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驚心》《大漠謠》作者桐華
全新演譯經典巨著《山海經》第二部!
你我相遇的那一刻,是否便注定了分離?
一次次的相遇,一次又一次的分離,
得不到,忘不了,
只能將之深深銘刻於心,深藏於無法遺忘的歲歲年年……
歷經無數戰爭,大荒局勢已漸明朗,
高辛俊帝與軒轅黃帝共分天下,獨剩共工帶領神農義軍苦苦相抗。
玟小六是清水鎮上的小醫師,與平凡人一般,為生活汲汲營營,
原本的平靜生活,卻因救了廢人葉十七而漸起波瀾,
讓心裡住進了甩不掉的影子……
神農義軍將領相柳,總以親友性命要脅小六,定時奉上毒藥,
誰知,一次次的援手和心軟,纏繞住了兩人的緣分。
不久,清水鎮的金主出現,要收回小六的回春堂,
小六帶著十七上門斡旋,卻意外得知十七的真正身分,
原來,他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更遙遠、更觸不可及……
小六想保護所有珍愛的人,卻犧牲了自己,
欲放手,又捨不下,
只能看著自己渾身傷痕,踉踉蹌蹌地走下去……
這世間的人都是孤零零來、孤零零去,誰都不能指望誰,
今日若有多大的希冀,明日就會有多大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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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等你。」
我心想:這世上誰都不可能等誰一輩子,只能不在乎地笑笑,對自己叮囑,可千萬別當了真!
你又說:「等我十五年,別讓其他男人……住進你心裡!」
我又想:我的心很冷,外有硬殼,別說十五年,恐怕五十年都不會讓個男人跑進去;
我對別人心狠,對自己……心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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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人物側寫──
●玟小六:從小被母親遺棄,後因身懷靈血而被眾妖追緝,受盡磨難,總愛冷眼面對世事,卻擁有一顆良善的心。渴望被愛,又不信有人會真正愛她。他也是清水鎮上回春堂的小醫師,收留不會背叛他的孤兒與老人,外表淡然無所謂,但自己人卻是他不得不周全的軟肋。
●葉十七:在掌聲與呵護中成長,才華洋溢、風華絕代,在承受三年凌虐後變得沉默寡言,從此失去所有,因玟小六相救才得以重活一次,自願成為小六的護衛。
●相柳:被人類排斥的九頭蛇妖,效忠於神農義軍,身分來歷成謎,傳說他有九張真容,八十一個化身;心狠手辣卻總對玟小六網開一面。
延伸閱讀
《步步驚心》、《雲中歌》、《曾許諾》、《最美的時光》、《隋亂》、《永夜》、《錦衣夜行》、《新宋》
作者簡介:
桐華
生於中國西北,畢業於北京大學,現為旅美作家,被讀者譽為「燃情天后」與「中國古典言情第一人」。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她從小看慣的景色,嚮往著「小橋流水人家」,工作後索性跑到南方,領略一番芭蕉夜雨、薄暮昏冥。一直覺得人生不管是「大江東去,浪淘盡」,還是「楊柳岸,曉風殘月」,都該體會經歷。喜歡沉浸在各色的文字世界中,從古龍到席絹,從《紅樓夢》到《百年孤寂》,來者不拒。
繁體中文版作品皆由野人文化出版,包括《長相思》、《步步驚心》、《大漠謠》、《雲中歌》、《曾許諾》、《最美的時光》等。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籌備出版中,敬請期待。
章節試閱
<Chapter 1> 人生忽如寄
這是第一次,他們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樣。
墨黑的長眉,清亮的眼眸,筆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
簡單的粗麻衣衫,卻是華貴的姿態,清雅的風度。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個日子一模一樣。
幾聲雞鳴後,清水鎮上漸漸的有了人語聲。回春堂的老木趕早去殺羊的屠戶高那裡買羊肉。兩個小夥計在前面忙碌,準備天大亮後就開門做生意。醫師玟小六一手端著碗羊肉湯,一手拿著塊餅,蹲在後院的門檻上,唏哩花啦地吃著。
隔著青石臺階,是兩畝半種著藥草的坡地,沿著間中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條不寬的河。此時朝陽初升,河面上水氣朦朧,金光點點,河岸兩側野花爛漫,水鳥起起落落,很是詩情畫意。
小六一邊看,一邊琢磨,這天鵝倒是挺肥的,捉上兩隻烤著吃應該很不錯。
一碗熱湯下肚,他把髒碗放進門檻邊的木桶裡,桶裡已經有一疊髒碗,小六提著木桶出了院門,去河邊洗碗。
河邊的灌木叢裡臥著個黑乎乎的影子,看不清是什麼鳥,玟小六放下木桶,隨手撿了塊石頭扔過去,石頭砸到了黑影上,那黑影子卻未撲騰著飛起,玟小六愣了,老子啥時候百發百中了?他走過去幾步,探頭看,卻不是隻鳥,而是個人。
玟小六立即縮回了腦袋,走回岸邊,開始洗碗,就好似一兩丈外沒有一個疑似屍體的東西。玟小六邊洗碗邊抱怨,「這頓洗乾淨了,下頓仍舊要髒,既然遲早要髒,何必還每頓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吃自己的碗,又不髒,一兩天洗一次就行。」玟小六從不疊被子,他認為早上疊了,晚上就要打開,自個和自個折騰,有毛病啊?他的被子自然是從不疊的,可這吃飯的碗卻不能不洗,要不然老木會拿著大勺打他。
小六唸唸叨叨地把所有碗沖了一遍,提著一桶也許洗乾淨了的碗往回走,眼角掃都沒掃灌木叢。清水鎮上的人見過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吃過的飯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回春堂雖不是大醫館,但玟小六善於調理婦人不孕症,十個來求醫的,他能調理好六七個,所以醫館的生意不算差。
