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認識何偉,就從這本《奇石》開始;
如果你已讀過《甲骨文》、《尋路中國》,這本「番外篇」不容錯過!
何偉最新力作《奇石》,精選改寫自十多年來發表在《紐約客》的深度報導,
是當今非虛構類寫作的最佳範本,
只要在何偉筆下,你就讀得到奇形怪狀的中國。
「中國就像是顆奇形怪狀的石頭,每個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樣子。」------何偉
一個作家的筆,要如何趕上中國這個瞬息萬變的國家?在經濟的開放與城市的快速成長下,書寫中國本身乃至於這個國家對世界的意義,變成了一件十分具有挑戰性的事情。何偉的《奇石》被《時代雜誌》主編評價為「最好的長篇報導」,就在於他在中國崛起的這十幾年間,一次又一次地用幽默生動的真實故事,寫出中國處於變化中的奇特面貌。
熟悉何偉從《消失中的江城》以降「中國紀實三部曲」的讀者,《奇石》可以被視為「番外篇」之作:是三部曲的前傳、書寫背後的心路歷程,也是書中人事地物後續發展的追蹤。何偉是如何開始學會觀察人群?他的第一篇中國紀實之作寫了什麼?那些出現在《尋路中國》、《甲骨文》書中的有趣旁線人物,他們完整的生命故事為何?《消失中的江城》的三峽大壩之水淹沒城市時,呈現出何種景象?何偉隨和平工作團到達中國時獨自一人,後來舉家搬遷回到美國中西部寫作,這過程中有多少同伴?發生了什麼趣事?在本書中皆有生動呈現。
何偉的書寫,總是帶有本地居民又是外國觀察者的雙重眼光,這也讓他除了能生動地描寫人物面貌與地方的特殊環境外,還增添了許多發生在作者自己身上的奇聞趣事。閱讀本書,將是認識何偉這個人和他如何進行「非虛構類寫作」的最好途徑。無論中國或世界,只要在何偉筆下,你就讀得到跟奇石一樣題材另類、視角多維的故事。
作者簡介:
何偉 Peter Hessler
生長於密蘇希里州哥倫比亞市,普林斯頓大學主修英文和寫作,牛津大學英國文學碩士。1996-1997年他以「和平工作團」身份在四川涪陵教書,自2001年起才成為《紐約客》首位駐中國記者(至2007年為止),在此之前他只是在《華爾街日報》駐北京辦公室負責剪報。新世紀開始,他也是《國際地理雜誌》、《華爾街日報》和《紐約時報》的長期撰稿人,保持著自由作家的身份。他的優秀報導為他贏得2008年美國國家雜誌獎(the National Magazine Award)。2011年,他被提名為麥克阿瑟學者(MacArthur Fellow)。
何偉是全球著名的旅遊觀察者,他也多次獲得美國最佳旅遊文學獎。他所著《甲骨文》曾進入2006年美國國家圖書獎(the National Book Award)非小說類決賽,《尋路中國》則獲得2010年度經濟學人、紐約時報等好書獎。這兩本書和他根據涪陵兩年所寫成《消失中的江城》(贏得奇里雅瑪Kiriyama環太平洋圖書獎)構成了他1996-2007十年的「中國三部曲」。
2010年,何偉來到埃及,居住在開羅,學習阿拉伯語,參與當地的生活。我們相信不久就會看到他的新作。而他預告在五年後再度回到中國,繼續書寫新的中國傳奇。
譯者簡介:
吳美真
雲林虎尾人,政治大學西洋語文學習畢業,紐約大學英美文學博士班肄業。曾任大學英文講師及各大出版公司專任和自由譯者,譯作九十餘本,包括《消失中的江城》、《美德書》、《逃出十四號勞改營》、《當耶穌再來》、《苛稅˙胡同˙法輪功》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史景遷 高度盛讚何偉
胡晴舫 專文推薦《奇石》
「何偉的作品平靜而充滿自信,以絕妙的語調和姿態賦予他所描繪的時刻生命。他知道何時應該參與行動,何時應該等待事情發生。」——史景遷
「讀這本書……這些是最好的長篇報導。」——《時代雜誌》的主編法里德˙札卡利亞(Fareed Zakaria)
「敏銳地觀察發人深省的細節,是個動人的說故事高手。」——《波士頓環球報》(Boston Globe)
「何偉的筆觸是一種細微而幽默的第一人稱,輕易地引領讀者走過那些曾幾何時充滿情調但又平凡的地方。……他有一種能準確且大範圍描寫人物的天賦」——《華爾街日報》
「本書充滿啟示……精采絕倫……持續呈現何偉講述故事的天賦,這些故事是用幽默與深有同感的方式相互理解彼此的文化差異。何偉是真實故事的人性訴說者,一個敏銳的觀察者,一個作家。」——《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一部易於親近、充滿人性且具有覺察能力的作品……這並不是教會你世界經濟或地緣政治的那種通用書,《奇石》的閱讀趣味極高,文筆流暢的同時卻充滿見識。」——明尼阿波利斯《明星論壇報》(The Minneapolis Star Tribune)
名人推薦:
史景遷 高度盛讚何偉
胡晴舫 專文推薦《奇石》
「何偉的作品平靜而充滿自信,以絕妙的語調和姿態賦予他所描繪的時刻生命。他知道何時應該參與行動,何時應該等待事情發生。」——史景遷
「讀這本書……這些是最好的長篇報導。」——《時代雜誌》的主編法里德˙札卡利亞(Fareed Zakaria)
「敏銳地觀察發人深省的細節,是個動人的說故事高手。」——《波士頓環球報》(Boston Globe)
「何偉的筆觸是一種細微而幽默的第一人稱,輕易地引領讀者走過那些曾幾何時充滿情調但又平凡的地方。……他有一種能準確且大範圍描寫人...
