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對武學理論懷有真正興趣的人,周遠原本是很期待計量武學選題這門課的,但碰到了袁亮、季菲以後,他的熱情卻低落下來。
看起來一定會有許多劍、掌、刀、器等科系的學生衝著楊冰川的名望來選這門課,而周遠不喜歡和這些學生一起上課。他感覺,這些熱門科系的學生多半很驕傲,看不起武學理論系的學生。
更讓他不喜歡的是這些學生對待武學理論的態度。他們熱中的,只是武學前沿課題的表象,而不是課題裡真正蘊涵的深刻道理,就像姑蘇城裡那些圍著顧愷之的名畫誇誇其談、卻完全不懂線條筆法的暴發戶一樣。
周遠走上語嫣樓主樓的第二層,木質的階梯隨著周遠的輕踏發出吱吱聲響。
他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正走向人生道路的一個重要轉捩點。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馬上會接踵而至,無法逆轉地攪亂他平淡的生活,就像被層層纏繞起來的漁網,再也無法恢復原貌。
周遠走進寬敞明亮的大教室。不出他所料,許多劍、掌、刀、器等科系的學生,已經在裡面高談闊論。袁亮和季菲立刻加入他們。
周遠認識其中大部分學生,這倒不是因為他在學校裡交遊廣闊,而實在是因為這些學生在各自的院系裡都太出名了。其中包括藥理系有著「小華佗」美譽的章大可,和暗器系去年剛剛刷新了學校暗器連發速度記錄的毛俊峰。
這些熱門科系的四年級學生應該都已經找到滿意的工作,有時間來選一些不用在乎評分的課程。武學理論系的學生都安靜地坐在教室的角落裡,預習著講義,心照不宣地把教室的中心位置讓給了外系。周遠在最後一排找了個座位坐下。
在那一群外系學生的中心,坐著一個挺拔俊朗的男生。他坐在那裡,氣定神閒地聽著各人的談話,但只要他一開口,大家的注意力就聚集到他身上,即使是章大可、袁亮那樣的人物,也都會殷勤地聽他講話。他的名字叫周雲松,是燕子塢目前最出名的學生。
周雲松是姑蘇城富商周乾坤的大公子,從小錦衣玉食的他,身材挺拔、樣貌堂堂,一進燕子塢就立刻成為許多女生心目中的偶像。
在六個月的基礎訓練後,燕子塢的新生會被分配到各個院系專修某一項技能,但是會選出七個最優秀的學生進入加強班。這個特別的班級裡的學生將全面修習刀、劍、拳掌、暗器、藥理等其他所有院系的大部分課程。在接下來激烈競爭的三年裡,六名學生會被逐步淘汰,這些被淘汰的學生可以在燕子塢選擇任何一個系繼續就讀。而剩下的那名學生將直升由校長慕容遲親自主持的「斗轉星移」,也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博士課程。這是燕子塢學生最大的成就和榮譽。
周雲松就是這屆加強班最後勝出的學生。
周遠翻開講義,不想去聽他們的議論,但是很快發現這很難辦到。周雲松、章大可他們討論的,是關於峨眉劍校的出訪。
當前武林沒有比這更熱門的話題了。
教室裡其餘的武學理論系學生雖然眼睛都盯著書本,但是絕大部分也都豎著耳朵在聽他們的討論。這些很有背景的學生都有許多以前的玩伴和故交在少林、武當就讀,所以他們很多消息都是第一手的。
章大可似乎剛得到一些最新消息,正眉飛色舞地講述著。
「『弊絕風清』!王素用的是一招完美的『弊絕風清』,刺開了深慧的袖口,」章大可一邊說一邊伸手比畫,彷彿親眼所見,「深慧就這樣輸了,達摩堂應該很沒面子吧!」
「少林寺做事都很老派的,他們是主人,應該是出於禮貌讓了峨眉半招吧?」袁亮說道。
「也有可能是王素實在太美,深慧眼花繚亂,魂不守舍了吧?」季菲說完咯咯地笑起來,苗條的身體彎成美麗的曲線。
「嗯,有道理,」袁亮轉過頭去說:「如果要我和你對決,只怕也下不了狠手啊。」
「可是深慧不是和尚嗎,禪心也可以亂的嗎?」章大可笑著問道。
「雲松兄,那你到時候可要把持住啊!」以伶牙俐齒著稱的毛俊峰立刻接道:「那王素可是漂亮到傾國傾城,據說少林寺那幾天是口水汪洋,鼻血橫流,僧鞋都被沖到山門外了!」
眾人都放肆地笑了起來,好多武學理論系的學生也捂著嘴或用講義遮臉笑個不停。凡是揶揄少林、武當的笑話,在燕子塢總是很多人捧場。