忙碌了半日,晌午時分,玟小六左搖搖、右晃晃,活動著久坐的身子,進了後院。
在院子裡整理草藥的麻子指指門外,「那裡來了個叫花子,我扔了半塊餅給他。」
小六點點頭,什麼都沒說。廚房一日只動早晚兩次火,中午沒有熱湯,小六拿了塊餅,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涼水,蹲在門檻上,邊吃邊看著院外。
幾丈外的地上趴著個人,衣衫襤褸,髒髮披面,滿身汙泥,除了能看出是個人外,別的什麼都看不出。小六瞇著眼,能看到一條已經被太陽曬乾的泥土痕跡,那痕跡從叫花子身旁一直蔓延到河邊的灌木叢。
小六挑挑眉頭,喝了口冷水,嚥下了乾硬的餅子。
眼角餘光中瞥到地上的黑影動了動,小六看向叫花子。麻子的準頭還不錯,半塊餅子就掉在叫花子的身邊,可他好似連伸手的力氣都已經沒有,顯然一直沒有去拿。小六邊吃餅子,邊看著他,半晌後,吃完餅子,他用袖子抹了下嘴,拍拍手,把水瓢扔回水缸中,哼著小曲,出診去了。
傍晚時分,小六回來,大家熱熱鬧鬧地開飯。
小六吃完飯,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本想回屋,可鬼使神差,腳步一拐,居然背著手出了院門。
「六哥兒,你去幹什麼?」麻子問。
「消食散步。」
小六去河邊轉了一圈,哼著小曲,踱著小步回來時,停在了叫花子身邊,那半塊餅正在他腳下。
小六蹲下,「我踩壞了你的餅,你想要什麼賠償?」
叫花子一聲未發,小六抬頭看著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掛在天邊,如同老天的一抹譏諷世人的嘲笑。
半晌後,小六伸手抱起了叫花子,是個男人,骨架子不小,可骨瘦如柴,輕飄飄的,一點不見沉。
小六抱著他踢開門,進了院子,「老木,去燒熱水,麻子、串子來幫我。」
正坐在院子裡嬉笑吹牛的三人看了也沒詫異,立即該幹嘛就幹嘛了。
小六把叫花子放在榻上,麻子端著溫水進來,把屋子裡的油燈點燃,小六吩咐,「給他洗洗身子,餵點熱湯,如果有傷,你們看著辦吧。」
剛走出門,聽到麻子的驚叫聲,小六立即回頭,卻看麻子臉色發白,好似見鬼,麻子的聲音發顫,「六哥兒,你……你來看看吧,這人只怕活不了。」
小六走過去,俯身查看,男子整張臉青紫,腫如豬頭,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頭,配上沒有一兩肉的蘆柴棒身軀,怪異得可怕。
小六扯開襤褸的衣衫,或者該叫碎布條,男子的身上全是交錯的傷痕,有鞭痕、刺傷、燙傷,胸膛上還有一大片發黑的焦皮,顯然是烙鐵印,因為身上沒肉,根根肋骨分明,那焦糊的皮鬆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小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經全部被拔掉,泡了水,個個腫起,血肉模糊。小六輕輕放下他的胳膊,檢查他的腿,右腿的小腿骨被敲斷了,十個腳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腳底板有幾個血洞,顯然被長釘子釘過。
麻子和串子雖然見慣了傷者,可仍覺得身上直冒寒氣,不禁後退了兩步,移開視線,看都不敢看。
玟小六卻很淡然,從容地吩咐,「準備藥水。」
麻子回過神來,立即跑去端了藥草熬的水,想說我來清洗傷口,可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傷。小六好似也知道指望不上他們,一聲未吭地親自動手,用乾淨的軟布蘸了藥水,仔細地為男子擦拭著身體。也許是因傷口劇痛,男子從昏迷中醒來,因為眼皮上有傷,他的眼睛睜不開,只是唇緊緊地抿著。
小六溫和地說:「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是個小醫師,我在幫你清理傷口。要覺得疼,就叫出來。」
可小六把他的上半身擦拭完,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只是額頭鬢角全是汗珠。也許因為他這份沉默的隱忍,小六帶著一分敬意,心真正軟了,用帕子幫他把額頭鬢角的汗輕輕印掉。
小六開始脫他的褲子,男子的身體輕顫了下,是痛入骨髓的憎惡,卻被他硬是控制住了,小六想讓他放鬆一些,開玩笑地說:「你是個男人,還怕人家脫你褲子?」
待脫下褲子,小六沉默了。
大腿外側到臀腰也是各種各樣的傷痕,但和大腿內側的酷刑比起來,已不值一提。男子大腿內側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從膝蓋一直到大腿根,因為傷口有新有舊,顏色有深有淺,看著就像塊綴滿補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實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體的極限,知道人的雙腿間是最柔軟敏感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讓他痛不欲生,卻不會讓他死。
小六吩咐:「烈酒、火燭、剪刀、刮骨刀、夾板、布帶、藥膏……」
串子來回奔跑著,麻子在旁邊協助,眼睛卻儘量迴避開男子的身體。
小六看到串子拿來的各種藥膏,蹙眉,「去我屋裡拿,藏在衣箱子最底下的那幾罐藥。」
串子眼中閃過不捨,遲疑了一下才轉身去拿。
小六的手勢越發輕柔,凝神清理著傷口,可再小心,那畢竟是各種各樣的傷口,有些腐肉必須刮掉,有些死皮必須剪掉,小腿的腿骨也必須接正。因為劇痛,小六感覺得到男子的身體在顫抖,可他依舊只是閉著眼睛,緊緊地咬著唇,沉默地隱忍。
他赤裸著殘軀、滿身都是屈辱的傷痕,可他的姿態卻依舊高貴,清冷不可冒犯。
小六完全能想像出他在承受酷刑的時候只怕也是這樣,被羞辱的人居然比實施羞辱的人更有尊嚴,那實施酷刑的人肯定充滿了挫敗感,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越發心狠手辣。