章節試閱
胡同因緣
過去五年,我住在北京商業區一條小胡同的一棟公寓樓房裡,那地方位於紫禁城以北約一英里。我居住的這條胡同沒有正式名稱,始於西,經過三個九十度轉彎,然後朝南而去。從地圖上看來,它的形狀奇特,有點像問號,或半個佛教的萬字符號,而它還有一個特點:位於老北京少數倖存區域的其中一個區域。和今日中國所有的城市一樣,首都北京瞬息萬變,因此,為了跟上發展的腳步,當地最大的地圖出版社每隔三個月,就得更新一次北京地圖。然而幾百年來,我居住的這個社區的佈局大致沒變。第一張詳盡的北京地圖於一七五〇年完成,正值偉大的清朝乾隆皇帝統治中國之時,而在這張地圖上,這條胡同的路線和今日一模一樣。北京考古學家徐蘋芳告訴我,我居住的這條街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紀,當時,北京諸多區域原先都是在元朝統治下規劃出來的。而元朝也留下了「胡同」二字,這是一種蒙古語,但是在漢語裡,這兩個字被拿來表示「巷弄」。當地人稱我的巷弄為「小菊兒」,因為它連接一條較大的「菊兒胡同」。
我住在一棟現代的三層樓房裡,但是樓房四周盡是磚塊、木頭和瓦片蓋成的平房,而這正是胡同的特色。這些建築物立在灰色的磚牆後,以致來到老北京的訪客往往有一種分隔的印象:牆跟著牆,灰磚連接著灰磚。然而事實上,胡同社區的一大特色就是聯絡和活動。也許有許多家庭共用一個入口,而雖然舊住宅有自來水,卻很少有私人浴室,因此,公廁在當地生活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在胡同裡,許多東西都是共用的,包括胡同本身。即使在冬天,居民也會裹著厚厚的衣服,坐在路邊和鄰居聊天。街頭小販經常穿梭於此,因為胡同太小,無法建造超市。
這兒車輛稀少。和我居住的胡同一樣,一些胡同太窄,汽車無法通行,而日常生活的聲音,完全不同於你想像中一個住著七百萬人口的城市中心該有的聲音。通常我天亮即醒,而當我坐在書桌旁,我可以聽見居民邊拿著夜壺前往這棟樓房隔壁的公廁,邊和鄰居寒暄。到了八、九點,小販傾巢而出,踩著三輪車往來於胡同,各各都以自己的招牌吆喝聲叫賣產品。賣啤酒的婦人嗓門最大,一遍又一遍喊著:「買---啤—酒--!」早上八點鐘,這種叫聲令人分心,但是幾年來,我已學會欣賞其中的音樂。賣米小販的叫賣聲較尖銳,賣醋的較低沉,而磨刀的祭出打擊樂器,不斷以金屬板製造喀噠聲。這些聲響具有撫慰人心的效果,讓我想到即使足不出戶,生活儘管失衡,但仍然可以持續。我依然會有烹飪油、醬油,以及當令的蔬菜和水果。冬天到了,我可以買一串串的大蒜。一個賣衛生紙的小販天天踩著三輪車經過,而煤也不缺,偶爾我也可以吃吃冰糖葫蘆。
我甚至可從收破爛的那兒賺幾塊錢。在平日,每隔半小時就有一個收破爛的踩著平板三輪車經過,要買紙箱、紙、保麗龍,以及破損的家用電器。他們按公斤買舊書,按平方英寸買壞掉的電視。電器可以修理或拆成零件,而紙和塑膠會賣給回收中心,賺取薄利,賺取微不足道的利潤。不久前,我把一些沒用的家當堆在公寓門口,然後邀請每一位經過的收破爛的進來,看看這些東西可以賣多少錢。結果我的一疊舊雜誌賣了六毛二,一條燒壞的電腦線賣了五分,兩盞破損的臺燈共賣了七分,一雙破皮鞋賣了一毛二,兩個壞掉的掌上型電腦(Palm Pilots)賣了兩塊三毛七。我一直在寫一本書,而我把修改過的這本書的手稿賣給一個收破爛的,他秤了重,然後給我一毛五。
四月底的一天,我坐在書桌旁,忽然聽到有人叫喊著:「長——頭——髮!長——頭——髮!」那是一種新的吆喝聲,於是我去到胡同查看究竟,而我發現一個男人已經將三輪車停在那兒。那人來自河南,他為那地方一間生產假髮和接髮(hair extensions)的工廠工作。我向他打聽生意,而他將手伸入一只粗麻袋,然後取出一條長長的黑色馬尾。他說那是他以相當於十塊美金的價錢,向另一個胡同居民買來的。他來北京是因為天氣暖了,是剪頭髮的時候了,而他希望回河南之前,能夠買到一百磅重的好頭髮。他說最後,大多數的頭髮都外銷到美國或日本。
我們交談時,一名婦人匆匆自隔壁房子出來,手裡拿著紫色絲帕包裹的東西。她小心翼翼打開絲帕,裡頭有兩束厚厚的頭髮。
「我閨女的頭髮,」她說,並解釋那是她女兒上回剪髮時,她留下來的。
絲帕裡的每一束馬尾約有八英寸長,而那人拿起一束,讓它懸在那兒,像釣線上的魚。他眯起眼睛評估一番,然後說:「太短了。」
「什麼意思?」
「對我沒用處,」他說:「得長些才行。」
婦人嘗試和他商量,但沒用,最後就拿著頭髮回家了。當那人離開時,他的吆喝聲在胡同迴響:「長——頭——髮!長——頭——髮!」
我搬入「小菊兒」後不久,北京加速展開申辦二〇〇八年奧運會的活動,而奧運光環的蛛絲馬跡開始顯現在胡同。為了推廣體育活動,並改善北京市民的健康,政府建造了數百個戶外健身處。上了漆的鋼鐵設施出自政府的一番好意,但顯得十分怪異,彷彿設計者匆匆朝一間健身房瞄一眼,然後憑記憶設計出那些東西。在健身處,市民可以以手轉動巨輪,可以推動沒有阻力的大槓桿,或蕩搖錘,像公園的孩子。在大北京地區,這類健身處隨處可見,甚至長城邊的小農村也有它們的蹤跡,在那兒,這類設施讓農民可以選擇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一天辛辛苦苦花十二小時採收胡桃後,他們可以藉著不斷轉動巨大的黃色輪子來維持健康。