周遠知道他們說的王素,便是傳說中的峨眉第一美女,據說也是峨眉幾十年來最具資質的弟子。
《江湖人物》十期裡面,至少有五期使用她的畫像做封面。
作為武學交流,一般學校都會選派一個比較優秀的學生進行點到為止的切磋。根據剛才章大可所說,少林出戰王素的是達摩堂首座弟子深慧,居然還輸了王素半招。燕子塢的代表肯定是周雲松,到時燕子塢一定是萬人空巷,迎候這一對金童玉女的對決。
周遠也很期待這場比試,一睹王素的芳華倒在其次,在他的想像裡,王素再美,也不會超越浸潤著淡淡愁思的王語嫣。周遠期待的是另一種美,武學的美,劍法的美。
少林弟子不使刀劍,所以深慧應該是以棍出戰王素。而周雲松最擅長的兵器恰恰是劍,所以到時候是劍與劍的對決。王素十四歲就被媒體譽為天才少女,名揚天下,周雲松則即將直升「斗轉星移」博士,成為這項最傳奇的武功的繼承人,這兩人的比劍將是一場劍法的盛宴。對於研習招式創新和優化的周遠來說,觀看這次比試,是一生少有的機會。
「『弊絕風清』據說是滅絕劍法裡最強的三個殺招之一,」周雲松開口說道:「應該不好對付。」
他雖然這樣說,表情和語氣裡卻滿是自信,看得出心中隱隱也在期待著和王素一決高下。
「峨眉已經離開武當了嗎?」旁邊有人問:「武當是派誰和王素比試的呢?」
「應該是趙耀吧!」章大可回答:「他是武當今年『真武簡』最熱門的候選人。」
「等峨眉離開武當,隨她們進山的採訪記者們就會把消息發出來,應該很快就知道啦。」季菲說。
「這個趙耀,據說二年級的時候就已經把武當的高級掌法、劍法使得爐火純青,」章大可接著說:「太清道長只能從三年級開始親自指導他研習太極劍,所以實力肯定很強,不知道能不能比得過王素這樣的天才。」「其實說到劍法,武當『太極劍』和我們燕子塢的『燕來劍法』是肯定不會輸給『滅絕劍法』的……」袁亮好像有些不愛聽章大可對峨眉過於讚譽,頗自負地說道。
「沒錯,關鍵還是不能被峨眉的美少女們迷惑了,」毛俊峰接過話題,嬉笑地拍著周雲松的肩膀,「就怕到時候王素一來,太湖裡的魚都沉下去了,咱們燕子塢的燕子也都掉下來,就不好辦了。」
眾人又哄地笑了,袁亮大概還想就劍法問題繼續說幾句,可是突然之間,整個教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楊冰川教授到了。
※※※
周遠之前遠遠地見過幾次楊冰川教授,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他。一頭白髮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一些,但是清瘦頎長的身材和穩健的步伐,讓人感覺到他身上依然積蓄著一代武學宗師的力量。楊冰川的目光很溫和,但自有一股威嚴,走上講台後,底下鴉雀無聲。
楊冰川夏天外出遠遊,直到兩天前才返校,所以今天是計量武學選題的第一堂課。
楊冰川在整個武學界大名鼎鼎,在燕子塢,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比校長慕容遲更有人氣。劍、掌、刀、器的學生從小就視他為偶像,因為二十九年前,即軒轅一四五年,是他親手誅殺惡貫滿盈的魔教教主李天道,正式終結魔教在中原二十餘年的肆虐。
教室裡所有的學生雖然當時都還未出生,但是從小到大都看過各種記述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戰的書籍,姑蘇城觀前街上各大戲院以此為題材的戲劇,經演不衰,三大傳媒每年都有許多回顧文章和當事人訪問。明年是蕩平魔教三十週年,整個武林應該會召開相當隆重的紀念活動。
周遠也很景仰楊冰川,不過更多是因為他在武學理論上的成就。
楊冰川參加對魔教一戰的時候,還是個剛從燕子塢拳掌系畢業、在帝京城巡捕府初出茅廬的巡督,誅殺李天道讓他在一夜之間譽滿中原,但是楊冰川卻出人意料地推辭了無數榮譽,選擇回到燕子塢,攻讀武學理論博士學位。
在默默地研習了五年之後,他於畢業時發表了一篇驚天動地的論文,證明了「張三丰猜想」。這件事在武學界再度轟動,困擾武學界多年的難題終於得以解決,各大媒體都以巨大的篇幅對此作了報導。
