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日出時的第一縷陽光,就像個遠方的親人,穿過厚厚的雲層,不遠萬里來到地平線另一頭的這座城市。似乎沒人會刻意去在乎它的到來,理所當然地享用著屬於大地的這份暖意。
一個男人站在窗邊,迎著陽光瞇眼眺望。一頭金燦燦的鬈髮下,整張臉像被鍍了層銅,加之其沒有任何表情的生硬面容,彷彿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身後仍在熟睡中的妻子,鼻腔裡發出難聽的鼾聲,沒頭沒尾地說了幾句夢話,具體內容並未聽清。
男人佝僂著身軀走到床邊,他默默地注視著妻子,生怕將她吵醒。
男人輕輕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鐘,把原先設置在七點三十分的鬧鐘,往後撥了一小時。他扶起一個正面扣下的相框,仔細端詳了一番,臉上浮現出慈父般的笑容。
忽然,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男人邊捂住嘴巴,邊朝窗邊挪了幾步,將動靜控制在了最小範圍內。
他將相框放在窗臺上,自己像個調皮的小孩兒,兩隻手撐起身子,不過男人似乎身體有點兒問題,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耗費了不少體力才坐上窗臺。
他背著光,痛苦地大口呼吸著,他機械地轉動著腦袋,掃視著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散落了一地,兒童的衣服、玩具車、奶嘴、小帽子,似乎有個孩子正在屋子裡歡快地嬉戲著。
他閉起眼睛,嘴唇微微顫動著,像是在對自己被拉長的影子說著什麼:「思思,妳不會孤獨的,我不會讓妳一個人待著,是爸爸對不起妳,爸爸這就來陪妳。」
他雙手騰空,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弓起的背上,任由身體向後倒去。
他的房子、他的妻子,如晃眼的陽光般在眼前一閃而過,下墜的身影如匆匆過客,房間瞬間變得明亮起來。
窗臺上,被他腳趾劃到的相框,滑出窗臺一大半,勉強支撐了幾下後,「哐啷」一聲跌碎在地板上,三口之家幸福的表情上布滿了裂縫,在陽光折射之下形成扭曲的表情,甚是詭異。
被吵到的妻子只是不耐煩地「哼」了一聲,連眼睛都沒睜開,捲著被子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當然,她更不可能注意到,幾秒前,那記沉悶的墜地聲。
血色風箏
昏昏晨霧中,鱗次櫛比的路燈如骨牌般,沿著街角一路熄滅。
早班的清潔工沈阿姨推著垃圾車,哼唱著昨晚從電臺聽到的歌曲,踩著一圈一圈逐漸消失的光暈打掃著,橙色工作服如一盞燭火,主宰著整條街道的明暗。
今天的工作看起來會輕鬆不少,地面幾乎沒有可掃的雜物。
突然不遠處,一片汙穢讓沈阿姨覺得不快,她提著掃把快步走向它,結果走近一看,才發現並不是什麼髒東西,而是一個黑色的影子。
沈阿姨退後一步,意識到了什麼,她抬頭望向身邊那盞高高的路燈,漸漸地,她按住帽子的那隻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一如尋常的靜謐中,一抹火紅懸於半空,在昏黃的光線下發出奇異的光芒。定睛看去,那竟是個弱小的女孩兒,手臂從紅衣寬大的袖管中穿出,裙子下面是極其纖細的小腿。她的腦袋乖巧地耷拉在胸前,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脖子則像是被巨大的手硬生生扯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一條毒蛇般的黑繩將她柔弱的身軀定格在細長的燈桿上。
