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章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
載著棺木的牛車慢慢停下來,張鵬以女真語笑道:「大人,方才不是檢查過了嗎?」
金兵粗聲道:「打開棺木看看。」
張鵬賠笑道:「這是小人母親的屍首,沒什麼好看的。」
「叫你打開就打開,囉嗦什麼?」金兵喝道。
「是是是,不過這天怪熱的,小人擔心棺中的腐臭味熏著大人,壞了大人的胃口。」
「打開!」
「是是是!」
不得已,他們打開半釘住的棺木板,我立即閉目,保持「死」的平和安詳。
棺木板剛剛打開,金兵便叫起來,「什麼味道?這麼臭?」
張鵬趕緊笑道:「大人,小人剛才說過了,這天熱,母親的屍首擱了幾日,自然會有屍臭味。」
「好了好了,快點走。」金兵催促道。
「是是,小人這就馬上走。」
他們火速釘上木板,留了一點縫隙,推著牛車快步前行。
順利通過第一關,我鬆了一口氣,思及父皇還在韓州受苦受難,不由得難過起來。
我不能自己南下而丟下父皇不管不顧,我不能那麼自私。
這通關牌子是端木先生弄來的,仍然是那個受過他恩惠的克群找來的。
沒有追兵追來,這夜,我們在荒郊野外歇一晚,次日一早繼續趕路。
已是初夏,金國的夜晚仍然深涼,我靠坐在樹頭上,攏緊粗布衣袍。
葉梓翔坐在我旁側,將乾糧和水袋遞給我,「帝姬餓了吧,吃點兒東西。」
我問:「韓州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暫時沒有。」他避開我追問的目光,眉宇略低,「帝姬無須擔心,派過去的人是末將的屬下,他們做事很有分寸。」
「葉將軍,為什麼每次提到父皇,你總是避開我?」
我仔細審視著他的表情,他看我一眼,又立即垂眼,那表情分明是尷尬與羞愧。
刹那間,我明白了,怒問:「你根本沒有派人去韓州營救父皇,是不是?」
他終於迎上我憤怒的目光,仍然不夠坦蕩,「有,末將派人前往韓州,但是金兵監管很嚴,他們……還未見到太上,還未聯繫上。帝姬,營救太上須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否則營救計畫一旦敗露,金帝風聞我意欲營救二帝,一怒之下會殺了太上。」
他說得沒錯,若要營救,就要萬無一失,需有十足的把握,否則便是置父皇於死地。
「我不能就此離開金國,棄父皇於不顧,葉將軍,我想……我們秘密前往韓州,救出父皇之後再一道南下。」
「不行!」葉梓翔立即反對,「此行兇險,末將好不容易救出帝姬,豈能再入狼窩犯險?我等數人前往韓州,勢必引起金人注目,還未救出太上,便被金人抓住,那時還談什麼營救?」
「可是,我不能丟下父皇……」
「帝姬思父之心,末將明白,然而,陛下叮囑末將,量力而行,能救一個是一個。」
他口中所說的「陛下」,自然是六哥。
六哥竟是這麼想的,難道六哥……
我不敢想,不敢深入地想……更不願把六哥想得那麼不堪。
我質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先去韓州營救父皇?父皇乃一國之君,比我重要千百倍……」
葉梓翔被我問得一愣,須臾才耐心解釋道:「帝姬,並非末將不想營救太上,而是……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太上便有殺身之禍。」
「你不是將我救出來了嗎?有這麼難嗎?」