然而,沒有人比胡同居民更加感激這類健身設施。健身器材散佈在舊城區,塞入狹窄的胡同裡。黎明和黃昏,它們尤其忙碌,老人群聚閒聊,並蕩幾圈搖錘。在溫暖的夜晚,男人悠閒地坐在器材上吞雲吐霧。胡同裡最主要的消遣,就是和左鄰右舍在街巷閒蕩,而健身站正是提供這種消遣的好地方。
二〇〇〇年年末,全北京市一項奧運前的運動,就是改善衛生設施,為此,政府在菊兒胡同入口興建公廁。這項改變十分戲劇化,就彷彿一道亮光,從奧林帕斯山直接臨照胡同,促成了一間了不起的建築物的誕生。這間建築物有自來水、紅外線自動沖水馬桶,以及中文、英文和點字告示牌,此外,它的灰色屋瓦讓人想起傳統的胡同建築。公廁的不銹鋼板列著詳盡的使用規則,例如:「3:每一位使用者可以使用一張免費普通草紙(長八十釐米,寬十釐米)。」一對夫妻住在一間小房間裡,他們是公廁的全職管理員。政府明白,沒有一位自重的北京市民願意在公廁工作,所以他們特地從內地招來許多對夫妻。這些人多半來自貧窮的安徽省,而工作分配的原則十分合理:丈夫打掃男廁,妻子打掃女廁。
菊兒胡同的這對夫妻也把他們的幼兒帶來了,而他就在公廁前開始學走路。這種場景出現在首都各地,或許有一天,這些孩子會變成北京版的「午夜之子」。一個世代的學步幼兒在公廁長大,奧運後十年,他們將成年,並為祖國貢獻衛生上的光榮成就。在這期間,菊兒胡同的居民盡情利用新公廁前受到細心呵護的公共空間。當地修理自行車的老楊在那兒存放工具,以及多出來的自行車。秋天時,包心菜小販就睡在廁所旁的那塊草地上。隔壁煙店的老闆王兆新在廁所入口旁放了幾張破沙發,還有人帶來棋盤。然後,折疊椅出現了,擺滿啤酒杯的木頭櫥櫃也擺在那兒了。
過了一段時間,由於這地方堆滿傢俱,而許多人每晚來報到,因此,王兆新宣佈「W.C.俱樂部」成立了,而且人人都可加入,雖然誰來當主席或政治局委員仍有爭議。由於我是外國人,我加入「少年先鋒隊」的層級。週末夜晚,俱樂部在廁所前舉行烤肉,王兆新供應香煙、啤酒和白酒,而新華社的司機曹先生把報紙上的新聞拿來品頭論足一番。燒炭烤架由一位姓楚的殘障人士照料,由於行動不便,此人取得駕駛小型機動車的許可證,因此,他可以輕易穿過胡同,將羊肉串運來。二〇〇二年夏天,中國男子足球隊打破紀錄,首次踢進世界盃,所以W.C.俱樂部弄來一部電視,將插頭插入廁所,然後毫不留情地把他們的國家隊嘲弄一番,因為在世界盃期間,他們沒有踢進一球。
王兆新婉拒主席頭銜,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最佳人選,因為在這裡,就屬他經歷最多社區的變化。一九五一年,即共產黨取得中國政權後兩年,他的父母搬進菊兒胡同。當時,北京十五世紀初期的佈局依舊完好如初,在世界主要的首都中,這座幾乎未受現代化或戰爭波及的古老城市顯得獨樹一幟。
北京曾有一千多間廟宇和寺院,但幾乎全被共產黨解散,或改作其他用途。在菊兒胡同,和尚被趕出一間叫圓通寺的喇嘛廟,然後,許多家庭搬入廟裡,包括王兆新的父母。在此期間,共產黨鼓勵其他無產階級成員佔領富人宅第。早先,這類私人胡同住宅建造在寬敞的露天庭院周圍,但是在一九五〇年代和一九六〇年代,這些院落多半擠滿簡陋棚屋,或臨時搭建的建築物。先前一個家族居住的四合院,可能變成二十幾個家庭的住處,而北京人口因為不斷有新來者湧入而持續膨脹。接下來的二十年,北京重要的城門多半遭到共產黨拆毀,氣派的城牆(某些地方高達四十英尺)也是如此。一九六六年,王兆新還是一個六歲大的小學生,卻已加入兒童自願工作隊,而這個工作隊協助拆毀一部分離菊兒胡同不遠的明朝城牆。一九六九年,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政府為了興建地鐵站,而拆除附近的安定門。到了毛澤東於一九七六年過世時,老北京大約有五分之一已被摧毀殆盡。
一九八七年,王兆新的弟弟在北京麵廠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然而不到幾個月,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就被和麵機絞斷了右臂。之前不久,王兆新已決定投入零售業,希望在新的市場經濟中,躋身成功行列。弟弟出事後,當他選擇商品,他必須考量弟弟的殘廢。他認為水果和蔬菜太重,而賣衣服得用兩手幫忙顧客看看衣服是否合身,也得用兩手折衣服。但是,香煙很輕,所以王氏兄弟選擇賣香煙。
一九九〇年代和二〇〇〇年代初期,當王氏兄弟在菊兒胡同賣香煙,房地產開發商賣掉了大部份的老北京。城市受到保護的地區寥寥可數,而部分原因就是地方政府部門從房地產開發中吃到甜頭。每當一條胡同的命運被決定了,其上的建築物就會貼上一個加了圓圈的偌大「拆」字,就像無政府主義者(anarchist)在塗鴉中塗上英文字母A一樣。