所謂「張三丰猜想」的命題非常簡單,即使是沒有學過武術的人也都知道,一般情況下,兩個人打一個人,比單打獨鬥占便宜。三人打一個,又比兩個打一個更占優勢。但是,是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呢?當人數增加的時候,進攻時互相干擾的情況也會增加。所以很可能當超過一定人數後,攻擊的效率反而會下降。張三丰運用他的天才和超人的洞察力,猜想這個人數是七,也就是最優化的進攻組合是七個人。
張三丰一生都沒有提出證明,但是他設計出了「真武七截陣」。這個由七個人使的陣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江湖上最厲害的陣法。之前的武學大師王重陽設計了同樣由七個人組成的「天罡北斗陣」,可能也是出於類似的猜想。
張三丰的二弟子俞蓮舟首先把這個命題稱作「張三丰猜想」,並率先嘗試了證明,雖然取得了不少突破,最終卻沒能成功。之後幾百年內無數武學大師試圖征服這個猜想,都鎩羽而歸。武學界不少人甚至開始悲觀地認為,「張三丰猜想」或許根本就是一條天賜的定理,是無法證明的,而「真武七截陣」已經是最厲害的陣法了。
楊冰川卻迎難而上,經過五年不懈的努力,終於在張三丰的武學框架下,運用極其優美的數學運算,完整地證明了這個猜想。
「張三丰猜想」獲得證明的偉大意義絕不僅僅局限於理論,而是為新陣法的設計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兩年後,少林的照月大師根據楊冰川的理論,設計出了「七羅漢陣」,同時證明其攻擊效率超越「真武七截陣」,整個武林都振奮不已。又一年後,武當的太清道長證明了「七羅漢陣」仍不是最優的七人陣法,並提出設計更高效陣法的三個指導定理。一個全新的武學理論分支陣法學就這樣誕生了。
多年前,《江湖週刊》刊登了長篇報告文學《張三丰猜想——武學皇冠上的明珠》,詳細講述猜想的證明過程,周遠就是讀了這篇文章後萌發了研究武學理論的志向。
不過「張三丰猜想」的證明並無法挽救武學理論的衰落。從現在來看,陣法學基本上就是武學理論迴光返照似的最後一個輝煌。
楊冰川教授把教案講義和一張《武林日報》放到講台上,接著環視整個教室,然後問道:「誰能談談,目前有哪些武學現象還無法被納入張三丰的理論體系?」
大家沒有想到楊冰川教授走進來既沒有開場白,也沒有課程介紹,直接就開始提問,一時都愣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許多人才紛紛舉手。周遠當然知道答案,他在大二的時候,曾經詳詳細細地研究過整個「武當會議」,對會議發表的
所有論文和綱領以及重要談話,都如數家珍。所謂三個不能納入張三丰體系的武學現象,就是當年方證大師在會議閉幕式上的著名發言裡首次歸納的。當時的武林對這些問題的解決持相當樂觀的態度,他們可能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在那麼多年以後的武學院課堂上,這三個現象還會作為懸而未決的問題被提出來。
但是周遠從不在課堂上主動舉手回答問題,一般情況下,他都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講解、寫筆記。
即使老師的問題把全班問倒,當場鴉雀無聲,周遠也仍然會選擇把那些精妙的答案默默留在心裡。因此儘管周遠的考試成績一直非常優異,卻很少有老師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過今天周遠卻在心裡暗暗地藏著想要回答問題的念頭,這是他在幾天前就已作好的決定。就業的壓力已經讓他走投無路。缺少關係、毫無背景的他,幾乎不可能獲得較好的面試機會。《武林日報》徵人版上的廣告多數只是臨時合同,而去姑蘇城面試的來回路費就已經讓他不堪重負了。報考研究所是他唯一的選擇。
