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波（02）：無垠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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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卡內基文學獎...

III 最後的星星

他在疼痛中醒來。

令人目盲的痛楚，他的頭、他的胸膛、他的雙手、他的腳踝。他的皮膚彷彿著了火，他覺得自己像正被活活煮沸。

一隻鳥棲息在上方的枝枒，漠然地打量著他。是烏鴉。現在世界是烏鴉的了，他心想。其他生物都是短暫的過客。

光禿禿的枝枒上方黑煙繚繞，營火，以及平底鍋煎肉的香味。

他靠在樹幹上，身上蓋著厚重的羊毛毯子，腦袋枕著一件捲起來的羽絨衣當枕頭。他試著慢慢把頭抬高一點，卻發現做任何動作都是糟透了的主意。

一個高䠷的的女人懷抱著大批木柴走進他的視野，然後去替營火添柴，消失了一會兒。

「早安。」她的聲音低沉輕柔，有點熟悉。

她在他身邊坐下，用瘦長的手臂摟住雙腿。她的面孔他也很熟悉，白皙的肌膚，金髮，北歐人的五官，像是維京公主。

「我認識妳。」他低聲說，他的喉嚨灼痛。她把杯子靠在他皸裂的唇邊，他喝了許久水。

「很好。」她說：「昨天晚上你一直囈語，我擔心你不只是腦震盪。」

她站起來，再度離開，然後拿著平底鍋回來，坐在他身邊，把鍋子放在地上。她帶著跟烏鴉同樣高傲漠然的神情打量著他。

「我不餓。」他說。

「你得吃點東西。」這不是要求，是陳述事實。「新鮮的兔子，我做了燉肉。」

「有多糟？」

「不糟，我很會做菜。」

他對她搖搖頭，強迫自己微笑。她知道他的意思。

「滿糟的。」她說：「十六處骨折，頭骨破裂，全身大部分二度灼傷。但你的頭髮沒事。你還有頭髮，這是好消息。」

她用湯匙舀起燉肉，舉到唇邊輕輕吹氣，慢慢舔著邊緣。

「壞消息呢？」他問。

「你的腳踝斷了，很嚴重，那要花點時間。其他的⋯⋯」她聳聳肩，吃一口燉肉，抿起嘴唇。「需要加鹽。」

他望著她在背包裡找鹽。「恩典，」他輕聲說：「妳叫恩典。」

「那是我的許多名字之一。」她說。然後她說出她的真名，她用了一萬年的名字。「老實說，我比較喜歡恩典，發音容易多了！」

她用湯匙攪動肉湯，要他嚐一口。但他緊閉著嘴，因為一想到食物⋯⋯她聳聳肩，又吃了一口。「我本來以為那是爆炸的碎片，」她繼續說：「沒想到會找到逃生艙——也沒想到你在裡面。導航系統呢？你關掉了嗎？」

他仔細想過之後才回答：「故障了。」

「故障？」

「故障。」他稍微大聲一點。他感覺喉嚨燒了起來。她拿罐子給他喝水。

「不要喝太多，」她告誡道：「你會吐的。」

水沿著他的下巴滴下，她替他擦掉。

「基地被侵入了。」他說。

她似乎很驚訝：「怎麼會？」

他搖頭：「不確定。」

「你怎麼會在那裡？這才奇怪。」

「我跟著別人進去的。」這很不妙，以一個一輩子都是謊言的人來說，他並不善於說謊。他知道如果恩典懷疑侵入跟他有關，她會毫不遲疑地終止他目前的軀體。它們都瞭解套上人類外殼的風險，跟人類心智共用一個軀體，就得冒著染上人類惡習—與人類美德的風險。比貪婪、慾念、嫉妒或其他一切都危險的—就是愛情。