當房地產開發商橫行北京,這個字變成一種驅邪物——北京的藝術家拿它的形狀進行引人發噱的創造,而北京居民開起「拆」的玩笑。在W.C.俱樂部,王兆新曾說:「我們住在『拆』那兒。」這句話的最後三個字聽起來像中國的英文China。
和我認識的許多北京市民一樣,王兆新務實、脾氣好、不濫情,而他的慷慨眾所皆知,左鄰右舍都叫他「王老善」。W.C.俱樂部舉行烤肉時,他總是大方付出,也總是最後離開。他曾說,政府遲早要繼續拆這兒的房子,但他不會滿腦子想著未來。在「『拆』那兒」住了四十多年讓他明白一件事:沒有一樣東西是持久的。
W.C俱樂部靠近胡同口,而胡同的盡頭連接交道口南街。這條大街上,街車、公車往來頻繁,而最近的十字路口有一個龐大的新公寓住宅區,也有兩間超市,以及一間麥當勞。交道口是一條分界線:走入這條街,你進入了現代城市。
胡同的大多數上班族天天跨越這條分界線,並經過老楊的自行車修理鋪。老楊將打氣筒和工具箱擺在奧運公廁旁,而在胡同裡,最佳的聯絡網莫過於自行車和廁所的結合。老楊認識每一個人,偶爾,他會替街坊鄰居傳話給我。有一次,他替一位一直在找我的外國人拿名片給我。還有一次,他告訴我,當地媒人想要幫我做媒。
「大學畢業,身高一米六三,」他三言兩語地說,因為他知道的詳情就是這些。對於中國女人而言,一米六是一個魔術數字,在招聘欄和徵婚廣告,你經常可以看到這個相當於五英尺三的數字。我告訴老楊,我感謝他告知這件事,但我現在不想和人交往。
「為什麼?你還沒結婚。」
「哎呀,不急。在美國,我們都比較晚婚。」
我正要走開時,他告訴我,他已經把我的電話號碼給那位媒人了。
「你為什麼給她?」我說:「你得告訴她,我沒興趣。」
老楊六十幾歲,身材高大,表情嚴肅,理光頭。當我嘗試拒絕他的提議,他的表情又比平常嚴肅些。他告訴我,太晚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如果我不去,他會很沒面子。因此,那個星期,媒人打四次電話給我。她說她叫彭老師,並說她已經安排好了,我可以在週六下午和一個女孩見面。我和彭老師的見面地點是在胡同界線外,即交道口麥當勞的入口。那位女孩幾分鐘後就會抵達,但是,彭老師想要先說明一件事。
在麥當勞樓上找到座位後,她說:「這次見面是地下的。」
「為什麼?」
「這不是政府批准的,我們不許和外國人合作。」
「為什麼?」
「政府不讓我們這麼做,」她說:「他們擔心外國人會把中國女人騙得團團轉。」
我們暫時陷入沉默,接下來,談話可以朝任何有趣的方向發展,但是,彭老師似乎習慣打破尷尬的沉默。「當然,我不擔心你,」她說得很快,而且笑容可掬。「老楊說,你是個好人。」
彭老師大約四十五歲,也許因為太常笑(中國人很少這樣),她眼睛周圍的皮膚佈滿了皺紋。她其實不是老師,那只是當地人對媒人的稱呼。在中國的鄉下和小城,職業媒人仍然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但是在北京這樣的地方,他們就不這麼重要了。儘管如此,偶爾我還是會看到他們的廣告,在老城區更是如此。彭老師在菊兒胡同有一間取得政府核准的婚介所。
在麥當勞,我向彭老師問起她的收費,而她說,見面費用通常是兩百元。
「但是,和外國人見面的收費較高,」她說:「五百,一千,甚至兩千。」
我盡可能委婉地問她,如果一切順利,她今日的客戶得為我花多少錢?
「一千。」那是一百二十多塊美金。即使其他外國人的價格是這個數目的兩倍,我仍然因為自己比最低價格多出一倍,而感到些許安慰。
「她得為今日和我見面花錢嗎?」我問。
「不用。你們在一起了,她才得付錢。」
「你是指結婚?」
「不是,我是指繼續約會。」
「約會幾次?」
「看情況。」
她不願給我一個數字,而我繼續問她問題,想要明白整件事如何運作。最後,她屈身向前,並說:「你希望儘快結婚,還是只想找個女人做伴?」
這讓我大傷腦筋,因為我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單身漢,而我第一次約會,就得回答這個問題。我能說什麼?我不想讓修理自行車的老楊失面子,所以我結結巴巴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想確定她不必為了今日和我見面而花錢。」
彭老師再度露出微笑,並說:「你不必擔心這個。」
當我搬到這個社區,我把麥當勞視為眼中釘,視為一大威脅,因為它是經濟繁榮的標誌,而正是因為經濟繁榮,大半個老北京才面臨拆除命運。然而,過了一段時間,胡同的生活讓我以一種新眼光來看待這家連鎖店。舉例來說,你不一定得吃速食,才能得到麥當勞提供的種種好處。在交道口的這間麥當勞,常常可見人們坐在那兒,卻沒有點餐。許多人都在看書看報,而在下午,學童在那兒寫作業。我看過附近商店的經理靜靜坐在那兒結算賬目。此外,不論早晚,總是有人在那兒睡覺。麥當勞是胡同生活的反面——好的反面和壞的反面。這兒不但冬暖夏涼,也有洗手間。