早晨的微風不時掠過,她的身形輕輕搖擺。如同這座尚未甦醒的城市,在陰影中固化著安然入睡的表情。沒有鮮血,沒有痛苦,長髮遮蓋了半邊臉頰,那是略帶滿足的安逸笑顏。隨著風越來越大,小女孩似乎從睡眠中醒過來了,如一只追求自由的風箏,擺動幅度越來越大,想要掙脫束縛,隨風而去。
「她死了嗎?」
等到沈阿姨終於想到這個問題時,她喉嚨裡不由得發出低低的哀號。她睜大眼睛,滿是淚水地癱軟在地,接著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這是寧夜最新創作的小說的開場,算起來這已經是他《暗黑》系列推理小說的第十本了。作為一名專職的作家,寧夜算不上高產,城市裡高額的生活成本,讓他的稿酬看起來更顯微薄。
在拮据的時候,家裡就靠妻子蔣曉清的薪水了。女兒很聽話乖巧,但寧夜對她的照顧卻少之又少,可能是職業的關係,結婚以後的寧夜,仍像一個人生活一樣。
每天寫到清晨三、四點才會上床睡覺,然後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這時妻子已經將女兒送去幼稚園裡,自己上班去了。微波爐裡總會有妻子留給他的飯菜,足不出戶的寧夜又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一家三口只有在晚飯的時候才有機會聚在一起吃飯聊天,可寧夜每次總掃興地沉思著自己小說的情節,一語不發地投入自己的創作中。
他的工作也讓他的情緒長期處於不穩定的兩個極端,有時他想起書中的某一個死者,創作的愉悅感就會在內心裡轉化為極度的痛苦,這種痛苦像癌細胞一樣揮之不去。
寧夜還會時常自夢中驚醒,口中大喊著自己小說裡某個人物的名字。對他如此癡迷於小說,妻子默默含著淚說:
「你別真的哪天分不清自己的生活和小說了。」
愛情不能只是單方面的付出,再深的愛也會有累的那一天。
結婚紀念日臨近,妻子先後暗示了好幾次都不見成效,便當面和寧夜撒起嬌來,寧夜雖不情願,但也答應了她。
沒想到,那一天的晚餐,成了他和妻子一起吃的最後一頓晚餐。
在妻子預訂的餐廳裡,寧夜吃得心不在焉,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小說,連對面妻子漸漸陰沉的臉色也絲毫沒有察覺。
突然,他失聲痛哭起來,鄰桌的顧客和服務生都被嚇得不輕,妻子以為是飯菜出了問題,忙不迭問道:「怎麼了?」
誰知號啕大哭的寧夜來了句:「凶手殺錯人了,他不該死呀!不該死啊!」
耳邊傳來其他人輕聲的咒罵──
「神經病!」
「這人肯定腦子有問題!」
「這麼高級的餐廳怎麼會放這樣的人進來?」
妻子忍住眼淚,起身結帳後,獨自回家了。
妻子發現寧夜已不是新婚時的那個男人了,寧夜為了他的小說,將癡狂陶醉的情緒帶入現實,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成天浸淫在他小說的世界裡,與外界的溝通越來越少,包括自己的家人。
妻子能夠接受丈夫的任何改變,但無法忍受被丈夫忽視的待遇。
寧夜回家後,看見妻子早早睡下,也就沒把自己晚上的失態放在心上,又一頭埋進了書房裡。
翌日,妻子消失了。
她並沒有一如往常地準備早餐,送女兒去幼稚園,洗衣機裡的衣服也沒有洗,她只是收拾了自己的隨身衣物,決絕地離開了寧夜,離開了原本屬於他們的家。
