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人】
4.
返回火葬場時已經六點多,老董回去宿舍休息,而我在告別廳門口等雨停之後回家。那天晚上的雨越下越大,等到快八點,漆黑的火葬場裡幾乎沒什麼人了,老董的聲音出現在身邊,他說:「雨這麼大,不會有車來了。」
我一愣道:「那怎麼辦?」
跟著老董像那天一樣一直往東走,到老董的宿舍時,老董說:「你等會兒,我給你找個住的地方。」
老董的書架上多半是行俠仗義的武俠小說,也有《聊齋》、《霍小玉傳》這些鄉野怪談,而夾雜在那些小說中間的還有一本相冊,相冊裡的女孩是他女兒小雨,相冊的前半本是從小到大小雨和老董的照片,後半本就都是老董自己的。
老董回來的時候見我看著相冊,快步衝過來把相冊奪了過去,也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老董道:「這照片已經好久沒人看過。」說著便把相片塞回書櫃,帶我去安排的住處。
那是離老董住的地方不遠的一間宿舍,老董帶我進去的時候,裡面住了一個年記較大的婦人,見了我那婦人說:「挺好看一個小姐,怎麼……」我不知道這之後她要說什麼,但是她沒再說下去,老董也只說:「這是李姐,今晚上你就在這睡吧,明早就走,要採訪火化工這世上多得是,別來採訪我了,就算你不放手,我也不會點頭。」
我看著老董關門離開,回頭去看李姐的時候,她依舊趴在桌子前寫著什麼,把包包放在床上的時候她問:「多大了?」
「二十三。」
放下毛筆李姐道:「才二十三,真是可惜了……」
李姐在殯儀館是負責寫輓聯的,字寫得極好,那天晚上李姐並沒和我說什麼,對老董也是隻字片語,或許因為當記者的關係,我總覺得李姐和老董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事情。
睡覺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李姐關上燈,我睜著眼看著漆黑的夜。腦子裡不斷遊走的都是那本相冊裡老董和小雨的相片,還有那些老董在小雨死後沒多久的獨照,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或許是出於記者的敏感,想著老董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關於小雨,老董告訴我的並不是事情的全部,對他的感覺也奇怪了起來,我突然感覺可能殺死小雨的不是她的男同學,而是老董。
他因為女兒要和喜歡的男同學在一起而離開他,所以他對女兒痛下殺手,而他把小雨的故事告訴我,就是想讓我順藤摸瓜找到真正的兇手,或許他會因此解脫,又或許他會因為我對他的採訪想要讓我在進一步查到真相的時候死於非命,因為胡思亂想,緊張的我整夜都沒有閉眼。
清晨天才亮,火葬場就有了車聲,我靜悄悄地離開,跟我擦肩而過的火葬場女員工則進了我剛剛出來的屋子,因為走得太快,所以那女員工那聲「床怎麼這麼濕」的抱怨我並沒有聽到。
整整兩天沒有回租屋,屋子裡乾淨了不少,原本雜亂的東西都被擺放整齊。我屋子的鑰匙除了房東有之外,母親也有,她因為和我吵架已經很久沒來,電話答錄機沒有留言,我在沒有完成訪談前也沒有聯絡雜誌社。和男友也因為那幾日的吵架好久沒有聯繫。
看著空盪盪的屋子,我突然覺得爺爺去世後,我變得很孤獨,成了形單影隻的一個人。
5.
我把我的設想付諸文字,寫不到三百字就寫不下去。老董在小雨墓前的表現,那種小心翼翼的感覺讓我覺得他對小雨的愛不是假的,但是為什麼老董說小雨死在考試前,而李姐的一切也十分讓人好奇……
那天沒有去火葬場,對老董的故事也寫不下去,午後的天氣依舊是陰陰的,自從爺爺去世之後,天一直都是這麼陰沉沉的,爺爺死後除了六日那天,我還沒有去看過爺爺。因為墓地的原因,爺爺下葬還要等一年之後,所以爺爺的骨灰目前暫時寄放在殯儀館,我能去看爺爺的地方就只有老家。
老家的屋子是祖先傳下來的,院子很大,爺爺種了許多花,因為這幾天下雨的關係所以院子濕漉漉的。房子收拾得很乾淨,除了角落被遺忘的地方外,其餘幾乎找不到有關爺爺的一切,甚至牆上爺爺抽菸所染黃的痕跡也都被擦乾淨。
躺在爺爺的躺椅上,聽著窗外劈裡啪啦的雨聲,孤冷的小院子裡,我閉著眼睛睡得很熟,夢裡是和爺爺在一起的童年,他背著我一步步地走在街上,拉著我踩著下雨的水坑,給我講故事。
醒過來的時候天色漸黑,或許知道屋子的主人死了,院子裡來了不少流浪貓,看著那些眼神犀利的貓兒我離開了老屋,走在老家的青石板路上,一路上靜悄悄地,偶爾遇見幾個老人,是從沒說過話的那種。坐上離開老家的車,身後的女孩因為考試成績不理想哭得泣不成聲,聽著那哭聲,我才發現,爺爺去世這麼久,我竟從未流過一滴眼淚。
風吹著雨滴落在頭髮上,雨水聚在髮梢落到車裡,空盪盪的車廂沒有多少人,在我下車後有好心人告訴想坐我原來座位的乘客,說那個位子上有一灘水,不能坐人。
我沒想到老董會主動來找我,大感意外,在我糾結著是不是老董殺死小雨,幾天沒去糾纏老董的時候,他竟然站在我租屋處的門口。
屋內飄著一股因為連日陰雨帶來的發黴氣味,我端了紅茶給老董,習慣性地拿了白毛巾擦拭頭髮上的雨水。
而之後的之後,如果可以不相信,我寧願不相信那是真的。
老董沒有喝我給的紅茶,而是看著我說:「小姐,走吧,要是知道你這樣,你爺爺也不會安心的。」
我一愣,擦頭髮的手停住不動,我不明白老董在說什麼,這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走?