而且沒有人向你問長問短。在中國餐廳,服務生老是纏著你,但是速食店的員工不會打擾你。有幾次,一些異議分子要我和他們在麥當勞或肯德基碰面,因為那些地方很安全。因此,當彭老師告訴我,我們這一次見面是「地下的」,我明白她為什麼選擇麥當勞。
顯然別人所見略同。一對男女坐在窗邊,緊緊靠在一起,並竊竊私語。在另一張桌子,兩個衣著入時的女孩似乎正在等男朋友。從彭老師的左肩望過去,我注意到一對男女似乎遇到了麻煩。那女孩大約二十五歲,而那男人看來年紀較大,有四十幾歲。兩人的臉都不自然地泛紅,許多中國人喝了酒,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們默默坐著,眼睛瞪著對方,而一旁的麥當勞遊樂場空無一人。彭老師的呼叫器響了。
「是她,」她說,並要求借我的手機。
「我在麥當勞,」她對著手機說:「那個義大利人已經在這兒了,快點來。」
彭老師講完電話後,我試著說一些話,但她連珠炮般說個不停:「她在中學教音樂,」她說:「人很好,否則我就不會介紹給你。好,聽著,她二十四歲,長得很漂亮,身高一米六四,受過良好教育,很苗條。我希望這不是問題——她不像你們義大利女人那樣肉感。」
有太多問題等待我釐清,例如我的約會對象似乎一直在長高。但是,我來不及開口,彭老師就繼續喋喋不休:「好,聽著,你有一份好工作,也會說普通話,而且你當過老師,所以你們有共同點。」
最後,她停下來喘口氣,而我說:「我不是義大利人。」
「什麼?」
「我是美國人,不是義大利人。」
「那麼為什麼老楊說你是義大利人?」
「我不知道,」我說:「我奶奶是義大利人,但我想老楊不會知道這個。」
這時候,彭老師一臉茫然。
「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我開始解釋,但接下來,我決定住口。
她恢復鎮定,帶著微笑說:「沒問題,美國這個國家很好,你是美國人,沒問題。」
那位女孩戴著耳機來到麥當勞,她那件時髦的外套印著手寫體日文,另外,她也穿一條緊身牛仔褲,而她的頭髮染成了深棕色。彭老師介紹我們,且最後一次皺起眼睛,然後就老練地告退了。那女孩慢吞吞一次取下一邊耳機,然後把CD唱機放在我們之間的桌上。她看起來很年輕。
我說:「你在聽什麼?」
「王菲,一個流行歌手和演員。」
「好聽嗎?」
「還不錯。」
我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但她搖搖頭,而我尊重她的決定,為什麼讓吃東西糟踏我們在麥當勞的約會?她告訴我,她和父母住在鐘樓附近的一條胡同,而她任教的學校就在附近。她談話時,我朝她背後那一對喝醉的男女瞥一眼。現在,他們不管對方了,那女孩氣沖沖地翻報紙。
這位音樂老師說:「你住在附近嗎?」
「我住在菊兒胡同。」
「我不知道那兒有外國人,」她說:「你房租多少?」
我告訴她,畢竟這裡是中國。
「太貴了,」她說:「你為什麼給這麼多錢?」
「我不知道,我猜他們總是可以向外國人收多一點。」
「你是老師,對吧?」
我告訴她,我曾在四川省的一個小城教過英文。
「那一定很無聊,」她說:「你現在在哪兒工作?」
我說我是作家,在家工作。
「那一定更無聊,」她說:「如果我整天在家工作,我會發瘋。」
那對喝醉的男女開始大聲爭吵。突然之間,那女人站起來,揮舞報紙,朝那男人的腦袋打下去。然後,她轉身,橫衝直撞經過遊樂場,而那男人不發一語地交疊雙臂,將頭趴在桌上,然後睡覺。
那位音樂老師抬頭看我,並說:「你經常回你們義大利嗎?」
接下來的那一週,媒人打電話問我想不想見第二次面,但她沒有堅持。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個精明的女人。的確,她太精明了,所以她看得出,除了在麥當勞約會,她有更好的方法利用我的無知。下回我在胡同碰到她時,她問我是否有興趣投資卡拉OK廳。之後,我就儘量避開她的婚介所。
我問老楊為什麼搞錯我的國籍,而他聳聳肩說,我曾提到我的祖母來自義大利。我不記得告訴他這件事,但我學到一個寶貴的胡同教訓:千萬不要以為修理自行車的傢伙沒知識。
王老善有關「『拆』那兒」的預言應驗了。幾年來,他預言政府會來拆房子。二〇〇五年九月,政府終於判定他那棟公寓大樓必須拆除,而他不吭一聲就搬出去了。他已經賣掉煙店,因為利潤過低,而現在,沒有人會懷疑誰是真正的主席,因為他才離開胡同,W.C.俱樂部就樹倒猢猻散了。
那時候,老北京的四分之三已經遭到拆除,剩下的四分之一主要是公園和紫禁城。過去幾年,不少人抗議這種破壞,並打官司,而這類爭論往往只是局部性的:居民抱怨因為政府腐敗,他們得到的補償減少了,而他們也不喜歡遷往太遠的郊區。然而,北京人很少針對北京城面臨的整體問題表達關注。很少人談到建築物的保存,也許這是因為中國人的過去觀和建築物沒有什麼關聯,這一點和西方不同。中國人很少拿石頭來蓋房子,所以過去幾個世紀,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換掉容易腐朽的建材。