我寫小說也是為了讓這個家更富裕,究竟哪裡做錯了呢?寧夜對著空蕩蕩的床,茫然無措。
打電話去妻子的公司,總機人員說她今天請假沒有去上班,寧夜轉而詢問妻子的幾個好朋友,但一無所獲,不僅如此,幾個好友反問他發生了什麼事,寧夜含含糊糊地混了過去。
最後,寧夜硬著頭皮打電話給妻子的父母,他想不出妻子還有別的去處。得到的回答依然是沒有看見她,過了一個晚上,熟悉無比的妻子彷彿從人間蒸發了一般,就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
寧夜想起妻子曾對他說過:「我不需要一個天才作家,我只要一個和正常人無異的老公,過平平凡凡的日子,難道不行嗎?現在的你,就算能寫出扣人心弦的小說,也沒有辦法打動我的心。」
寧夜以為這只是妻子在耍性子,並未太在意,仍執著地創作每一部小說,在現實和幻想的世界中交錯穿行。想起妻子的時候,寧夜有時候會覺得妻子也是自己小說裡杜撰出來的人物,只是在女兒拉住自己的手,問媽媽去了哪裡的時候,才回過神來,知道自己又在神遊了。
直到某一天,他發現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見過妻子了。
更奇怪的是,這些日子裡除了女兒寧小櫻,再無別人在寧夜面前提起過妻子。
客廳書架上已經擺了十幾本《暗黑》系列推理作品,寧夜取下一本,隨手翻了幾頁,獨自品味著文字中蘊含的心境。只是那本新寫的書,卻遲遲沒有落筆寫下去。
記得這個系列的原始構思,還是妻子提出的,而今妻子出走,自己的小說也被擱置了。
「我該結束這個系列了,或許,我該結束寫作生涯了。」寧夜重重合上了書頁。
寧夜重新回到書桌前,翻出開場的文字,凝視良久。
他安靜地思考著這個重大決定。
一旦做出改變,他不在乎失去任何擁有的東西。專一和固執,是寧夜性格上最大的缺陷,但也是成功者必不可少的強大精神來源。
憶起與妻子共同生活的零星片段,妻子那清澈明眸半彎時的笑容,每晚為正在創作的他送上暖暖的煲湯,他忽然發覺離開妻子的自己,就好像被這個世界拋棄的孤兒,禁錮在虛幻無邊的幻想中,孤獨終老,無人問津。
他在稿子標題旁,快速寫下了三個字:完結篇。
生活不只有小說,寧夜想要尋回妻子的念頭變得迫不及待起來。
他不再猶豫。
「您好,這裡是一一○報案中心,請講。」
「有個男人明天就要被人殺了,他會被淹死的,你們快去救救他。」
「先生,您說的這個男人現在哪裡?」
「他……他應該在上班吧。」
「地址呢?」
「中泰大廈,哦!不,是上泰大廈。」
「您是說他明天會淹死在辦公室裡?」
「是的。」
戴著耳機的凌薇在電腦裡輸入顯示的來電號碼進行搜索,她對報案內容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
「您認識那個男人嗎?」
「不認識。」
「那您是怎麼知道他要被殺的事情的?」
電話那頭沉默不語。
「先生,您如果沒有證據,光靠推測來報告一起未來將要發生的事件,我們將無法受理您的報案。為了備份您的報案記錄,請問您的姓名是?」
「沒這個必要。」對方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
「喂……喂……先生!先生!」
凌薇用筆記下了電腦螢幕上的搜索結果,電話是從市東一家快遞公司打出來的。但報案者所說的案發地點上泰大廈與這家快遞公司相隔甚遠,並沒有密切的聯繫。何況一個人又怎麼可能淹死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呢?