見我沒有回答老董又說:「你這幾天沒來火化場,我以為你想明白了,已經走了,可不知怎麼著就是放心不下,所以找了那天你爺爺火化時候登記的資料,然後找到你家人,才知道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我繼續擦著頭髮看著面前的老董。
看著我,老董嘆了口氣道:「小姐,我說這些話,可能你不信,但我不得不說,你已經死了,死了好些天了,你爺爺去世那天,你就死了。」
毛巾從手上落下,順著腿落在了地板上,沒有聲音,屋子靜得出奇,看著老董,我搖著頭笑道:「怎麼可能,你開什麼玩笑,我就坐在你面前,我怎麼會死?爺爺去世那天我還跟著家人去了火化場,我死了,你怎麼知道,再說你怎麼可能跟死人說話?」
看著有些癲狂的我,老董頓了頓道:「第一次見你,我也覺得不可能,你頭髮上滴著水,眼神陰鬱,身體呈現一種說不出的縹緲感覺,雖然是跟著家人一起來的,但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時候我就覺得你的感覺讓人發毛。其實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已經死了,是後來你跟著我進屋的時候,門上的鏡子裡看不見你,我才知道你是個已經死掉的人。」
「怎麼可能,你知道我不是人,你怎麼還讓我進屋?」我吼著,在我眼裡幾乎是個瘋子的老董。
老董沒有抬頭,聲音深沉中帶著一種沙啞,「孩子,你別這麼執著了,人到該死的時候就得死,這是人的宿命。」
「不,我沒死,死的人怎麼能站著和你說話,我沒死……」空盪盪的房子裡,我吼著,老董看著我嘆了口氣,點了一支菸坐在離我很遠的地方,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十六歲就進了殯儀館,從一個引導員成為火葬師傅經歷了整整十年,他當火葬師傅的第一天,他師傅教他的不是爐火的高低也不是推人的速度,而是喝酒。二十六歲的他,當著他師傅的面和一具被截肢而死的女屍喝了一大杯酒,醉醺醺之間燒了人生中第一具屍體。燒的時候,師傅和他說:「酒壯慫人膽,幹我們這行就得膽大。在這裡幹的已經不是人的事了,這些事沒法教,得靠你自己去領悟。」
那之後的一年他就一直跟著老火化師火化,第一次發生的怪事是被送來的老
人的手總是放不到身上,總是向下垂著,不管他們用繩綁,還是拿線縫合都定不住。後來他師傅去看了老人後,說這屍得緩幾天再化,家屬也同意。老人的屍首放在停屍間的那幾天,他師傅每天都去,有時候拿著酒,有時候拿著熱茶水,五天之後,再把那具屍體拉出來的時候,下垂的胳膊不知怎麼就不往下掉了。
後來老董好奇問他師傅,正喝著茶水的師傅笑著跟老董說,這些事情以後他自然會明白,後來直到老董的師傅退休,仍是沒告訴老董那老人的胳膊為什麼不往下掉的原因。老董師傅退休之後,火葬室就剩下老董,那時候晚上經常有來火化的,一開始老董也怕,只是時間久了也就不怕了。
第一次遇見那位小姐是老董三十歲的時候,那時他幹火化工四年了,那女孩是跳河自殺死的,屍身被水泡漲,由於是沒人認的死屍,所以是警局來辦理火化。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喝了酒的他進去火化室,空盪盪的火化室只有他一人,但卻有兩個聲音,聲音雖弱卻很清晰,順著聲音老董走到火化爐的後面查看。
那時火葬場還不是現在這樣,大部份的工作都是師傅帶徒弟,可那時老董還沒徒弟,所以打掃都是他自己來。看到那女孩的時候,她蹲在地上,長髮滴著水,聽見聲音,女孩回過頭,並不可怕的臉上帶著些青灰色。那時候老董也害怕,不敢說話,女孩開口說:「師傅,這是哪兒……」看著女孩的老董說:「小姐,這是火葬場,你是怎麼來的?」
看了四周一眼後,女孩說:「我走錯地方了,師傅,我能在這住一宿嗎?」那天晚上老董沒火化屍體,女孩就躺在離屍體不遠的地方睡了一宿,那一宿她身上滴的水流了半屋,老董早上起來的時候女孩已經不見,原本昨天晚上要燒的屍體還在車上。