「救出帝姬,是因為……有端木先生這樣的高人作內應。」他握住我的雙肩,語重心長道,「帝姬,陛下有句話要末將轉告帝姬:切不可任意妄為,一切聽從葉將軍指令。」
「六哥真的這麼說?」我不信六哥會料到我想去救父皇。
「末將縱有千萬個膽子,也不敢假傳聖旨。」
我怔怔不語,內心掙扎。
六哥與葉梓翔沒有錯,能夠救出我已是萬幸,要救父皇,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必須謀劃得毫無破漏,方能行事。
既是六哥的旨意,我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次日,來到一個小鎮上,我們吃了較為豐盛的一餐,買了五匹馬,直奔第二個關卡。
我們仍然是中年、老嫗的打扮,奉上通關牌子,第二個關卡輕而易舉地過了。
過了中京大定府,我們略微安定,卻也不敢疏忽大意。
奔馳數日,未曾好好歇息,這一夜,葉梓翔決定好好休整一晚再趕路。
露宿野外,夜裡的風很涼,我蜷縮著身子,凍得瑟瑟發抖。
月上中天,淡青的月華流瀉整個寰宇,使得整個荒郊愈發的清冷死寂。
我打了一個噴嚏,倏然清醒,便抬眼望著那輪孤月。
孤月泊於浩瀚的銀河,潔白無依,一身孤清。
想起遠在韓州的父皇,想起遠在揚州的六哥,想起會寧府中的完顏磐,想起姐妹們,想起很多人……這樣的深宵,他們已經熟睡,我望月懷人,也是一身孤清。
一心悵然。
有輕微的腳步聲靠近,該是葉梓翔,我立即閉眼。
一襲袍子輕輕地覆在我身上,頓時,我覺得暖和一些,有點感動。
他卻沒有立即離去,而是坐在邊上,不知想做什麼。
他輕輕一歎,片刻後,我覺得臉上有些癢,是他的指腹輕輕撫著我的臉,娥眉,左腮,動作輕得不能再輕。
白日裡,他恪守禮數,對我畢恭畢敬,可我知道,他的意中人應該還是我。現在,深更半夜,他這般「輕薄」我,足以表明他的心,也說明他克制著對我的情意,在我熟睡後才敢「色膽包天」地碰觸我。
我不敢動,擔心他發現我是清醒的,那樣一來,他會尷尬,我也會尷尬。
所幸,片刻後他便離去。
我放鬆下來,過了好久才有睡意。
猛然間,死寂的荒郊深夜出現不尋常的驚亂,我驚醒,立即起身。
他們倉促地收拾包袱上馬,葉梓翔箭步衝過來,將我抱上馬,接著他也上馬,「有追兵。」
一語驚散所有睡意,我緊張得發抖,冷冽的夜風刮面而過,生生的疼。
驅馬飛馳,我思忖著後面的追兵會是誰?完顏宗旺?還是完顏磐?
不久,後面傳來震天動地的聲響,在這深夜,馬蹄踏擊大地的巨響異常清晰,就像踏在心坎上,令人心驚膽顫。
所買的馬和我們一樣疲累不堪,再過不久,追兵就會追上我們,那可怎麼辦?
若是完顏磐,也許還有商量的餘地。
若是完顏宗旺,只怕我苦苦哀求也不會心軟。
苦思對策,仍是想不到良策。
葉梓翔籌謀那麼久才救出我,而且逃出會寧這麼遠,想不到會在這裡被追兵追上,難道我這輩子都不能南歸嗎?註定一生淪落金國?
想到此處,我咬牙切齒,又悲又怒。
「帝姬莫怕,就算是死,末將也會護帝姬周全。」葉梓翔絕烈道。
「嗯。」此時,我還能說什麼?
金兵終於超越我們,匆促勒馬,那些趾高氣昂的駿馬前蹄仰天,長嘶破天。
青黑的月光下,金兵約有二十來騎,個個彪悍,不約而同地引弓搭箭,箭鏃對著我們。
那人昂然立於駿馬上,穩如山嶽,月光灑了他一身,使得他的身影看起來孤硬寒涼,又別有一番睥睨眾生的傲然氣勢。
完顏磐。
他如何知道我還活著,如何知道我已南逃?
「小貓,過來。」他倨傲而溫柔地喚我,朝我伸出手。
「你是何人?為何追我們?」我拿捏著嗓子,變得像老嫗的蒼老聲音,我是老嫗的打扮,他為何這麼肯定我就是趙飛湮?