「又是一個報假案的。」凌薇嘆了一口氣,近來社會風氣越來越差,報假案的事情頻發,幾乎占到了所有報案電話的五成左右,面對這樣的局面,總部要求將報假案或疑似報假案的電話錄入備案,以便今後整治該類不正之風。
凌薇快速地整理著這次通話的錄音和資料,不知不覺已過了下班時間,她摘下耳機,按了按發脹的太陽穴,發現窗外一片煙雨濛濛。
後腰眼的老傷又開始隱隱作痛,類似條件反射的痛感令她難以忍受,凌薇蜷起身子,用手按在了傷處。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掌心厚厚的老繭,視線中的一切變得灰暗起來。
她厭惡下雨的日子,雨水總能沖刷掉往日美好的一面,顯露出這個世界骯髒墮落的醜陋嘴臉。排水不暢的街道、避雨狂奔而不顧左右的行人,像末日來臨一樣,對周遭視若無睹。
她垂下雙手,熟練地轉起輪椅的輪子,回想起正是一個雨夜,自己失去了對所有人的信任。
「薇薇,我來晚了,真不好意思!」換班的同事姍姍來遲,一坐下就埋頭甩著被雨淋濕的長髮。
「看起來外面的雨還不小呀!」凌薇遞了包面紙給她。
「謝了。來,我送妳到電梯那兒。」山姍用面紙擦乾了額頭上的水滴,把頭髮束了起來,俐落地站起身子,推著凌薇朝這層樓的電梯走去。
「這天氣妳怎麼回家?」山姍擔心地問道。
「拜託,我只是腿不方便,又不是全身癱瘓!回家這點兒小事還能應付得了。」
「可是……」
「放心,我已經叫了計程車,車現在應該已經到樓下了。」
凌薇把輪椅往前推了一點兒,伸長手臂艱難地按下了電梯按鈕。
「那我替妳去借把傘吧!妳等等。」山姍往員工休息室裡跑去。
「不用了,電梯馬上就來了。對了,桌子上有份疑似報假案的資料,妳記得拿去備案,這次可千萬別再忘了啊!」凌薇叮囑道。
「這事包在我身上。」山姍一口答應,「電梯來了,妳路上小心。」
凌薇小心翼翼地推著輪椅,生怕金屬踏腳板鉤壞電梯裡其他乘客的褲管。電梯裡的人們,自覺讓出一個輪椅的空間。
「到家記得給我電話。」山姍做了個話筒的手勢,就像在叮囑自己的孩子一樣。
「妳快回去上班吧!」凌薇急忙關上了電梯門,嘴裡依然嘟囔著那句話,「真是的,只是腿出了問題,又不是全身癱瘓,把我看得和小孩兒一樣。」
劈劈啪啪的雨滴打在石磚地上,放眼望去,天地間蒙上了陰鬱的灰調子。
凌薇扯了個小謊,她沒有預訂計程車。如此惡劣的天氣,卻是計程車司機的春天,每輛呼嘯而過的計程車全都滿客。
凌薇伸出手臂測了測雨勢,發現雨已經轉小。從這裡走路回家大約十分鐘的路程,咬咬牙,凌薇的輪椅衝了出去。
然而衝了一半路不到,凌薇渾身就沒一處是乾的了,她索性慢起來,邊推邊回想著剛才的那通報案電話。
一個人要如何被淹死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如果不是天方夜譚,那會不會是黑道的報復呢?應該不會,電話裡提到的上泰大廈,是鬧市區的著名辦公大樓,治安不至於差到這種地步。
在滿是監視器的高級辦公大樓裡要殺死一個人,只有精心策劃安排一起謀殺案了。況且,辦公室裡真的有足夠淹死人的水嗎?
越往深處想,心中越有疑慮和擔心,灌進衣服裡的雨水,也沒那麼冰涼了。
報案的男人在這起謀殺案中,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通常的報案內容都是已經發生的事件,這個報案人卻預告了殺人事件,他既然知道了案發的時間地點以及死法,除了報案,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阻止了嗎?為什麼不讓被害人躲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呢?
更讓凌薇不解的是,一詢問報案人的名字,他就匆匆結束了通話,難道他的名字比一條人命還重要嗎?
