人察覺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好的,我會盡快處理這件事!」校長室內,肥敦敦的校長掛上電話,眼神露出奇怪的笑意。
「不把你們拆了才怪!」他的眼神突然轉向校門口的右牆,嘴角微微揚起。
剛才,一位熱心的民眾打了電話進來,告訴他牆面老舊裂痕還出現怪異的濕黏,怕影響學生安全,請校長多留心些,而校長的反應竟像是等待這個消息好久了似的。
闔上書本,梅婉直接離開教室往操場移動,準備往操場移動。操場上已經陸續走進一、二年級的各班,三年級也陸續到達操場準備參加早上的升旗。
梅婉的班級,是全三年級前三名選優集中輔導的升學資優班,平常擁有特權不參加升旗典禮,今天卻被知會必須參加升旗典禮,據說校長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梅婉!準備的怎樣啊?」走廊上,她的班導出現在她背後。
「老師好!還不錯!」
「剛才,真的沒事?是想到什麼忘了帶?」
「沒有,沒有,只是……突然想起一點私事!」梅婉盯著班導師,表情看起來認真,真的好像一切沒事的樣子。
「那就好,許多人在國中階段會陷入某些奇怪的狀態,我想,那是青少年成長過程的自然現象。人到了這個時候開始學習自立,開始學習自己去面對問題,但又因為現實社會的經驗歷練不足,很多時候總會讓自己陷在一些困惑當中而不自覺。」班導師伸過手來,輕輕的拍著梅婉的右大臂。稍嫌袖珍的身材,站在梅婉高大的身軀,樣子卻像個小妹妹伸過手來要姊姊抱抱。
「我觀察妳一段時間,覺得妳最近常常心不在焉,我擔心妳發生什麼事,既然妳覺得沒事,那表示一切還在妳的掌握當中,不致造成妳的困擾。老師信任妳,不過,有需要協助時,一定要找老師喔!快升旗了,別遲到啊!」班導語氣溫和,說完便轉身往樓梯口走去。
梅婉望著導師嬌小的背影感到窩心,不僅是因為導師像是她媽媽或者姊姊一樣,另一個原因是,導師總是尊重她,把她當大人看待。
「老師!」梅婉突然大叫一聲,
這一叫,讓正要踩踏下樓樓梯第一階梯的老師嚇了一跳,連忙停了下來,回過身來走向梅婉。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導師表情像是受到極大的驚嚇。
「喔,沒事……我……是要問老師,現在有沒有帶衛生紙。」梅婉結結巴巴的說,表情卻十分的怪異。
「原來只是這個,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呢,怎麼?上廁所不帶衛生紙啊,不是好學生喔!我沒帶,不過……」老師停止說話,表情卻快速的轉變。
班導師的表情從原本受到梅婉大叫而驚嚇緊繃,轉成調侃梅婉的輕鬆樣,緩和又笑臉,但是一瞬間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整個表情又改變成驚訝,然後不好意思,接著急急忙忙轉回教室。
「我倒底怎麼回事啊?」梅婉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她雙手摀著太陽穴的位置,搖搖頭幾乎要蹲了下來。
剛才在老師揮別的時候,梅婉「聞」到淡淡的血腥味,接著「聽」到老師小腹腔一個拳頭大的器官,發出了嗶剝剝的聲響,輕微又斷斷續續的聲響,不一會兒,一個紅通通的影像撲向她的眼前,除了嗶剝剝的輕微聲響,她竟然「看」到裡面小塊組織的自器官壁面一點一點的和著血水剝落。
「子宮!mass(月經)!」梅婉不自覺輕聲脫口而出。
一驚覺過來,卻「沒看到」導師口袋裡有任何的衛生棉紙,老師似乎也沒有警覺到自己的生理期,正要轉向樓梯踏上下樓的台階到操場參加升旗。想到升旗時間老師來經,梅婉心頭一驚忍不住叫了起來,技巧的提醒導師。
「呃啊!我再也受不了啦!」她大聲的發出怪聲音,站直了身子直接往樓下衝了下去,迅速排進自己班上的行列。
不對勁!這是怎樣啊?她想不透自己麼會越來越容易聽見、看見這些奇怪的異像。
難道要叫我當女巫?梅婉想起某一天,她的父親曾經提過成巫徵兆的一些現象,但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在那樣的範圍。
回去查查看吧!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