胡同的本質主要在於精神,而不在於建築物。重要的不是磚塊、屋瓦和木頭,而是居民和環境互動的方式,而這個環境一直在改變,製造了王老善這類務實、足智多謀、能屈能伸的居民。這樣的人沒有理由因為現代化的第一次入侵而受到威脅;恰恰相反,這種情況往往能夠激發胡同精神,因為居民總是立即找到創意十足的方式,將麥當勞或奧運公廁融入日常生活之中。然而,當入侵變成全面破壞時,這種韌性也可能讓人變得消極,而這就是老北京的一個諷刺:最迷人的胡同特質,反而促成了胡同的毀滅。
二〇〇五年,北京政府終於制定新計畫,來保護仍然殘留在商業區北部和西部的幾個零散的舊區,包括菊兒胡同。異於以往,這些胡同不會放在市場上供房地產開發商隨意大興土木。政府宣佈的優先事項是「保存老城風貌」,而政府也設立一個十人諮詢委員會,遇到重大計畫,就會徵求他們的意見。諮詢委員會的委員包括建築師、考古學家,以及城市規劃專家,其中部分委員曾公開批評政府大肆破壞北京城。一位委員告訴我,基本上,這些措施來得太晚了,但是這項新計畫至少應該保存少數倖存胡同的基本佈局。然而,在這個佈局內,改建破敗的地區已經勢在必行——胡同已經變得十分珍貴,所以現在,它們在新的經濟體系中獲得了認可。
我居住的這個社區變化之快令人眼花繚亂。二〇〇四年,酒吧、咖啡館和服飾店開始湧入南鑼鼓巷。這條巷弄是一條安靜的街,和菊兒胡同交叉。如果有人提出好價錢,當地人樂意放棄自己的家,而這裡的商店保持傳統建築風格,但也讓老城區顯得更加高級和世故。現在,如果我只能在這個社區活動,我可以使用無線上網,可以買到民間手工藝品,也可以買到你想得到的各種混合飲料。這條胡同有美甲店,也有紋身館。街頭小販和收破爛的仍然十分活躍,但已經有一群群帶領遊客參觀胡同的三輪車夫加入他們的行列,而大多數的遊客都是中國人。
最近一個週末,王老善回來看我,而我們一起走過菊兒胡同。他讓我看看他出生的地方。「我們就住在那兒,」他說,並指著菊兒園飯店的現代四合院。「以前那是寺廟。我父母搬進來時,廟裡還住著一位喇嘛。」
我們繼續朝東行進,經過一扇懸在胡同高牆、高出街道三英尺的古老紅門。「以前那兒有樓梯,」他解釋:「我小時候,那是大使館。」
十九世紀,這座四合院曾歸一位滿族貴族所有。一九四〇年代,蔣介石把它當成北京辦公室。共產黨取得中國政權後,中國共產黨的建黨元老董必武接收這地方。一九六〇年代,這座四合院成為南斯拉夫大使館。如今,由於滿族人、國民黨、共產黨和南斯拉夫人都離去了,所以這座四合院恰如其分地被稱為「友誼賓館」。
這就是胡同因緣——地方不斷地改頭換面,權貴總有倒下的一天。幾條街以外,清朝末代皇帝的婉容皇后的娘家,已變成糖尿病診所。而在菊兒胡同,權傾一時的清朝將領榮祿的美麗西式宅第一度變成阿富汗大使館,然後又變成今日的童趣出版有限公司,一幅巨大的米老鼠畫像就掛在門上。
王老善經過奧運公廁(他說:「不像我在時那麼雜亂了。」),然後,我們來到他自一九六九年以來居住的那棟三層樓房,那棟難以形容的樓房。那不是一棟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物,因此,政府批准將它拆除,裡頭的電和暖氣已被切斷。我們爬到樓上,進入一條廢棄的走廊。「那是我剛結婚時所住的房間,」他說,並在一扇門前停下來。「那是一九八七年。」
那一年,他的弟弟失去一條胳臂。我們繼續沿著走廊行進,來到一間公寓,王老善和妻子、女兒、父親及弟弟最近就住在那兒。牆上依然貼著她女兒的畫,包括一張馬的素描,此外還有英文字Merry Christmas(聖誕快樂)。「這是放電視的地方,」他說:「這是我父親睡覺的地方,我弟弟睡那兒。」
搬出去後,這一家人就分散了。現在,他的父親和弟弟住在北邊的一條胡同,而他和妻女暫時住在一位離家的親戚家。政府給王老善一棟破舊建築物的一小部分,作為拆掉他的公寓的補償。那棟建築物位於鼓樓附近,他希望春天時,能夠將它整修一番。
來到外面時,我問他在胡同住了將近半個世紀,會不會捨不得離開。他想了想,然後說:「你知道,我住在這裡時,發生了不少事,也許傷心事還比開心事多呢!」
我們往西走出胡同,途中,我們經過北京千禧商貿有限公司的廣告。那一天回家時,我看到一排三輪車載著中國遊客,他們裹著厚厚的禦寒冬衣,手裡拎著相機,穿梭於古老的街道。
胡同因緣
過去五年,我住在北京商業區一條小胡同的一棟公寓樓房裡,那地方位於紫禁城以北約一英里。我居住的這條胡同沒有正式名稱,始於西,經過三個九十度轉彎,然後朝南而去。從地圖上看來,它的形狀奇特,有點像問號,或半個佛教的萬字符號,而它還有一個特點:位於老北京少數倖存區域的其中一個區域。和今日中國所有的城市一樣,首都北京瞬息萬變,因此,為了跟上發展的腳步,當地最大的地圖出版社每隔三個月,就得更新一次北京地圖。然而幾百年來,我居住的這個社區的佈局大致沒變。第一張詳盡的北京地圖於一七五〇年完成,正值偉大的...