將這通電話歸為報假案,草率了一些,凌薇打算明天核對一遍資料再做決定。
經過一片泥濘的小水窪,一排土黃色的六層公寓就在跟前了。
凌薇的手上已滿是汙泥,她停在了一棵大槐樹下,用手背抹了抹額頭上的水珠,發現今天的公寓周遭和以往不太一樣,原本空闊的公寓前,停著好幾輛汽車,凌薇看車牌覺得有點兒眼熟。她雙臂再次使勁兒推動自己的輪椅,朝著其中一輛汽車前進。
貼著咖啡色隔熱紙的車窗內,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懶散地斜躺著。
凌薇用指關節敲了兩下車窗,男人如被驚醒般轉過了頭。
「果然是你啊!我老遠看著像你的車。」凌薇笑道,「孟警官,你怎麼會在我家樓下?」
「這裡是妳家?」
「這間就是。」凌薇指了指一層的某扇窗戶。
孟警官略微有點兒意外,嘴上機械地說了句:「那真是巧了。」
當發現凌薇竟渾身濕透在雨中時,他立刻冒雨從車裡鑽了出來:「這麼大的雨,怎麼也不知道找個人接送妳?看妳都淋成落湯雞了!快到車上來!」
「不用勞煩你了,我到家洗個熱水澡就行了。」凌薇婉言謝絕了。
可孟警官就像沒聽見一樣,把凌薇推到了副駕駛座旁,將她強行塞進了車裡,凌薇再三推託也奈何不了五大三粗的孟警官,只得乖乖上了車。
替她關上車門後,孟警官蹲身耐心地折起輪椅來。這時,一個留著平頭的年輕人,一溜煙小跑到了他的身邊。
凌薇看見孟警官朝年輕人擺了擺手,就將輪椅丟給了那個年輕人,年輕人哭喪著臉還在說著什麼,孟警官頭也不回,自顧自地縮著脖子鑽回了車裡。
「孟警官,我的濕衣服把你車裡弄得到處是水,真是給你添麻煩了。」凌薇深表歉意。
「沒事,沒事。這車早就被那小子搞得烏煙瘴氣的了,車裡弄點兒水反倒乾淨了。」孟警官拍著被淋濕的頭髮安慰道。
「你和張警官今天到我家這邊來,是發生什麼事了嗎?」凌薇關切地問道。
「嗯。」孟警官嚴肅地點了點頭,「有人在自己家裡跳樓自殺了。」
「真可惜呀!」凌薇前傾身子,想透過擋風玻璃找找是哪戶人家。
「妳剛才說妳家是這間對嗎?」孟警官問。
「是的。」凌薇從孟警官臉上捕捉到了一種怪異的神情,但她不知道這種神情意味著什麼。
「跳樓的人,是妳的隔壁鄰居。」說完,孟警官長嘆一口氣。
凌薇並沒有立刻領悟這句話中的意思,幾秒後,當她恍然大悟的時候,才明白孟警官的表情,那是在看魔術表演的觀眾臉上,才能見到的。
她的鄰居,在一樓家中,墜樓死亡。
他的名字叫作黑
寧夜在昏黃的檯燈下奮筆疾書,手邊的稿紙比前幾天厚了不少,情節開始進入正軌,他筆下的系列偵探登場亮相了:
黃色的警戒線在龍東大樓下,圍成了一個圓形,白布覆蓋下的屍體,凸顯出短小的輪廓,被孤零零地置於人行道上。
警方的取證工作已告一段落,大部分現場鑑識人員已經撤離,而留在現場的警察卻遲遲沒有動作,他們守在屍體周圍,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警戒線外,兩名年紀相仿的好事者,神采飛揚地議論著:
「這裡肯定是出了殺人案了!聽說那個死了的小女孩兒,被製作成了紅色的人形風箏吊在電線桿上,真是作孽!」
「可憐呀!救護車怎麼還不把屍體載走?」
「你不知道吧!我跟你說,這案子不簡單。」
「怎麼說,難道警察已經找到凶手了?」
「不是。」年齡稍大的那位搖搖頭,神秘地說,「警察在等一個厲害的人物。」
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一個黑衣短髮的男人匆匆鑽進警戒線,某位負責現場的警官立刻領他來到屍體邊,簡短交談幾句後,警戒線中的所有人員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那個黑衣男人和女孩兒的屍體。