「趙飛湮,過來!」完顏磐固執道,聲音不再溫情,略有怒氣。
葉梓翔攬在我腰間的手突然加力,「他是誰?」
我低聲道:「金帝嫡長子,宋王。」
完顏磐驅馬近前,死死地盯著我的腰間,目光如炬,「放開她!」
嗓音冷寒。
「宋王,在我們大宋,以多欺寡非好漢,若想抱得美人歸,你我單獨打一場,決勝負,如何?」葉梓翔溫言帶笑,彰顯大宋男兒的磊落自信。
「我叫你放開她!」完顏磐氣急敗壞地怒吼,寶刀尖鋒直指我們。
「我不會隨你回去,寧死不回。」我決然道。
完顏磐緩緩收回寶刀,寒聲下令:「放箭!」
箭雨疾射,張鵬和兩名護衛舉劍擋箭,擋得了一支兩支,卻擋不住源源不斷的箭雨,不久,三人中箭身亡。
眨眼之間,他們死於非命,葉梓翔悲痛不已,我亦悲傷。
我眨去眸中的濕意,「阿磐,可否談談?」
「好,你想怎麼談,都可以。」完顏磐冷沉一笑。
「不可,帝姬三思。」葉梓翔更緊地抱著我,不鬆手,「末將死不足惜,帝姬……」
「無妨,他不會傷害我。」我掰開他的手,俐落地下馬。
他立即跟著下馬,扣住我的手腕,不讓我去。
「把他的手砍下來。」完顏磐冷酷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敢傷他,我與你勢不兩立!」我怒吼。
我決然拂開葉梓翔的手,「無須擔心,我不會有事。」
葉將軍,你孤身一人,如何保護我?我不願你死,你還要為六哥安邦定國,為大宋子民保家衛國,還要率軍北伐、驅除金賊,我怎能讓你死?如果我不與完顏磐談談,他一定不會放過你。
我朝完顏磐走去,金兵策馬逼近葉梓翔,所有的箭鏃都對著葉梓翔。
完顏磐瀟灑地下馬,拉起我的手,我巧妙地避開,「假若你傷他一根毫毛,我會自毀一根。」
他怒目圓睜,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半晌,他下令:「兄弟們,好好招呼這位朋友,把人看緊了。」
話落,他強硬地握著我的手,走向遠處。
此處是土地平整的野外,有遼闊的視野,也有高聳的樹木,夜月下的風光,秀麗幽靜。
走出不遠,完顏磐便伸臂攬在我腰間,我心神一蕩,刻意保持的冷靜與疏離瞬間瓦解。
遠離了葉梓翔和金兵,他解下披風鋪在草地上,扶著我坐下來。
他問:「他是誰?」
我笑,「很早以前我就說過,父皇為我尋了一個駙馬,他就是我的駙馬,葉梓翔。」
「葉梓翔是你的駙馬?」完顏磐微驚,「葉家軍頗有名望,此人頗有膽略。」
「是宋王來追我的,還是得你皇叔的命令?」我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你放心,對於你的死,皇叔沒有起疑心。」
「宋王如何知道我已逃出會寧府?」
「叫我阿磐。」他低低道,曲起雙腿,抱膝而坐,「我始終不相信你就這麼死了,以端木先生的醫術,不可能束手無策。」
「端木先生不是神,中毒已深,人已死,怎麼可能救活?」
「還有一件事,讓我確定你的死只是一個障眼法。」他苦笑,「我命人暗中跟著父皇的侍衛前往城郊,後來,我的屬下回來說,火葬時發生了一件怪異的事,在火葬處附近竟然有薩滿教做法,而且所有的侍衛都去看薩滿教做法,忽略了火葬。」
我莞爾道:「因此,你猜到有人會偷龍轉鳳,猜到我只是假死?」
完顏磐頷首,「我派人前往韓州,自己帶了二十多騎南追。」他握住我的手,「南追之前,我猶豫了一日,徘徊於追與不追之前。」
我譏誚地問:「那為什麼還是追來了?」
他澀笑,「追你回來,讓你繼續留在皇叔身邊,你會很痛苦;不追你回來,我會因為失去你而心痛。」
「現在你追到我了。」
「我在城郊有一座別苑,你暫時住在別苑,誰也不會知道你還活著。然後,我向父皇請旨外調,去雲中樞密院也好,去燕京樞密院也罷,只要離開了會寧,你我便能在一起,誰也不會阻止我們。」
「宋王的打算可真周到。」我冷冷譏笑,「你以為你的皇叔蠢得永遠也不會發現嗎?」
「發現又如何?那時你已是我的妻,我不會再拱手相讓。」完顏磐目光冷厲。
「這麼說,你承認你曾經將我讓給你的好皇叔?」我又是一聲冷笑。
他突然扣住我的手腕,「小貓,為什麼你總是對我冷嘲熱諷?」他又氣又急,「我不是把你讓給皇叔,而是……皇叔一年半載不會放手,我只能讓你暫時留在皇叔身邊,暗中佈局籌謀,再把你搶回來。」
我甩開他的手,「別再叫我小貓,噁心。」
我再次嘲諷,「在你們金國,可以無視綱常人倫,皇叔的侍妾,作為侄子的可以堂而皇之地納為妾嗎?」
他騰地跪起身子,拽我起身,「你們宋人講究那麼多,我們金國,只要喜歡,就算是父親的姬妾、伯伯叔叔的妻妾,或者是兄長的妻妾,都可以娶之、納之。」
我搖頭失笑,「果真是蠻夷。」
完顏磐怒目而視,我不懼地抬起下巴,四目相對,他怒,我冷。
突然,他伸臂攬過我,以袍角擦拭著我的臉,力道適中,舉止溫柔。
我掙了一下,卻聽他道:「別動,我不想對著一張陌生的臉。」
這雙俊眸專注而深沉,令我心瀾微漾。
我靜靜地望著他,此時此刻,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他,面對金帝的嫡長子,宋王完顏磐。
如果他不是金人,或者不是金國宗室中人,或許我與他就不會這般艱難。
可是,「如果」往往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假設,是一種美麗而脆弱的幻想,瞬間即滅。
他的吻不知何時落在我的唇上,待我發覺,他已緊抱著我,右掌扣著我的後腦不讓我閃避。
這樣的親密,這樣的熾情,我期待了多久?