老董打開屍袋的剎那驚呆了,那張臉雖然腫脹,但還是看得出來和昨晚那位小姐長得一模一樣。老董知道事情不簡單,沒來得及燒屍就趕著給自己的師傅打了電話,說明情況後,他師傅給了他一個位址。那天他找到了師傅說的吳先生,吳先生比他師傅年紀更大,看到老董的第一眼就說:「你身上的陰氣過重。」
老董按照師傅的交待,跟吳先生說明自己的工作,是誰介紹來的,聽到師傅的名字,一臉嚴肅的老頭才舒展了眉眼道:「喔,原來是老張的徒弟,那我就實話告訴你,你遇到不乾淨的東西,這世上有人有鬼,人分好人壞人,鬼分善惡鬼,你遇見的這鬼不惡,只是死在非命上,所以不甘自己已經死了。這你還不能直接跟她說,你得循序漸進把利害關係和她講明白,再燒些紙錢,等她願意回去再把屍燒了,不然魂屍分離,下輩子難投胎。活人要平安,也不能讓鬼沒處安身。」
尋求到解決的方法後,老董這才離開。走的時候他回頭問吳先生自己為什麼會看到那小姐,吳先生一笑:「你開了眼……」他後來看了些相關書藉,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見到不乾淨的東西後就總是常看到,因為頭一次見鬼他就開了眼。
帶著吳先生的囑咐老董給那位女孩燒了紙錢紙衣服,在她被打撈出來的河邊說了很多囑咐的話。那晚十二點多的時候,女孩又回來了,身上已經不是破爛的衣服,穿得好看,是老董燒給她的,看著老董,女孩說:「師傅我走錯地方了,能借宿一晚嗎?」
這回老董說:「不行,該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吧,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人這一生,生死臨門前,富貴兩邊踹,已經死了就不是這世道的人,不管如何死的都不該操這世道的心,你已經死了,走吧!」
那個女孩並不像我一樣不信,只是笑著和老董說:「師傅,再讓我住一宿吧!」老董第一回遇見這樣的事情也是心軟,便點頭答應。那晚女孩沒睡,和老董說起自己的故事,她家世很好,有帥氣的男朋友,卻因為兩個搶匪改變了她的命運,如果那晚她不出門,或許就不會被搶匪給推進河裡淹死,更不會整整半年才被發現,她說她真的很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老董看著女孩說了自己的故事,他說活人都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了,何況是你這樣已經沒命的鬼。聊了一個晚上,早上的時候老董才燒了魂回屍身的女孩遺體,那是老董第一次接觸到這麼奇異的事情。
那之後,因為不放心老伴不能走的老教師、對不起妻子孩子的酒駕司機、殺人全家又自殺的兇手……
二十年間老董遇到了太多像我這樣的人,也習慣了像之後吳先生說的一樣,做了一個真正的送葬人。
看著我,老董扔掉了吸了很久的菸蒂說:「你的事情是我找到你們家才知道的,你是死在去看你爺爺路上的車禍,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你開車翻下了公路,或者是你心裡一直執著地想要見你爺爺吧,所以就以為自己沒死,一起陪著家人辦完了老人家的後事。」
看著面前的老董,我的眼前突然模糊成了一片,像是雨水,也像是活著的我才能流出的淚水。我去看爺爺的那天,天是下了很大的雨,我也因為車禍等了很久,直到等不下去,我才從車裡下來,迎著大雨順著公路走,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爺爺家,陪著爺爺走完了最後一程。
因為那場大雨,我的頭髮才會這些天一直都是濕的,因為死在大雨的車禍裡,所以我躺過的床,我待過的地方都會因為我留下水漬。
「不,我沒死,沒死!」我依舊那麼瘋狂地吼著,只是心卻不再那麼執著,我真的怕自己已經死了,我才二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