可是要報考研究所,需要系主任或者兩名本科系老師的推薦。如果能夠借助這門課的機會,讓楊教授對自己留下些許印象,甚至刮目相看,肯為他寫推薦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周遠於是微微抬高頭,想舉起右手,但是看到教室裡這麼多人,尤其還有那麼多熱門科系的優秀學生,他終於還是畏縮了。
楊冰川教授環視了一圈,點了周雲松的名字,他顯然聽說過這個優等生裡的優等生。
周雲松帶著理所當然的表情站了起來,朗聲說道:「目前有三個武學現象和張三丰定理矛盾,分別是降龍掌法、六脈神劍和凌波微步。」
楊冰川點了點頭,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這三種武功的名字。周雲松或許是在期待楊教授的一聲讚許,在那裡又站了一會兒,才有些尷尬地坐下。楊冰川回到講台邊,接著說道:「如果這三種武功哪位同學連一個都沒有聽說過的話,那麼你應該考慮一下自己是否坐在正確的教室裡了。降龍掌法、六脈神劍、凌波微步,困擾了武學界一千多年。但是這三者之中,其實只有降龍十八掌,我們可以肯定是真實存在的。」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我們不僅有非常明確的關於降龍掌法內力方程式的記載,而且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戰時,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都親眼看到丐幫的韓斯遠幫主施展過『亢龍有悔』。」
楊冰川教授這話一出口,教室裡再也忍不住,爆發出小聲的議論。聽這位當事人親口談論和魔教的戰鬥,實在要比聽評書、讀報紙或者看大戲,更加激動人心。
「楊教授和李天道在孤鴻嶺上拆了三百多招才分出勝負呢……」
「是在光華宮的密室裡打的吧?」
「沒錯,李天道是在自己的碧晶神座之上被打死的︙︙」
楊冰川顯然意識到了他提到魔教之戰的後果,立刻又問道:「誰能夠談談為什麼降龍十八掌和張三丰理論體系矛盾?」
楊冰川在問這句話的時候,選擇性地提高了他的聲音。那些認真聽講的學生,聽到的仍是原來的音量,而那些在交頭接耳的學生,聽到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三倍。
許多內力修為很高的人,可以影響聲音在四周的傳播。如果能控制聲音只朝一個人遞送,而用內力抵消其他方向的傳播,便是江湖上廣為人知、但鮮有人掌握的「傳音入密」。楊冰川剛才利用的是類似的原理。他這一招很靈驗,不專心的學生們都陡然一震,教室裡瞬間又變得鴉雀無聲。
楊冰川的這個問題,是一個關於「其所以然」的問題。劍、掌、刀、器的學生都低下了頭。
周遠心中當然有非常詳盡的答案,他又躑躅一番,終於鼓起勇氣緩緩舉手,但是楊冰川已經示意另一個理論系的學生來回答。
「因為降龍十八掌違反了張三丰第一定理,也就是極限定理。」那個學生說道。
楊冰川朝他點頭,露出了些微讚許的神情,然後轉身到黑板前,開始書寫張三丰的第一公式。一開始教室裡還能保持安靜,但時間一長,又開始了竊竊私語的嘈雜,繼續議論魔教的往事。
只有周遠和幾個理論系的學生跟隨楊冰川的板書。那些外系的學生雖然對降龍十八掌津津樂道,但對於這種掌法和第一定理之間的運算關聯,卻沒有太大的興趣。
楊冰川教授在黑板的左邊寫下了第一定理,在右邊寫下了降龍十八掌施展出來的不同尋常的內力方程式,然後從左邊開始作嚴密的數學演算。周遠很清楚,楊教授將最終推導出一個和降龍十八掌內力方程式完全不可調和的方程式,從而證明兩者的不相容。正是因為這種不相容,武學界雖然知道降龍掌法的內力方程式,卻不知道該如何練成這樣的武功。
周遠怔怔地看著那些數學符號,突然感到胸口一陣隱痛。
周遠對第一定理瞭若指掌,同時也恨之入骨。因為張三丰名揚天下的第一定理,就是他無法習練武功,只能紙上談兵地研究武學理論的終極原因。
張三丰運用他的天才量化了武學理論,深刻地解釋了內力生成的過程。他藉由大量的研究,發現了每個人的丹田激發陰陽勢差的能力有很大差別。他將這個差別加以量化後,稱為「丹田通徑」的概念。每個人的丹田都有一條天生的、可以傳導內力的通道,這條通道的直徑,就是丹田通徑。丹田通徑越大,激發和傳導內力的能力就越大。