可是真正面臨的時候,我又退卻了,大宋與金國之家的國仇家恨,提醒我不能與他為伍,不能陷入他的情意與懷抱。
我瞬間的迷失,已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得到他想要的。
擁吻越來越激烈,他糾纏著我的唇舌,沉醉於這一場想念已久的情愛裡。
我看見他微睜的眼中皆是纏綿之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纏綿,眼中的火花漸漸燎原……
我用力推開他,他怔忪地凝視我,臉上的激情慢慢消退,卻仍然摟著我,「為什麼?」
「你是我的敵人。」我再次推離他,想起適才他冷酷下令射殺保護我南逃的護衛,不寒而慄。
「只要你還愛我,所有的仇恨都可以淡化。」
「你可以淡化,那是因為你是強者,是入侵他國的一方。」
片刻後,完顏磐無奈地放手,頹喪地坐下,「我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更想不到你對我會有敵對、仇視的一日。」
他所說的,正是他作為強者所想的:我是亡國奴,理應被他囚禁,在他的憐憫中屈辱地度過下半生,老死金國。
我亦無奈一笑,「我也想不到你是金人,甚至還是皇子皇孫。」
夜寂,月冷,露清。
長長的靜默。
「我不會再回去。」我的聲音竟然可以變得這般冰冷,不含一絲一毫昔日的情意,「若你執意帶我回去,帶走的會是一具屍首。」
「我會安排得很好,沒有人會發現你還活著。」完顏磐音量微高。
「尊貴的宋王,你想將我藏在一個無人知曉的金屋,讓我在你的寵愛下屈辱度日嗎?」我輕笑,問得尖銳。
「湮兒,你完全可以將我當做石頭哥哥,我們會像以前那樣,開心地打鬧,快樂地在一起。」他的眼中滿是期待,「你愛我的,是不是?愛我,就跟我回去。」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除非你們金國從未入侵過大宋,除非大宋和金國仍然是井水不犯河水。」
我悄然解開衣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愛你,但我知道,我恨你,恨你這個滅我家國的金人。」衣袍滑落,我僅著抹胸,刹那間,冷意襲身,「若你執意帶我回去,那麼,就像你皇叔那樣,現在就強行要了我,然後我會恨你一輩子,你帶走的只會是一具屍首。」
完顏磐驚震地望我,眸色立時轉濃,火花四濺。
我悽楚地望著他,決然道:「你有第二個選擇,放手,就當沒追過我。」
他黯然低眸,「你不要逼我。」
我失笑,「是你逼我,不是我逼你。」
「放你走,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會覺得,你和你的皇叔不一樣,你真的愛我,在乎我的感受,而不是像你皇叔那樣,強取豪奪。」
「湮兒。」他低聲喚我,取了落在草地上的衣袍裹在我身上,然後擁我入懷,「你可知,要我放手,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而且需要多大的勇氣?」
淚濕雙眸,我啞聲道:「那你又可知,再留在金國,我真的會死?你真的願意看我死嗎?」
他一震,深深地凝視我。
半晌,他俯唇,吻著我的眼眸,吻去淚水,雙唇微顫。
我看見他微閉的俊眸滴落一顆淚珠,頓時心痛如割。
「阿磐,放我走……求求你……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放我走……」
完顏磐尋到我的唇,輕輕觸著我的唇角,「萬一我找不到你了,怎麼辦?萬一你嫁給你的駙馬,我怎麼辦?我說過,我會娶你……我要娶你……」
淚珠簌簌而落,「我答應你,不嫁人……一輩子都不嫁人。」
「真的嗎?」
「嗯。」
「好,你等著我攜聘禮娶你。」
話音甫落,他吻住我,唇舌交纏,深切,繾綣。
我知道,他已心軟,不會再帶我北歸。
而此刻,我只能滿足他的需索,或許我也是情不自禁。
他抱我愈緊,鼻息愈發急促,滿目慾念,好像不滿足於單純的擁吻,大掌不安地摩挲著我的背,慢慢傾身欲倒。
在他的激情裡,我迷亂了。
離開了會寧,沒有完顏宗旺這座大山橫亙在我們中間,他沒有顧忌,我心中的壓力好像也少了,只想著他是我此生唯一愛的男子,我怎能拒絕他?
我的心,彷彿也需要他的慰藉與愛撫,才能填滿畢生愛戀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