男人長得眉清目秀,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紀,再加上高䠷瘦削的身材,稱作大男孩兒可能還更貼切些。只見他面無表情地拉了拉褲管,在屍體旁蹲了下來,將白布拉開一角,露出了死者的面部。
「很漂亮的小女孩兒嘛。」
他嘟囔了一句,漫不經心拂過女孩兒的面頰,修長的手指在死者額前頓了一頓,接著將死者雙眼撐開,自己面頰朝她直直俯下──
整個世界開始如同幻燈片般旋轉,無數個閃爍的亮點出現在男人的瞳孔裡,他感覺到一陣刺痛,但又強忍著朝光亮看去:一朵枯黃色的花在混濁的水中微微搖曳,揹著包的漂亮少婦正彎腰從玄關拿出高跟鞋換上,大風中袖襬啪啪作響,龍東大樓全玻璃的外牆映出一個小小的影像……
男人猛然抬頭睜開眼睛,將死者雙眼又合上。依舊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不過此時已多了幾分倦意,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一刻,在場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唯獨那兩位維持秩序的員警交換了個輕鬆的眼神,彷彿案件已經水落石出。
但男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彷彿外界一切都與自己沒有關係。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緊接著就做了件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將遮蓋屍體的白布掀到了死者的腰際,右手從小女孩兒的領口伸了進去。
「你在幹嘛?」離他最近的那位警官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尷尬地詢問道。
男人依舊我行我素,手掌向女孩更隱秘的部位探去。
在場的人們幾乎看傻了眼,在大庭廣眾之下,褻瀆死者屍體是違法行為,男人不可能不明白這點,但他卻絲毫沒有住手的意思。
「喂喂喂……還不快住手啊你!」負責現場的警官向前幾步,忍不住對著男人低吼道。
兩個正聊著天的手下,眼見情勢不對,趕緊拋開圍觀群眾去拉蹲在屍體旁的男人。男人不為所動,頑固地不願離開,手依舊在死者衣服裡摸索。
人群爆發出低沉的騷動,場面眼看就要陷入混亂。
「找到了。」男人第一次開口說話,語調透著滿足,彷彿一個孩童終於找到了他丟失已久的玩具。
兩位員警一時愣在了原地。
男人抽回右手,緩緩攤開掌心,一枚圓潤剔透、帶著死者餘熱的玉觀音吊墜出現在大家面前。
男人將翠意盎然的玉墜高高舉起,對著陽光長久地看了一眼,接著溫柔地放入女孩兒的手掌中,將她手指握拳。
當白布重新蓋好死者全身,負責現場的警官關切地問男人:「你剛才是在找這枚玉墜啊?」
「嗯。」
「找它幹什麼?」警官更加一頭霧水了。
「這是死者的心願。」男人笑了笑。
警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這個案子你有什麼眉目了嗎?」
男人指了指身後高聳入雲的龍東大樓,開口道:「小女孩兒是這棟樓的住戶,墜樓時纏到了高壓電線被勒住了脖頸。至於死者墜樓的動機,我目前還沒完全弄清。」
男人說到「動機」這兩個字時,雙頰的肌肉微微鼓動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甘心,但很快就恢復了淡漠。
「我先告辭了。」
男人的語氣分明帶著些厭惡,但那些警官卻還是用著習以為常的神情目送他揚長而去。
在旁人眼裡普通的自殺,經他這麼一說卻演變成詭異的死法,這個案件頓時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紗。