「你⋯⋯跟著別人進去？人類嗎？」

「我別無選擇。」至少這是真的。

「基地被一個人類侵入，」她驚嘆地搖頭。「而你放棄了你的任務去設法阻止。」

他閉上眼睛，想要讓她以為他昏過去了。燉肉的氣味讓他的胃翻攪。

「太奇怪了。」恩典說：「基地總是有被侵入的危險，但發生在指揮中心內部？你那個區域的人類怎麼會知道淨化的事？」

看來裝死沒用。他睜開眼睛。烏鴉沒有移動，那隻鳥瞪著他。他記起窗台上的貓頭鷹和床上的小男孩，以及恐懼。「我不確定她知道。」

「她？」

「對。是個⋯⋯女性。」

「凱西歐佩亞。」

他倏地望向她。他忍不住。「妳怎麼⋯⋯」

「過去三天我聽過很多遍了。」

「三天？」

他的心跳加速，他非問不可，但他怎麼能問？發問只會讓她更加起疑，發問絕對是愚蠢之舉，於是他說：「我想她可能逃走了。」

恩典微笑。「這個嘛，如果她真的逃走了，我相信我們會找到她的。」

他慢慢呼出一口氣。恩典沒有理由說謊。如果她已經找到凱西，一定會當場殺了她，也不會對他隱瞞。雖然恩典沒有找到她並不表示她還活著，但凱西仍有可能逃過一劫。

恩典再度伸手到背包裡，掏出一瓶乳液。「治療燒傷。」她解釋道。她慢慢拉下他身上的毯子，他赤裸的身體暴露在冰點下的空氣中。烏鴉在他們上方歪著閃亮的黑色腦袋繼續觀望。

乳液很涼，她的手很溫暖。恩典把他從火中救出來。他把凱西從冰裡救出來。他抱著她穿越起伏的白色汪洋回到老農莊，替她脫下衣服，將她凍僵的身體浸在溫暖的水裡。恩典塗著乳液的雙手滑過他全身。他的手指梳過凱西結冰的豐厚髮絲，取出她身上的子彈，她浸在被血染成粉紅色的水裡。那顆本來應該擊中她心臟的子彈，他的子彈。他把她從水裡拉起來，替她包紮傷口，把她抱到妹妹的床上，轉開視線替她換上妹妹的睡衣。凱西要是知道他見過她的裸體，一定會非常沮喪。

恩典緊緊盯著他。他緊緊盯著枕頭上的泰迪熊。他把被子拉到凱西的下巴處，恩典把毯子拉到他的下巴。

妳不會死的，他對凱西說。這不是祈禱，而是保證。

「你不會死的。」恩典對他說。

妳得活下去，他對凱西說。「我得活下去。」他對恩典說。

她歪著頭望著他的樣子就像樹上的烏鴉，窗台上的貓頭鷹。

「我們都得活下去，」恩典說，緩慢地點頭。「所以我們才來到這裡。」

她傾身向前，輕吻他的臉頰。溫暖的氣息，冰涼的嘴唇，以及微微的煙味。她的嘴唇從他的臉頰滑向他的嘴，他別過頭。

「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她在他耳邊低語：「凱西歐佩亞。你怎麼知道她叫凱西歐佩亞？」

「我找到她的帳篷，她寫日記⋯⋯」

「喔，所以你知道她打算侵入基地。」

「對。」

「這就說得通了。她日記裡有說她為什麼侵入基地嗎？」

「她弟弟⋯⋯從難民營被帶到萊特派特森空軍基地⋯⋯她逃走了⋯⋯」

「真是了不起。然後她突破我們的防線，摧毀整個基地，這就更了不起了，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她拿起平底鍋，把裡面的東西甩到樹林裡，然後站起身。她很高，一座身長一百八的金髮雕像。她的雙頰漲紅，或許是因為寒冷，或許是因為那個吻。

「休息吧，」她說：「你已經可以移動了，我們今晚出發。」

「去哪裡？」艾文．沃克問。

她微笑。「我家。」

X

日落時，恩典滅了營火，揹起背包和步槍，抱著艾文徒步二十五公里到她位於厄巴納南郊的據點。她沿著公路走，節省時間。現在這個階段沒有什麼風險，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見過任何人類。沒有被她殺掉的人類都被校車帶走，或是躲起來過冬。這是中場休息時間。再過一兩年，最多不超過五年，就不必再躲藏，因為那時就沒有獵物了。

氣溫跟太陽一起下降，北風在空中搔首弄姿，破碎的雲朵在靛藍的天空飛馳而過。最初的星星出現了，然後月亮升起，眼前的公路閃閃發光，像一條銀色緞帶般穿梭在死氣沉沉的黑暗荒野和廢棄許久的空屋間。

中途她停下來一次休息喝水，在艾文的燒傷處抹了更多乳液。

「你有些不一樣，」她沉思道：「我說不出是什麼。」她的手指撫遍他全身。

「我的覺醒不是很順利，」他說：「妳也知道。」

她輕哼一聲。「你想太多了，艾文，而且非常不願意認輸。」她用毯子裹住他，修長的手指梳過他的頭髮，深深望入他眼中。「你有事情瞞著我。」

他不發一語。

「我感覺得到。」她說：「第一天晚上，我把你從爆炸的殘骸裡拉出來的時候，你心裡有個⋯⋯」她搜索著正確的字眼。「以前沒有的祕密空間。」

他的聲音在自己耳中聽起來很空洞，像是風聲。「我沒有祕密。」

恩典笑了起來。「你根本不應該和人類融合的，艾文．沃克。你對他們太有感情了，你不能成為他們之一。」

她輕鬆地像母親抱起新生兒一樣把他抱起來。她抬頭望向夜空，驚呼出聲：「我看見它了！凱西歐佩亞，夜晚的女王。」她把臉頰貼在他頭頂上。「我們的狩獵結束了，艾文。」

III 最後的星星

他在疼痛中醒來。

令人目盲的痛楚，他的頭、他的胸膛、他的雙手、他的腳踝。他的皮膚彷彿著了火，他覺得自己像正被活活煮沸。

一隻鳥棲息在上方的枝枒，漠然地打量著他。是烏鴉。現在世界是烏鴉的了，他心想。其他生物都是短暫的過客。

光禿禿的枝枒上方黑煙繚繞，營火，以及平底鍋煎肉的香味。

他靠在樹幹上，身上蓋著厚重的羊毛毯子，腦袋枕著一件捲起來的羽絨衣當枕頭。他試著慢慢把頭抬高一點，卻發現做任何動作都是糟透了的主意。

一個高䠷的的女人懷抱著大批木柴走進他的視野，然後去替營火添柴，消失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