兩三個時辰後,小六才清理完所有傷口,也是一額頭的汗,疲憊地說:「外傷藥。」
麻子打開一個琉璃罐子,有清香飄出,小六用手指挖出金黃的膏脂,從男子的臉開始,一點點地塗抹著,冰涼的藥膏緩解了痛苦,男子的唇略微鬆了鬆,這才能看出他唇上的血跡,小六蘸了點藥膏要抹在他嘴上,男子猛地閉嘴,含住了小六的手指,那唇舌間的一點濡濕軟膩是小六今夜唯一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柔軟。
小六愣神間,男子已經張開了嘴,小六收回手,輕輕地抬起他的胳膊,一點點抹著藥。又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給男子全身上完藥,包紮好傷口。
玟小六用乾淨的被子蓋好他,低聲說:「我這幾日要隨時查看你的傷口,先不給你穿衣服了,你放心,我們這滿院子沒一個女人,就算無意走了光,也沒有人要你負責娶她。」
麻子和串子都笑。玟小六開始說藥方,「茯苓六錢、旱蓮草四錢……」麻子凝神記住,跑去抓藥。
玟小六看了看天色,估摸著還能再睡一個時辰,低頭看到男子髒汙的頭髮,皺了皺眉頭,叫串子,「帕子、熱水、水盆、木桶。」
小六坐在榻頭,腳下放了個空盆,他把男子的頭抱起,放在膝頭,開始為男子洗頭。
串子不好意思地說:「六哥,明天還要出門去看病人,你去睡吧,這活我能幹。」
小六嘲笑,「就你那粗重的手腳,我怕你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好的傷口又給弄壞了,浪費我一夜辛苦,你換水就行。」
小六的手勢格外輕緩,把皂莢在手裡搓出泡沫,一點點揉男子的頭髮,揉透後,用水瓢舀了溫水,順著髮根,小心地沖洗,待把汙泥血漬全部洗掉,他拿了剪刀細細看,把不好的頭髮剪掉。洗完頭髮,他的手指在頭髮裡翻來摸去,低著頭查看,感受到男子的身體緊繃,小六解釋:「我是看看你頭上有沒有受傷。」不幸又慶幸的是,那些實施酷刑的人為了讓男子絲毫不落地感受到所有酷刑的痛苦,對他的頭部沒有下毒手。
小六不敢用力,換了好幾塊帕子,才擦乾男子的頭髮,怕梳子會扯得他傷口疼,小六叉開五個指頭,當作大梳,把頭髮略微理順,讓串子拿了乾淨枕頭,把他的頭放回榻上。
天色已亮,小六走出屋子,用冷水洗了把臉,一邊吃早飯,一邊對在窗下煎藥的麻子吩咐,「這幾日店裡的事情不用你管,你照顧好他,先別給他吃餅子,燉些爛爛的肉糜湯,加些綠菜,餵給他。哦,記得把湯水晾涼了再給他。」
小六吃了飯,背起藥筐,出診去了。
麻子隔著窗口對榻上的人說:「叫花子,六哥花了一夜救你,可是把自個救命的藥都給你用上了,你要爭氣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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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小六回來時,又睏又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他把一隻野鴨子扔到地上,去灶上舀了碗熱湯,把餅子撕碎泡進去,坐在灶台後,呼嚕呼嚕地吃起來。
老木一邊揉麵,一邊說:「我聽麻子說了那人的傷。」
玟小六喝了口湯,「嗯。」
「麻子、串子看不出來,可你應該能看出他是神族,而且絕不是你我這樣的低等神族。」
玟小六喝著湯不吭聲。
「殺人不過頭點地,那樣的傷背後總有因由,救了不該救的人就是給自己找死。」
小六邊嚼,邊說:「你把那鴨子收拾了,稍微放點鹽,別的什麼調料都別放,小火煨爛。」
老木看他一眼,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暗嘆了口氣,「知道了。」
小六吃完飯,去問麻子:「他今日吃飯了嗎?」
麻子壓著聲音說:「估計他喉嚨也有重傷,藥餵不進去,肉湯根本吃不了。」
小六走進屋子,看案上有一碗涼的藥,他扶起叫花子,「我回來了,聽出我的聲音了嗎?我是小六,我們吃藥。」
男子睜開眼睛看他,比昨天強一點,眼睛能睜開一點。
小六餵他藥,他用力吞嚥,可卻如幼兒,幾乎全從嘴角落下了,男子閉上了眼睛。
小六柔聲問:「他們對你的喉嚨也動了刑?」
男子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小六說:「告訴你個秘密,我現在睡覺還流口水,有一次夢到吃燒雞,半個枕頭都弄濕了,而且這毛病沒法治,你這只是暫時,有我這絕世神醫在,保證過幾天就好。」
小六爬到榻裡,把男子半摟在懷裡,舀了小半勺湯藥,手腕端著,像是滴一般,慢慢地滴入男子的嘴裡。男子配合著他用力吞嚥,藥汁竟然一點沒落地喝了。
一個一點一點地餵,一個一點一點地嚥,一碗藥花了大半個時辰,小六居然讓男子全喝了。男子像是跑了幾十里路,滿頭都是汗,疲憊不堪。
小六拿了帕子給他擦汗,「你先休息一會,等鴨子湯好了,我們再吃點鴨湯。」
小六端著空碗出來時,麻子、串子、老木站成一排,都如看鬼怪一樣看著他,小六瞪眼問:「看什麼?」
串子說:「比照顧奶娃子還精細,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是他娘。」
「我操你娘!你才是他娘!」小六飛起一腳,踹在串子屁股上。
串子捂著屁股,一溜煙地跑了,麻子和老木神情恢復了正常,老木說:「還是小六,不是別人冒充。」
麻子拍拍胸口,表示終於放心。
小六打著哈欠,對麻子說:「去把門關了,今天不看病人,我先睡一會,鴨湯好了叫我。」
麻子本想說我來餵也成,但想想剛才的餵藥場面,琢磨了一下,覺得那實在比繡花還精細,他可真做不來。
等鴨湯燉好,麻子去敲小六的門,小六展著懶腰出來,進了男子的屋子。和剛才餵藥一樣,花費了大半個時辰,讓男子喝了半碗鴨糜湯。
讓男子休息半個時辰,小六雙手抹了藥膏,準備替男子揉捏穴位,「你、那個被……時間有些長,有的肌肉已經萎縮了,很疼,但這樣刺激刺激,有助於恢復。」
男子閉著眼睛,微微點了下頭。
小六訕笑,那樣的酷刑都受下來了,這些疼痛的確不算什麼,可還是一邊揉捏,一邊說話,盡力分散著他的心神,「今天我出診時經過一戶人家,白牆黑瓦,牆頭攀著一株比胳膊還粗的紫藤,紫藍紫藍開了滿牆,風一吹,那紫藤花像雨一樣落,我看著看著就出神了,琢磨這家人怎麼那麼沒心眼,你說紫藤花蒸餅子多好吃啊,他們怎麼由著花兒落呢……」