年輕的那位圍觀群眾,捅捅身邊人,問道:「這個年輕人是誰啊,這麼跩?」
年長的驚訝不已:「你真不知道他?」
「是啊。」年輕的那位說,「他叫什麼名字?」
「他的名字叫作『黑』。」
筆尖的墨水如黑色大麗花般綻開,寧夜甩了甩流水不暢的鋼筆,不經意透過窗簾縫隙發現外面天色漸亮。
寧夜擰暗檯燈光線,熬夜寫完主角第一次登場,疲憊不堪的他蜷攏著身子縮在椅子上。儘管眼睛已經支撐不住,可寧夜並無絲毫睡意,一種淡淡的難捨之情瀰漫在面前的稿子上。
這起案件,是寧夜為筆下主角精心策劃的一場陰謀,為了完結這個系列,書中的主人公「黑」──將會「死」在這疊稿子中。
無論對作者寧夜,還是主人公「黑」來說,這樣的小說結尾同謀殺無異,最終都是要終結一條生命。
敏感的創作情緒稍有抬頭之勢,寧夜立刻拍了拍腦袋,將自己驅趕回真實的生活中。
微亮的天際稍露晨光,不知不覺中,房間變得明亮起來,已經是早上六點。
寧夜用冷水沖洗著臉,刺激刺激倦怠的神經。他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在六點十五分,準時推開了女兒的房門。
「小櫻,起床要去幼稚園囉。」寧夜對被子下隆起一塊兒的方向,溫柔地喚道。
但沒有回答,孩子在賴床。
寧夜走過去,掀開被子,被窩裡是一隻絨毛玩具,沒有女兒寧小櫻的蹤影。寧夜失魂地坐在床沿,從混沌的思緒中猛然驚醒過來。
原來,這個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三個月前,寧夜愛撫著女兒嫩嫩的小臉蛋,看著神似妻子的可愛女兒寧小櫻,寧夜想尋回妻子的渴望就越發無法遏制。
妳到底在哪裡呀?我和小櫻都需要妳!
寧夜溫柔地縱容女兒在床上撒了會兒嬌,最終他用麥當勞早餐把她騙了起床。
在妻子離家後的這段時間裡,每天送女兒去幼稚園成了寧夜的任務,這短短的十幾分鐘裡,可以心無旁鶩地和女兒待在一起,體會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寧夜十分珍惜。
他喜歡抱著女兒走這段路,哪怕女兒日漸增長的體重已經讓他感到有壓力,他仍然堅持。
那一天,氣溫降了幾攝氏度,下著不大不小的雨,陰冷的空氣刺激著上呼吸道。
街道上排氣管如爆竹聲的摩托車呼嘯而過,一陣寒風尾隨而至,寧小櫻緊了緊鉤住父親脖子的手臂,生怕被吹走似的。
「爸爸,以後我不想吃麥當勞了。」
「為什麼呀?小櫻不是最喜歡吃這個嗎?」寧夜往後仰了仰腦袋,和女兒鼻尖抵著鼻尖。
「我想吃媽媽做的早飯。」小櫻噘了噘嘴,聲音越來越輕。
「爸爸也想啊。」寧夜緊緊摟住女兒。
「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呀?」小櫻明亮的眼睛裡露出了興奮的光芒。
「媽媽一定會回來的,爸爸向妳保證!」
「真的嗎?」
「爸爸什麼時候騙過小櫻了?」
「嘻嘻,爸爸最好了!」
小櫻用剛吃完早飯油膩膩的嘴唇,重重壓在寧夜的左臉上。
前方像是有人在吵架,未散去的迷霧中傳來幾聲驚呼,金屬摩擦聲和刺耳的喇叭聲由遠及近,寧夜撥開女兒阻擋視線的頭髮,側頭看去,僅僅幾公尺外,一部失控的藍色轎車如發瘋的野牛,徑直向寧夜的方向馳來,已經完全沒有剎車的可能性了,車裡的司機一個勁兒地揮舞著伸出窗外的手。
寧夜閉上眼睛,喉嚨裡爆發出駭人的吼聲,用盡全力將懷中的女兒推了出去……
濛濛細雨逐漸轉為滂沱大雨,除了嘩啦啦的雨聲,這天早晨,整條街道的人都聽見了一聲巨響。
寧夜睜開眼睛的時候,縷縷青煙從折起的引擎蓋裡冒出來,汽車頭部一側的燈撞得粉碎,滿地碎片中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歪向一側的前輪下。
「小櫻!」寧夜瘋了一般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