以前武學界常說,某些人的天賦高,某些人的資質差,歸根結柢,就是這個丹田通徑。丹田通徑大的人,才具有練成深厚內力的潛質,丹田通徑小的人,對於習武來說,就是先天不足。
張三丰的大弟子宋遠橋藉著自己的努力和研究,進一步強化了這一理論。之後的幾代武學家從經絡學上找到了大量的實驗證據,其結果和張三丰的理論預測分毫不差。
大約十幾年前,楊冰川和武當的太倉道長一起研究出一種極為便捷的測量丹田通徑的方法。這種方法可以快速準確地測出一個超過六歲的人的丹田通徑。這種方法被命名為「太倉楊方法」,具有極大的現實價值。從此各地武學院都紛紛運用這個方法,檢驗習武少年的潛質,極大地提高了武學人才培養的效率。
周遠滿六歲的時候,母親帶他到杭州很有名的一個少年武館。當時的周遠既不知道張三丰第一定理,也沒有聽說過「太倉楊方法」。一個滿臉虯髯的師傅將一股內力從他背後輸入體內,讓他渾身不適。之後那個師傅朝母親搖搖頭,說了一些諸如「太小」、「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小的」之類的話,母親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
後來母親又帶周遠去了三、四個類似的武館,情形都很相似。師傅們都對他們母子冷冷地搖頭,許多臉上還帶著譏笑的表情。周遠隱約覺得這件事情讓母親變得越來越痛苦,他不希望讓母親失望,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當內力輸入他體內的時候,他只感覺到丹田寒暖膠結,渾身一陣陣的噁心,他強忍著,以為多忍一下可以讓母親開心一些,直到哇哇大吐,昏倒在地。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母親就像換了一個人。她依然幹著繁重的活,但是臉上卻沒有了往日的光彩。她依然把省下的錢放進鐵罐裡,但是卻不再說「這是你上燕子塢的學費」。母親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腰背變得越來越佝僂,有時候晚上會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周遠就會起來為母親按腰搥腿。
母親總是抱住周遠,在窗外照進來的月光下慈愛地端詳周遠的臉,然後發出輕輕的歎息。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一年多,母親才又恢復了一些往日的神采。她又開始加班做一些零活,說是要給周遠存將來參加文官考試的書費和路費。但那時燕子塢已經深深銘刻在周遠的腦海裡。燕子塢已經不再是母親灌輸給他的,成為一代俠客的志向所在,而是成為他喚回過去那個美麗健康、神采奕奕的母親的夢。
後來周遠從一張包衣服的舊報紙上讀到了《張三丰猜想—武學皇冠上的明珠》,下定決心去報
考燕子塢的武學理論系。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凝視了他好久,沒有說話。隔天,周遠在城
外一家餐館裡打工,有人跑來告訴他,母親在城裡被馬車撞了。母親從此再沒有站起來,但是得到了一筆賠償費。母親把這筆錢給了周遠,並拜託一個熟識的車夫送他去燕子塢參加考試。
周遠考上後去入學的那天,母親坐在馬車後面的平板上,送了他很長一段距離。她告訴周遠,她可以養活自己,讓他不必牽掛,假期也不用回去看她,可以在燕子塢或者姑蘇城打工賺些錢。母親說,她能為他做的就這麼多了,她相信周遠最後一定可以過比她更好的生活。
周遠念完大一,拿著在膳房打工和給袁亮、季菲他們代寫作業賺的錢,買了許多水果、補品回到杭州郊外母親住的茅屋,卻發現母親已經不知去向。鄰居告訴他,母親已經搬走,臨走時交代鄰居,如果她的兒子回來找她,就轉告他不必找她,要他照顧好自己,如果有一天他成為大人物,她自然會知道,他也自然會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