屋子外,麻子對串子嘀咕,「我看六哥不會讓我照顧叫花子了。」叫花子的身體殘破脆弱,猙獰醜陋得觸目驚心,他也實在不願再接觸。
如麻子所猜,小六不再讓麻子照顧叫花子,從餵藥餵飯到擦身子擦藥,小六都親力親為。
一個月後,叫花子喉嚨裡的傷好了,開始能自己吞嚥,但一切已成習慣,每天餵藥餵飯時,麻子依然習慣於端著碗,站在院子中,衝著前堂大叫:「六哥──」
小六總是儘快地打發了病人,匆匆地跑回後院。
大半年後,男子身上的傷漸漸康復,手上腳上的指甲還沒完全長好,但見水已經沒問題,所以小六不再幫他擦洗身體,而是準備了浴桶,讓他正兒八經地洗個澡。
被小六精心照顧了大半年,男子雖然不像剛開始瘦得皮包骨頭,可依舊非常輕,小六抱起他時,唸叨:「多吃點啊,都硌著我骨頭了。」
男子閉著眼睛不說話。一直以來,他都是如此,每次小六接觸他身體時,他總是閉著眼睛,緊抿著唇。小六明白,經歷了那些身體上的折磨後,他本能的對肢體接觸有排斥,每一次,他都在努力克制。
小六把麻布放在他手邊,輕言慢語地說:「你自己洗吧,指頭還沒長好,別太用勁。」
小六坐在一旁,一邊吃零食,一邊陪著他。
也許因為身上猙獰的傷疤,每一道都是屈辱,男子一直半仰著頭,漠然地閉著眼睛,沒有去看自己的身體,只是拿著麻布搓洗身子,從脖子到胸口,又從胸口慢慢地下滑到了腹部,漸漸地探入雙腿間。
小六的視線一直隨著他的手動來動去,可看著看著突然扭過了頭,用力地啃著鴨脖子,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
男子睜開了眼睛,看向小六,陽光從窗戶透進,映照著小六,他臉頰發紅,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好似帶著淡淡血暈的美玉。
小六等男子洗完,抱了他出來,因為他的腿還沒好,往常都是小六幫他穿衣袍,可小六今日卻把他往榻上一放,立即就鬆了手。
男子低垂著眼,一隻手按在榻上,支撐著身體,一隻手摁著腰上的浴袍,手指枯瘦,顯得非常長,新長出不久的指甲透著粉嫩嫩的白。
小六低著頭,把衣衫放到他手旁,「那、那個……你自己試著穿,若不行再叫我。」小六匆匆走了出去,站在門外聽了一會,窸窸窣窣,好似一切正常,他才離開。
串子在整理藥草,看到小六,問道:「這大半年一直沒聽到他說話,該不會是傻子吧?」
麻子狠甩了串子一大掌,「不許胡說!」經過那麼殘酷的折磨,能活著已經讓人非常敬佩,那樣的堅韌,絕不可能是個傻子。
麻子低聲問:「他的嗓子是不是有傷,已經無法說話了?」
小六說:「我檢查過他的喉嚨,有一定的損傷,說話的聲音會變,但應該能說話。」
麻子慶幸道:「那就好。」
小六說:「關於他的傷,不管你們看見沒看見,以後都不許再提。」
串子舉起手,「我壓根不敢正眼看他,是真什麼都沒看見。」
麻子說:「放心吧,老木已經叮囑過了,我記性不好,別說別人的事,就是自個的事情都記得糊裡糊塗。」
門緩緩拉開,男子扶著牆,蹣跚學步般、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以前都是太陽快落山時,小六把他抱出來,讓他透透氣曬曬太陽,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走進院子。他靠牆壁站著,仰著頭,沉默地望著遼闊的藍天白雲。
麻子和串子都呆呆地看著男子,因為他身上可怖的傷給他們留下了很不愉快的經驗,讓他們總會下意識地迴避去看他,串子甚至從不進他的屋。這是第一次,他們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樣。墨黑的長眉,清亮的眼眸,筆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簡單的粗麻衣衫,卻是華貴的姿態,清雅的風度,讓麻子和串子一瞬間自慚形穢,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
小六揉著甘草說:「如果腿腳疼得不厲害,儘量多動動,再過兩三個月應該可以離開了。」
男子低頭,凝視著小六,「我、無處、可去。」大概幾年沒有說過話了,暗啞的聲音吐詞很是艱澀。
小六蹺著二郎腿,嚼著甘草問:「無處可去,真的假的?」
男子點了下頭。
小六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搖了下頭。
「不知道?忘記了?不想告訴我?」
「你、救我。我、是、你的僕人。賜名。」
小六呸的一口吐出了甘草渣,「我看你可不像個居人之下、聽人命令的人,我不想要你。」
男子低垂著眼眸,「我、聽、你。」
小六把一小截甘草丟進嘴裡,含含糊糊地說:「以後見了認識你的人,你也聽我的?」
男子抿著唇,纖弱的指緊緊地抓在窗臺上,泛出青白,半晌不說話。小六正要笑,男子抬眸凝視著他,「聽!」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兩團火焰,要把那個聽字烙印到小六心底。
小六怔了下,說道:「那你留下吧。」
男子唇角抿了抿,好似要笑,卻又完全看不出來。小六把一截甘草扔給他,「去一邊坐著,嚼著吃了。」
男子乖乖地坐到了一邊的石階上去,慢慢地撕開甘草,掰了一小截放進嘴裡。同樣是吃甘草,可他的動作偏偏很文雅清貴,讓人覺得他吃的不是甘草,而是神山上的靈果。
「哎,那個叫花子……這是甘草,對嗓子好。」麻子抓抓頭,對小六說:「六哥,給起個名字吧,總不能還叫他叫花子。」
小六說:「就叫甘草得了。」
「不行!」麻子和串子全部反對,「起個好點的,別像我們的名字。」
小六一人給了一巴掌,「我們的名字哪裡不好了?」
「配我們成,配……他不行。」串子誠懇地說,麻子點頭附和。
小六眨巴著眼睛,看看坐在石階上的叫花子,頭湊到串子、麻子的腦袋前,指著自己的鼻子,不能相信地小聲問:「我不如他?」
串子小心地問:「六哥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麻子安慰道:「六哥,這有的人生來就是天上雲,有的人卻如地上泥,沒有可比性,咱們守著本分做我們的地上泥就行了。」
小六怒了,「我要叫他地上泥。」
麻子和串子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麻子為了叫花子將來不會因為名字怨恨他,哀求道:「六哥,好歹重新想一個吧。」