作者序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偶爾我父親會帶著孩子們一起到各處進行訪談。他是密蘇里大學的醫療社會學家,因為工作的緣故,他必須去到一些我和我的姐妹覺得十分不尋常的地方,例如監獄、精神病院,以及鄉村衛生所。有一回,他遇見一位住在馬克吐溫國家森林的大家族的後代。這座森林位於歐扎克斯高原深處,眾所周知,過去在這個地區,這個家族以粗暴的手腕控制著周圍的村莊。這位老頭子叫以利亞,訪談期間,他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旁,並且將一把0.22口徑來福槍擱在膝上,防著松鼠闖入他們的談話。他老人家高齡八十,當我父親問他,當地是否有毒品問題,他一臉嚴肅地點頭說:「沒錯,我們確實有這個問題。這裡沒有藥房,如果我們需要什麼,就得大老遠開車去到沙冷。」(譯注:以利亞不明白作者父親所說的drug是指「毒品」,而不是「藥物。」)
以利亞提到不久前,他的喉嚨痛得連當地生產的西瓜都難以下嚥。最後,他去鄰近城鎮看一位獸醫,後者迅速將他檢查一遍,然後診斷出他長了息肉。以利亞要求這位獸醫把息肉割掉。
「抱歉,我不是醫生,」獸醫說:「我不能這麼做。」
「哼,也許你不能,也許你能,」以利亞說。
而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以利亞沒有說明接下來發生的事,也許他並沒有直截了當地威脅那位獸醫,也許他一直等到動了手術才離開獸醫診所。
我父親總是深深被他的訪談對象所吸引。當然,他喜歡和怪人及瘋子交談,但是對於沉默寡言者,對於按部就班、規規矩矩地過著日常生活的人,他也有著莫大的興趣。在他和我母親看來,密蘇里就像個異國,因為他們兩人都在洛杉磯長大,從來沒有料到會在美國中西部度過大半輩子。但是,他們把密蘇里當成家;多年來,我父親一直在研究鄉間社區的保健問題,而我母親是一位歷史學家,曾寫過一篇有關密蘇里州猶太移民的論文。
我父親和任何人都談得來。如果一個工人來到我家,到了工作結束時,我父親對他一生的遭遇已經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回,一位水管工人來修理我們家的浴室,他和我父親相處得十分融洽,所以直至今日,他們仍然常常一起前往北密蘇里獵鹿。在我小時候,如果我和我父親碰巧坐在公車站或旅館大廳,而且無事可做,他會挑出一個人,然後問我是否注意到他有哪些特質。他會問我,這個人的衣著和舉止有什麼有趣的地方?他是做什麼的?以及他為什麼在這兒?
他讀研究所時,從一位老師那兒耳濡目染學到了這種嗜好。這位老師是一名社會學家,名叫彼得‧鈕,在上海長大,然後到美國讀大學。在共產黨於一九四九年取得中國政權後,他留在美國。他是我父親在匹茲堡大學的老師,之後有幾年,他們一起在波士頓的塔夫斯工作。彼得相信我的名字取自他的名字,這不完全正確,因為我父母也有其他叫彼得的親戚和朋友。然而,這也並非完全不是事實,所以我父母並沒有叫他不要自鳴得意。在我小時候,他是一個令人難忘的人物。他身高超過六英尺,有寬闊的肩膀和一個大肚皮,而他的頭大而禿,臉則和月餅一樣圓。除了喜歡觀察別人,他也培養出一種技巧,一種被他稱為「創造性笨手笨腳」的技巧。如果彼得想要達成某種目標,例如安撫一位交通警察,或在擁擠的餐廳占到一張桌子,他會突然變成外國人,而別人總是想盡辦法為這位不知所措、結結巴巴的中國人解決問題,免得麻煩擴大。彼得有一個低沉、宏亮的嗓門,也喜歡說故事。和我父親一樣,他十分健談,也善於觀察,這兩種特色的結合是十分罕見的。此外,他也擁有一種流亡者的本事,一種不論身在何處,都能夠隨遇而安的本事。那就是我小時候對中國人的最初印象,我以為他們個個都是人高馬大,散發魅力。每當我聽見「上海」二字,我就想到一座巨人城。
多年後,当我住在中國,我才明白彼得‧孔明‧鈕是多麼不尋常。這不是單單指他的身量,也指他的言談及觀察別人的方式。對於陌生人或外來者,中國人多半抱持謹慎的態度,因為他們沒有一種關心其他社會的強烈社會學或人類學傳統。在我的經驗中,中國人並非天生的說故事高手,而且他們往往十分謙虛,不喜歡成為注意焦點。在我展開記者生涯後,我學會耐心,因為讓一個中國人傾心吐意往往需要幾個月或幾年的工夫。我記得我父親的方式:如果你想要真正瞭解一個人,你不能覺得厭煩,或失去耐心,而日常瑣事和不尋常的事一樣重要。在中國,有許多時候,外國人確實需要某種「創造性的笨手笨腳」。
儘管早期受到這些影響,我並沒有打算成為住在中國的作家,因為除了彼得‧鈕,我和中國沒有任何關聯,而在大學時期,我也沒有修過任何有關亞洲的課。我的父母不會去引導孩子的生涯規劃,而我父親之所以帶我和我的姐妹出去進行訪談,並不是因為他希望我們追隨他的腳步,而是因為他相信一件事:如果你偶爾走出自己的世界,生命會更加充滿趣味。我父母鼓勵我的每一位姐妹追求自己的興趣,我兩個都嫁給警察的姐姐,其中一位是老師,和我母親一樣,另一位則在書店工作,而我的妹妹則是一位沉積地質學家。
有許多年,我盼望成為小說家。對我而言,小說家似乎比記者更加崇高。我喜歡偉大小說使用的語言,也喜歡說故事者的語調。大學時期,我主修文學創作,專攻短篇小說,但是大三結束時,我上了約翰‧麥菲(John McPhee)所教導的非虛構寫作研討班。在我的老師當中,就屬他最嚴苛。他以左撇子的緊密筆跡,在我的作業邊緣密密麻麻寫滿了評語。在一個差勁的句子旁,他寫道:「朽木不可雕也!沒救了!」當我在一個短句裡堆滿形容詞和子句,他的回應是:「從嘴裡拿掉幾顆石子,說得乾淨俐落些。」在一篇描述人物的作品裡,我在短短兩個句子裡,四次使用描述對象的名字,所以麥菲寫道:「聽聽這個人的名字砰砰作響,像馬蹄鐵。做些變化!間或使用代名詞。」他也可能直言不諱:「反覆講這東西令人厭煩。」或者他會寫道:「想耍聰明,但耍得很蹩腳。」