串子也說:「是啊,是啊,重新想一個,想個和六哥的名字一樣好聽的。」
小六這才高興起來,隨手從曬藥草的竹席子上揀了一株藥草,扔給麻子,「數數,有幾片葉子就叫他什麼。」
「一、二、三……十七片。」
小六轉頭,大聲說:「叫花子,從今天開始你就叫葉十七。」
葉十七點了下頭,麻子和串子琢磨了下,覺得還不錯,也都笑呵呵地和十七打招呼。
老木在前堂叫:「小六,有病人。」
小六衝麻子和串子的屁股各踢了一腳,哼著小曲,跑出去看病人。
<Chapter 2> 前路未可知
十七眼中的笑意未消散,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來,
小六手忙腳亂地給他解毒,嘴裡罵:「你個傻子!」
心中卻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
清晨,小六醒來時,十七已經生了火,燒好熱水,小六把昨夜剩下的山雉剁成塊,放進熱水裡煮成湯,從背筐裡拿了塊大餅,和十七一人一半,就著熱湯吃完,滅了篝火,繼續爬山。
小六帶著十七,一路走一路尋找草藥,一般的草藥都不採摘,只那些不常見的,他才會小心摘下,放進背筐。連著走了三天,他們已經進入深山。
小六蹲在地上,盯著一小坨動物糞便,眉頭微微蹙著,好似有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十七背著他們所有的家當,沉默地看著他。
小六想了一會,站起說:「你在這裡等我,我要獨自去找個東西。」
十七沒有點頭。
小六走,他也走。
小六瞪他,「你說過會聽我的話,你如果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
十七默默地凝視著他,從樹梢漏下的一縷陽光,清晰地照出他鬢角的傷痕,他眼裡有淡淡的憂傷。
小六心軟了,走近了兩步,想拉十七的胳膊,又惦記起他還有些排斥身體的觸碰,只拽住了衣袖,「十七最乖了,又聽話又能幹,我不會不要你。不讓你去,不是因為有危險,而是那鬼東西太機靈了,一點氣味就會驚走牠,遠遁千里。只能用牠的糞便擦在身體上,才能接近牠。糞便不夠,只能我一個去。你在這裡等我,我若捉不住立即回來。」
小六歪著頭,笑咪咪地看著十七,十七終於點了下頭。
小六抓起地上的糞便,特意走遠了幾步,小心地塗抹在裸露的肌膚上,邊塗邊對十七說:「是不是有點噁心?在你出生長大的環境中從來沒見過吧!其實沒有那麼髒了,不少好藥材都是動物的糞便,望月砂是野兔的糞便,白丁香是麻雀的糞便,五靈脂是飛鼠的糞便……」小六一抬頭,十七就站在他身旁,小六愣了一愣,忘記了下面想說什麼。
十七把小六的袖子理好,低聲說:「小心!」
小六大剌剌地笑道:「我一個人在山裡待了很多年,餓了時,連千年蛇妖下的蛋都被我偷了來吃,凶禽猛獸對我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危險,說老實話,再凶猛的怪獸也沒有人可怕……」小六束了束腰帶,瀟灑地揮揮手,「我走了。」
「我、等你。」樹下的十七站得筆直。
這世上誰都不可能等誰一輩子,小六不在乎地笑笑,一躥一跳,人就消失在了樹叢中。
小六想捉的東西叫朏朏 ,看似像狸貓,有一條白色的長毛尾巴,把牠養在身邊,能讓人忘記憂傷,很受人族的貴族歡迎,是能賣大價錢的異獸。小東西沒什麼攻擊力,可十分機敏靈活,又生性狡黠膽小,只要察覺一點危險,就會奔逃遠離,很難捕捉。不過,小六自然有對付牠的方法。朏朏喜聽少女的歌聲,若有憂傷的少女歌唱,朏朏就會被歌聲吸引,甚至忍不住接近她,想讓少女忘記憂傷。
小六選了個合適的地方,布置好陷阱。
他跳進泉水裡,洗去身上的糞便,爬到石頭上,抱膝坐下。石塊被太陽曬得暖融融,小六一邊曬著太陽梳理頭髮,一邊清聲歌唱:
君若水上風
妾似風中蓮
相見相思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惜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鳥
妾似水中魚
相忘相憶
相忘相憶
……
歌聲悅耳,憂傷縈繞,朏朏被歌聲吸引而來,剛開始還很膽小,謹慎地藏在暗處,待感受不到危險時,牠無法抗拒令人忘憂的天性,忍不住露出身子,吱吱鳴叫。
小六一邊挽髮髻,一邊凝視著牠。牠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憨態可掬,煞是可愛,一邊鳴叫,一邊甩動著白色大尾巴,時不時還翻個跟斗,踢踢小腿,用小爪子拍拍自己的胸膛,做出各種逗趣的樣子,逗她歡笑。
小六嘆了口氣,揮手解除了陷阱,「小傻子,你走吧,我不捉你去換錢了。」
朏朏疑惑地看著小六,突然,急銳的風呼嘯而下,一隻白羽金冠鵰抓向朏朏,朏朏無處可躲,竟然用力一跳,躍進了小六懷裡。
白羽金冠鵰倨傲地站著,盯著小六,那樣子活脫脫是在告訴他,大爺要吃牠!不想死,就滾一邊去!
小六能感覺到這白羽金冠鵰雖然還沒修煉成人形,但肯定已經能懂人語,他嘆了口氣,作揖行禮,「鵰大爺,不是小的想冒犯您,您應該知道朏朏很不好抓,如果不是我先把牠誘了出來,鵰大爺只怕想吃也吃不了。」
白羽金冠鵰搧了一下翅膀,一塊大石頭被牠拍得粉碎,殺氣撲面而來。
小六不敢後退,奔逃往往會引發野獸的致命攻擊,這隻鵰雖然會思考,但野性肯定未改。
朏朏的爪子緊緊地抓著小六的衣衫,用力團縮著身子,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小六一手抱著牠,一手輕輕地往外彈藥粉,雙眸看著白羽金冠鵰,很是真誠謙卑無害,「鵰大爺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驚人,一看就是鵰中王者,天空霸主,小的實在佩服……但對不起,今日我不能讓你吃牠。」
白羽金冠鵰想滅了面前的臭小子,可牠只覺得頭暈爪軟,感覺很像那次偷喝了烈酒,可牠明明沒喝酒……左搖右晃,鵰兒軟倒在地上。
小六正想逃,有聲音從樹上傳來,「毛球,我和你說過很多遍,人心狡詐,這次長記性了吧?」
一個白衣白髮的男子優雅地坐在橫探出的樹幹上,幸災樂禍地看著白羽金冠鵰。
小六心裡嘆氣,真正的麻煩來了!他把朏朏用力扔向樹叢,以朏朏的靈敏,牠應該能逃掉。可沒想到朏朏打了個滾,頭朝男子,四足貼地趴著,身子不停地抖,卻連逃的勇氣都沒有。
你不逃,老子要逃了!小六朝白衣男子扔出一包藥粉,撒腿就跑,白衣男子擋在了他前面,小六又是一包藥,白衣男子蹙眉,彈彈衣服,陰惻惻地說:「你再亂扔這些破玩意,髒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停手,對方修為高深,毒藥、迷藥都沒用,他也明顯打不過人家,已經無計可施了,只有——下跪求饒。
小六撲通一聲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爺,小的是清水鎮上的小醫師,進山來就是想弄點靈草,賣點錢,兩個兄弟等著娶媳婦……」
男子撫摸著白羽金冠鵰,「解藥。」
小六忙跪著爬過去,雙手奉上解藥。
男子把解藥餵給鵰,這才低頭看小六,「我這坐騎吃的毒蛇沒有幾十萬條,也有十幾萬條,連軒轅宮廷醫師做的藥都奈何不了牠,真是沒想到清水鎮的小醫師都這麼厲害了。」
小六身上直冒寒氣,對天賭咒,「瞎貓逮著死耗子。小的真沒騙人,真是小醫師,專治婦人不孕不育,清水鎮西河邊的回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不育……」
一小隊士兵跑了過來,向男子恭敬地行禮,「大人。」
男子一腳把小六踹到他們面前,「捆了!」
「是!」兩個士兵立即用手指粗細的妖牛筋把小六捆了個扎扎實實。
小六反倒鬆了口氣,這是神農義軍,共工將軍雖然被黃帝叫做亂賊,可他軍紀嚴明,上百年來,從沒擾民。小六知道自己所說一切全是真實,他們查明了自然會放人,反倒這人很危險……小六偷瞄白衣男子,男子關切地看著鵰。
小六知道解藥是真的,白羽金冠鵰很快就能恢復行動,可那隻傻朏朏依舊瑟瑟發抖地趴在地上,小六陪著笑,「求大人放了那朏朏吧。」
男子好似沒有聽到,只是輕撫著鵰兒的背。金鵰抖抖羽毛,站了起來,飛撲到朏朏身上,利爪撕裂了朏朏,「吱——」慘叫聲剛起,就急促地消失。
小六垂下了眼眸,帶著血跡的白毛隨著風,落在了他的鞋上。
男子等鵰兒吃完,帶著人回紮營地。
小六緊閉著雙眸,堅決不看,只能根據聽到的人語聲,估摸著是個不大的營地,應該是臨時紮營地。小六被扔到了地上,男子的聲音冰涼涼地滑進耳朵裡,「好細作的耳朵常比眼睛更厲害。」
小六睜開了眼睛,從他的角度看出去,只能看到男子的腰部,「我在清水鎮上已經待了二十多年,查過便知道真假。」
男子不理他,換了外袍,坐在案前處理公文,此時,小六才能看清他的模樣。白髮如雲,未束髮髻,一條碧玉抹額將一頭白髮一絲不亂地攏在腦後,自然披垂,五官俊美到妖異,整個人也乾淨整潔到妖異。此時,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著輕蔑,帶出陰戾氣。
察覺到小六打量他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個寒噤,立即閉眼。這樣的目光他小時曾在一個大荒聞名的惡魔眼中見過,那是要踩著無數屍體人頭才能磨練出的。小六猜到了他的身分,那個傳說中俊美無儔的殺人魔頭九頭妖——有九條命的相柳。
小六手腳被捆,一動不能動,時間長了全身痠痛,熬到晚上,有士兵端了食物進來,相柳慢條斯理地用飯。
小六又渴又餓,看相柳的模樣,顯然不會給他吃飯,小六只能儘量轉移注意力,他琢磨著,十七現在肯定去找他了,但不可能找到這裡,估計會返回鎮子。
相柳吃完喝完,洗漱後慵懶地躺在榻上,散漫地翻閱著一冊帛書。
有士兵在外奏報,近身侍衛進來把一枚玉簡奉給相柳,又快速地退了出去。
相柳看後,盯著小六,默默沉思。
小六猜到剛才的玉簡肯定是關於自己的消息,努力讓自己笑得誠實憨厚一些,「大人,小人所說一切全部屬實,家中還有親人盼著小人歸去。」
相柳冷冷說:「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你究竟是誰?」
小六簡直要翻白眼,「我是玟小六,回春堂的醫師。」
相柳盯著他,手指輕扣著榻沿,小六忍不住顫抖,那是生物感受到死亡的本能懼怕,小六清楚地明白,相柳沒耐心探尋他的可疑,相柳只想用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那隻朏朏就是他的下場。
殺氣撲來的刹那,小六打了個滾,一邊躲避,一邊急速地說:「大人,我真的是玟小六,也許我的確不僅僅是玟小六,但我從沒對共工將軍的義軍懷有惡意,我不屬於軒轅,不屬於高辛,也不屬於神農,我只是個……」
小六沉默了,他也想問自己,我究竟是誰?他努力地抬起頭,讓自己的所有表情都在相柳的視線中,「我只是個被遺棄的人,我無力自保、無人相依、無處可去,所以我選擇了在清水鎮做玟小六。如果大人允許,我希望自己一輩子都能是玟小六。」
相柳漠然地看著他,小六不敢動,額頭的冷汗一顆顆滾下,眼中有了濛濛水氣,幾十年沒有撕開的殼被強逼著撕開了。
半晌後,相柳淡淡說道:「想活,就為我所用吧!」
小六不吭聲。
相柳熄了燈火,「給你一晚考慮。」
小六睜著眼睛,發呆。
清晨,相柳一邊穿衣服,一邊問:「想好了嗎?」
小六懨懨地說:「還在想,我好渴,要先喝點水。」
相柳冷冷一笑,出了屋子,「把他帶出來。」
兩個士兵拖著小六出來。
相柳淡淡說:「鞭笞、二十!」
軍隊的鞭笞之刑能把最奸猾的妖兵打到畏懼,可想而知那個疼痛度,而九命相柳手下的行刑官臂力驚人,曾一百二十鞭就把一個千年的妖兵打死。
粗如牛尾的鞭子,劈里啪啦地打下來,小六扯著嗓子狂叫,「想好了,想好了……」
二十鞭打完,相柳看著小六,問:「想好了嗎?」
小六喘著氣說:「想好了,小人願意,只有三個條件。」
「鞭笞、二十!」
鞭子又是劈啪著甩了下來,小六嘶叫,「兩個條件、兩個條件,一個條件……」
二十鞭打完,小六的整個背上全是血,全身都痛得痙攣。
相柳淡漠地看著小六,問:「還有條件嗎?」
小六滿面都是汗,嘴裡全是血,說不出完整的話,「你……打死我,我也、也……一個條件。」
相柳一邊的唇角上挑,冷冷的微笑,「說!」
「我、我……不離開清水鎮。」小六很明白,相柳看中了他的用毒本事,只要不離開清水鎮,相柳就不能差使他去毒害軒轅的將領們,也不可能去要脅高辛的貴人們。
相柳顯然也明白小六的用意,面無表情地盯著小六。
一直表現得很膽小怕死的小六這一次卻沒有退縮,回視著相柳,表明你若不答應這個條件,就打死我吧!