但他也在我的作業邊緣寫下許多讚美:「好」,「噢」,「這部分很不錯」。所以,我明白我有時寫得好,有時寫得糟,而最優秀的作家不一定最有天賦,而是能夠看出自己的缺點,並努力改善。研討班結束時,我明白非小說寫作可能和寫小說一樣勞心費力。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感覺到對我而言,小說家的寫法過於著重內心世界,而我又生性害羞。我想要那種將我逼出去的工作,我認為我必須和其他人、其他世界接觸。這種直覺激發了我報名參加和平工作團,而這個組織差遣我到中國。但是,去中國幾乎是一件偶然的事。我只知道如果我想成為作家,我就應該離鄉背井。
本書收錄的文章寫於二〇〇〇年至二〇一二年。第一篇文章是我在三十歲那年寫成的,而接下來的十年,我的生命經歷種種變化。有幾年,我單身,然後我結婚了,最後(而且是忽然之間),我的妻子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而我也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住在三個國家的十二個住處裡。此外,有一些作品是在旅館房間完成的。
但是,這段時間讓我明白一件事:寫作可能是一種精神支柱。不管去到哪裡,我都有這種感覺,而我從小就認識報導的基本要素——好奇心、耐心,以及樂意和不一樣的人建立關係。在國外住了許久,並且花許多時間學習另一種語言後,我嘗試結合本地人和外人的觀點。這些文章中,有許多來自我居住了十多年的中國,有些則來自美國,以及日本和尼泊爾。〈去西方〉探索當半個外國人的感覺,但其實這是一篇有關回到美國的文章。
我經常描寫同樣不斷遷移的人物,我發現自己深深被那些不斷在尋求和逃避的移民及移居者所吸引,我喜歡那些覺得自己和環境有點格格不入的人物。有些人不斷在改變,有些人夢想著返鄉,還有一些人以各種方式展現「創造性的笨手笨腳」。然而,和這些人交談都很有趣,因為他們學會了以外人眼光來看自己的環境。
這些文章並非按照發生的次序編排,此外,只有幾篇文章涉及歷史事件,例如三峽大壩開始蓄水、北京舉行奧運,以及共產中國第一次有一位國家領導人和平退休。我依照個人理由編排文章的順序,因為我喜歡將石彬倫(David Spindler)放在拉吉夫‧哥亞(Rajeev Goyal)旁邊,而且我認為巫山居民可能想對矛盾鎮(Paradox)的居民說几句話。這些文章幾乎都先在《紐約客》發表,但是收錄在本書時,往往已經過大量修改。這段期間,《紐約客》是我的另一個精神支柱。我很幸運能夠得到優秀的編輯及事實查證者的協助,但我尤其感激《紐約客》願意接納各種主題和敍述方式。在外面的大世界,外國報導的範疇十分狹隘,令人喪氣,在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後的氛圍中尤其是如此。有時候,報導主題似乎只有兩種:我們應該畏懼的人,以及我們應該憐憫的人。但是當我住在國外,我遇到的人都不屬於這些類型。
《紐約客》容許我以自己的敘訴方式描述這些人物,這一點幫了我一個大忙。駐外記者的一個挑戰,就是明白在什麼程度上,將自己納入報導中。如果一篇報導過度圍繞著自己打轉,那就變成一種旅遊日記,而近來,一般趨勢是降低作者的存在,甚至讓作者變成隱形。這是報紙的標準態度,且被視為維持焦點和公正的唯一方式。然而,這種方式可能讓主題顯得更加遙遠和陌生。當我描寫人物,我想要描寫我們之間如何互動,我想要描寫哪些事物是我們可以分享的,以及哪些事物讓我們分道揚鑣。有時候,中國人因為我是外國人,而以某種方式回應我,而讓讀者明白這一點似乎很重要。然而最主要的是,我想要傳達住在北京胡同時,或者在中國的道路開車時,或者搬到科羅拉多州一座小鎮時,我的真實感覺是什麼。非小說的樂趣就是搜索說故事和報導之間的平衡點,找出一個能夠兼顧暢所欲言和觀察入微的方式。
但是,該說的都說了,就到此為止吧!因為如今,中國和科羅拉多對我而言一樣遙遠。我已經搬到另一個國家,必須學習一種新語言。有時候,我覺得難以招架,但有時候,我卻覺得十分熟悉。
二〇一二年九月於埃及開羅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偶爾我父親會帶著孩子們一起到各處進行訪談。他是密蘇里大學的醫療社會學家,因為工作的緣故,他必須去到一些我和我的姐妹覺得十分不尋常的地方,例如監獄、精神病院,以及鄉村衛生所。有一回,他遇見一位住在馬克吐溫國家森林的大家族的後代。這座森林位於歐扎克斯高原深處,眾所周知,過去在這個地區,這個家族以粗暴的手腕控制著周圍的村莊。這位老頭子叫以利亞,訪談期間,他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旁,並且將一把0.22口徑來福槍擱在膝上,防著松鼠闖入他們的談話。他老人家高齡八十,當我父親問他,當地是否有毒品問題...
目錄
前言
野味
胡同因緣
長城尋訪
齷齪的遊戲
海灘高峰會
大城女孩
沉入水中
鈾礦工的寡婦
奇石
恕我直言
長大要做什麼?
我的四次汽車事故
國內國外
地主隊
汽車城
中國巴比松畫派
回到西方
唐恩醫生
前言
野味
胡同因緣
長城尋訪
齷齪的遊戲
海灘高峰會
大城女孩
沉入水中
鈾礦工的寡婦
奇石
恕我直言
長大要做什麼?
我的四次汽車事故
國內國外
地主隊
汽車城
中國巴比松畫派
回到西方
唐恩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