半晌後,相柳說道:「好!」
小六鬆了口氣,人立即軟倒。
小六被兩個士兵抬進屋子,軍中醫師熟練地撕開衣服,給他背上敷藥,相柳站在營帳口冷眼看著,小六趴在木板上,溫順地任由醫師擺布。
待上好藥,所有人退了出去,相柳對小六說:「幫我配置我想要的藥物,平時可以留在清水鎮做你的小醫師,但我傳召時,必須聽命。」
「好,但不是大人想要什麼,我就能配出什麼。」
「配不出,就拿你的身體來換。」
「呃?」小六沒想到相柳還好男風,小心地說:「大人天姿國色,小的倒不是不願意服侍大人,只是……」
相柳的唇角上翹,似笑非笑,伸出腳尖,對著小六背上最重的傷口處,緩慢卻用力地踩下,鮮血汩汩湧出,小六痛得身體抽搐。
「一次配不出,就用你身體的一部分來換。第一次,沒用的耳朵吧,兩次後,就鼻子吧,鼻子削掉了,只是醜點……」相柳腳下用力碾了碾,「放心,我不會剁你的手,它們要配藥。」
小六痛得上下牙齒打顫,「小的、小的……明白了。」
相柳收回了腳,在小六的衣服上仔細地擦去沾染的血漬,淡淡說:「你是條泥鰍,滑不留手,一不小心還會惹上一手汙泥,但我是什麼性子,你應該仔細打聽清楚。」
小六譏嘲,「不用打聽都明白了。」
兵器撞擊的聲音傳來,「大人,有人私闖軍營。」
相柳快步出去,吵鬧聲刹那消失,小六聽到有軍士問:「你是誰?私入神農軍營,所為何事?」
粗啞的聲音,「葉十七,小六。」
是十七!他竟然尋來了?小六跌跌撞撞地爬了出去,急叫道:「相柳大人,別傷他,他是我的僕人,來找我的。」
十七向小六奔來,靈力出乎意料,竟然把阻擋他的士兵都打開了,可這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打倒了兩個,能再上四個,小六大叫,「十七,不要動手,聽話!」
十七停住,士兵們團團地圍著,惱怒地盯著他。十七卻不看他們,只盯著相柳,「我、要帶小六走。」
小六一臉諂媚,哀求地叫:「大人!小的已經是你的人了!」這話說得……讓在場的士兵都打了個寒顫。
相柳蹙眉,終是抬了下手,士兵讓開,十七飛縱到小六身前,半抱半扶著他,手掌輕輕地撫摸過他的背,也許是心理作用,小六竟然真的覺得疼痛少了幾分。
十七蹲下,「回家。」
小六趴在了他背上,對相柳諂笑著說:「大人,我回去了。」
相柳盯著十七打量,小六一著急,居然孩子氣地用手捂住了十七的臉,「你別打他的鬼主意,他是我的。」
相柳愣了一愣,唇角上翹,又立即緊抿住了,他微微咳嗽了一聲,「經過查實,你是清水鎮的平民,對我神農義軍無惡意,現放你回去。」
小六也只能裝模作樣地說:「草民謝謝大人,草民回去後,一定廣為宣傳大人的仁愛之心。」
士兵散開,十七背著小六,快步走著。
聽不到背後的聲音了,小六才有氣無力地說:「十七,我渴。」
十七輕輕放下他,把裝水的葫蘆給他,小六喝了幾大口,長呼了口氣,「我們快點走吧,那個相柳心思詭異,萬一反悔就慘了。」
十七蹲下,小六想起他對身體觸碰的排斥厭惡,可如今也不可能有其他辦法,小六小心地趴到他背上,「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意背人了。你就想像我是塊石頭,可石頭不會發出聲音……那你想像我是頭豬,一頭會說人話的豬,對了,你討厭豬嗎?要不然你想像我是一隻……」
十七的聲音低低傳來,「我就想像是你,我願意……背你。」
小六愣了一下,喃喃說:「那也成,你就想像我是一隻我。」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呵呵地乾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哼哼唧唧,「十七,我背上疼得狠,你陪我說會話。」
「嗯。」
「十七,你怎麼找來的?」
「有跡、可查。」
「哦,你很善於追蹤,是以前學的?」小六想起他肯定不想回憶過去,「對不起,你不想回答就別回答了。」
「十七,那個相柳很陰險,以後見著他小心一點,如果讓他發現你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肯定會打你的主意。」
「嗯。」
「嗚嗚嗚,這次虧大了,沒賺到錢,卻把自己賠進去了,我怎麼就被相柳這個死魔頭盯上了呢?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
十七停住了步子,扭頭想看小六,唇碰到小六額頭,溫熱的氣息拂在小六臉上,十七立即僵硬地移開,「別……怕。」
也許因為剛被相柳折磨過,也許因為堅硬的殼子被撕開的縫還沒合上,小六很貪戀這份手邊的依靠,閉著眼睛靠在十七的肩膀,臉頰貼著他的脖子,小貓般地蹭了蹭,「我才不怕他,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能毒倒他的毒藥,等我配出毒藥的那天,我就……」小六用手做了個惡狠狠揉碎一切的樣子。
「十七,回去後,什麼都別說啊,不要讓老木他們知道,老木和神農打了半輩子仗,挺害怕魔頭相柳的。其實我白叮囑了吧?麻子和串子一直想套你的話,可我看這一年多,他們連自己身上有幾顆痣都交代乾淨了,對你卻一無所知……」
十七的腳步一下慢了,小六安撫地拍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是十七,我希望你能一輩子是十七,但我知道不可能,不過你一日沒離開,一日就是十七,要聽我的話……」
「嗯。」
「必須要只聽我的!」
「嗯。」
小六樂得像偷著油的老鼠,覺得背上的疼痛淡了,趴在十七背上,漸漸地睡著了。
因為背上的傷,小六不想立即回去,指點著十七找了個山洞,休息靜養。
十七盡可能給小六鋪了一個舒適的草榻,山洞暫時當作家,兩人好似過上了山中獵戶的生活。
每天,十七會出去打些小獵物回來,等十七回來,小六動嘴,他動手,一起做飯。十七顯然從沒做過這樣的活,笨手笨腳,不停地出錯,小六哈哈大笑。但十七太聰明了,沒有幾次他已經做得有模有樣,讓小六失去了很多樂趣。
山中歲月很寂寞,不能動的人更寂寞,小六抓著十七陪他說話,天南地北、山上海裡什麼都講,一道好吃的菜,某個山谷中曾看過的一次日落……十七安靜地聆聽。
小六偶爾也良心不安,「我是不是話太多了?我一個人生活過二十多年,那時候我得了一種怪病,不敢見人,一直四處流浪,剛開始是不想說話,可日子長了,有一天我在山裡,發現忘記果子的名字了,突然很害怕,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怕什麼。但從那之後,我開始逼自己講話,我最厲害的一次是捉了隻猴子,對著牠說了一天的話,那隻猴子受不了,居然用頭去撞岩石想自盡……」
小六哈哈大笑,十七凝視著他。
每隔一天,要上一次藥,小六大大方方地脫衣服,把赤裸的背對著十七。
小六看不到十七的表情,調笑道:「我已經看完你的全身上下,你只能看到我的背,虧不虧啊?」
十七不吭聲,小六嘿嘿地笑。
小六的傷不輕,十七本以為兩人要在山裡耽擱一兩個月,可沒想到不到十天,小六就能拄著拐杖行走了。
又養了兩天,小六決定回家。
小六收拾藥草時,竟然發現有兩株植楮草 ,「這是你採的?」
十七點頭,「打獵時看到,你提過。」這段日子,和小六朝夕相處,在小六的蹂躪下,他說話比以前順溜了很多。
小六狂喜,簡直想抱住十七親,「太好了,麻子和串子的媳婦有了。」
十七蹲下,想背小六。
小六退開了,「不用,我自己走。」之前是無可奈何,現在自己能走,哪裡再能把人家一句客氣的願意當真?
十七默不作聲地站起,跟在小六身後。
兩人回到清水鎮,老木揮舞著木勺質問:「為什麼走了那麼久?我有沒有告訴你不該去的地方不能去?」
小六笑嘻嘻地把採摘的藥草拿給他看,「當然沒去了!十七不熟悉山裡地形,不小心走進了迷障,所以耽擱了幾天,我這不是安全地回來了嗎?」
看到植楮,老木大喜過望,急忙把草藥拿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收好。
小六衝十七眨眨眼睛,哼著小曲,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個月後,在老木的張羅下,麻子和屠戶高家的閨女春桃定下了親事。
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每日的生活,依舊和前一日一樣,平靜到乏味,乏味到無趣,無趣到平安,平安到幸福。除了,偶爾會有一隻白羽小鵰飛來找小六,帶來一些東西,帶走一些東西。
小六為相柳做藥總是留一分退路,比如毒藥是很毒,絕對滿足他的刁鑽要求,可或者有特別顏色,或者有特殊氣味,總而言之,都是不可能拿去毒殺那些被環繞保護的大人物們。小六本以為時間長了,相柳會找他麻煩,可相柳竟然對「色、香、味」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毒性達到他的要求,他全部接收。
小六憑藉他那七零八落的醫術和毒術推測相柳因為體質特殊,所以功法特殊,是以毒修煉,小六製作的每一份毒藥應該都是進了他的肚子。
想透了這點,小六暫時鬆了口氣,開始變著法子把毒藥往難吃裡做。
一年後,老木為麻子和春桃舉行了簡單熱鬧的婚禮。
麻子是戰爭的產物——孤兒,他乞討時,堅信他的命運是某個冬日,陽光照在路邊,他的屍體被野狗啃吃著,野狗邊吃邊歡快地嚎叫,這和大部分孤兒是一樣的命運。但是,小六和老木改變了他的命運。
小六、老木都不是人族。麻子七八歲時,被小六揀了回來,十幾年過去,麻子長成了八尺大漢,如今小六看著比麻子還面嫩,但麻子覺得小六和老木就是他的長輩。當著所有賓客,他領著春桃跪下,結結實實地給小六和老木磕了三個頭。
老木激動地偷偷擦眼淚,小六也難得的一臉嚴肅,對麻子囑咐:「和春桃多多睡覺,早生孩子。」
麻子本來還想再說幾句掏心窩的話,可一聽小六掏心窩的話,他不敢說了,如果讓春桃知道娶她就是為了能天天睡覺,比娼妓省錢,這媳婦肯定要跑。他拉著春桃,趕緊逃了。小六嘿嘿地賊笑,十七好笑地看著小六。
老木迎來送往,小六沒什麼事,坐在院子一角,專心致志地啃雞腿。串子突然衝了過來,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貴客。」拖著他往外走。
相柳一襲白衣,站在回春堂門口,長身玉立、纖塵不染,就好像一朵白蓮花,還是被雨水洗刷了三天三夜的,乾淨得讓所有人都想回家去洗澡。老木甚至不好意思接他的賀禮,雙手使勁地在衣服上擦著,生怕一點汗就髒了人家。
小六嘿嘿笑著走了過去,隨手把啃完的雞腿扔到地上,兩隻油膩膩的手從相柳手中接賀禮,還不怕死地在他手上蹭蹭,相柳笑意不變,只是視線掃向小六身後的串子,小六立即收斂了。
小六把賀禮遞給串子,對相柳躬著腰,諂媚地說:「請屋裡坐。」
相柳坐下,不知是敬還是怕,他周身三丈內無人敢接近。
十七默默地坐在了小六身旁,小六看了他一眼,唇角不禁上彎,成了一彎月牙,眼睛也變成了兩枚小月牙。
小六問相柳,「你要的藥,我都給你配好了,應該沒有差錯吧?」
相柳微笑,「你做得很好,所以我來送份賀禮。」
小六無語,你來是提醒我現在不僅是三個人質了,還多了個。
院子裡,一群年輕人在戲弄麻子和春桃,時不時爆發出大笑聲,小孩們吃著果子,跑出跑進,老木和屠戶高幾個老頭邊吃菜邊說笑。
相柳看著俗世的熱鬧,不屑又不解地問:「等他們都死時,你只怕依舊是現在的樣子,有意思嗎?」
小六說:「我怕寂寞,尋不到長久的相依,短暫的相伴也是好的。」
相柳看小六,小六殷勤地給他倒酒,「既然來了,就喝杯喜酒吧,我自個釀的。」
相柳喝了一杯後,淡淡說:「除了酒中下的毒之外,無一可取之處。」
小六關切地問:「你中毒了嗎?」
相柳輕蔑地看著小六,小六頹然。
相柳問:「你很想毒死我嗎?」
小六誠實地說:「我又不是軒轅的士兵,你我之間現在還沒有生死之仇,我只是想抽你百八十鞭子。」
「你這輩子就別做夢了。」相柳又喝了一杯酒,飄然而去。
小六氣悶地對十七說:「我遲早能找到他的死穴,毒不倒他,我就倒著走。」
十七眼中有微微的笑意,小六看到他這萬物超脫的淡然樣子,恨不能雙手狠狠揉捏他一番,忍不住倒了一杯毒酒給他,「喝了!」
十七接過,一仰脖子,喝下。
小六愣了,「有毒的。」
十七眼中的笑意未消散,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來,小六手忙腳亂地給他解毒,嘴裡罵:「你個傻子!」心中卻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
麻子的婚宴之後,九命相柳偶爾會來回春堂的小院坐坐,喝幾杯小六斟給他的酒,吃幾片小六做的點心。走時,他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相柳這種絲毫不把小六放在眼裡的態度激怒了小六。小六入醫術此行時,一開始就是歪路,目的是為了要人命,而不是救人命,相柳把他的毒藥當糖豆子吃,讓他反思後,決定沉下心思好好鑽研如何害人,繼續在歪路上前進,目的就是遲早毒倒你!
<Chapter 1> 人生忽如寄
這是第一次,他們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樣。
墨黑的長眉,清亮的眼眸,筆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
簡單的粗麻衣衫,卻是華貴的姿態,清雅的風度。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個日子一模一樣。
幾聲雞鳴後,清水鎮上漸漸的有了人語聲。回春堂的老木趕早去殺羊的屠戶高那裡買羊肉。兩個小夥計在前面忙碌,準備天大亮後就開門做生意。醫師玟小六一手端著碗羊肉湯,一手拿著塊餅,蹲在後院的門檻上,唏哩花啦地吃著。
隔著青石臺階,是兩畝半種著藥草的坡地,沿著間中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條不寬的河。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