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超越好女/惡女之別:朝向未來性別的後文化研究
施舜翔的書,讀起來像玩一趟雲霄飛車,刺激、好玩、快速、熱鬧、豐富。一篇一篇讀來,光是語氣就值得品味,那麼熱切、歡慶、肯定,那麼樂於分享,那麼站在大家這一邊。這是一本肯定的書,肯定欲望,肯定時尚,肯定身體,肯定自己,肯定現在,肯定現世。這是一本絕對肯定當下的書。
而且,這是一本絕對有用的書。它告訴我們看待「惡女」的方法,「惡女」為什麼「惡」?「壞女孩」為什麼「壞」?有什麼道理?誰的道理?「惡女」是父權體系意識型態的產物,透過流行文化塑造、散播,尤其是電視劇集和商業電影。這些看來只是消遣娛樂的領域,註記著性別文化,也是身分認同的展演場地。但流行文化並非單面,所以本書一定會告訴大家,如何解讀流行文化,如何「反讀」、「歪讀」電視劇和電影,才能看到「惡女」的另外一面:
「惡女」在流行文化裡被扭曲、監控、設定、刻畫、再現,背負眾多矛盾的文化價值與權力,但在過去二十幾年,「惡女」也慢慢被釋放、被認同、被提升。施舜翔的書,就是一本解放惡女的書。
「後女性主義」的切角
書名中有「惡女」,講的又是「壞女孩」、「慾女」、「蛇蠍美人」之類的人物類型。這些名詞像信號一樣通知我們,本書的刀法是「後女性主義」的切角。定義書中有,也有討論說明,不在這裡講了。但我們知道「後女性主義」希望走出女性主義與父權體制對峙的僵局,主張女人可以做在女性主義大戰男性沙文主義的年代為了堅守立場而被禁止、被質疑、被否定的事,可以享樂、可以穿得漂漂亮亮、可以接受男人、可以放縱自己,但不放棄女性優位。女性主義戰鬥年代的位置是回不去了,但「後女性」的大剌剌擁抱歡愉就是答案嗎?讀《惡女力》的時候,如果啟動辯證或解構觀點,會真正有心得。
所以,從「後女性主義」觀點來看,「壞女孩」已經不是「壞女孩」,「好女孩」也可以是「壞女孩」,每位女孩都可以是「壞女孩」。如此,施舜翔的書雖然叫《惡女力》,事實上早就已經超越好女/惡女之別,跨越了好女孩/壞女孩的差異。
「後流行文化」的世界
前面說過,本書讀來覺得「熱鬧」,那是因為書中討論了《BJ單身日記》、《慾望城市》、《黑天鵝》、《窈窕美眉》、《金法尤物》、《婦仇者聯盟》等賣座電影,一直到最近的《控制》,都是讀者熟悉的作品,其中不少在流行文化脈絡中留下印記。它們不見得「反映」現實,但它們透過輕鬆、甚至誇張的手法,指向性別政治的重要穴道,呈現問題的關節點,如果知道怎麼看,其中絕對有深意,這就是施舜翔要跟大家分享的。
如果從傳統的菁英vs.大眾、菁英文化vs.通俗文化的階級二分架構來看,這些作品也許被小看。可是如今舉目望去,所謂菁英文化已經無限退卻,我們談文化的時候,講的就是通俗文化或流行文化,已經沒有二分的界線。即使是菁英文化的殘留,也必須經過流行文化的通俗包裝手段,才能存活,它們已經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在流行文化符碼大量複製的今日,流行文化已經是「後流行文化」,或「後通俗文化」、後普普文化,因為菁英文化的對照組已經不存在了。《惡女力》已經完全浸淫在「後流行文化」的大海之中。
「後文化研究」的工具
我們在書中碰到一些熟悉的朋友,Mulvey、Berger、Benshoff、Modleski、Paglia、Hayles、Haraway、Clover、Creed、Irigaray、Riviere,我們看到了「文化研究」的拳路,以及批判理論的招數。的確,本書充分運用「文化研究」的方法與分析工具,靈活出入影視文本,特別留意性別政治、性別認同、女性慾望的議題,努力打破迷思,書寫女性主體位置的流行電影史。但由於「文化研究」一直沒有成為一個獨立學門,而作為一個正式領域,它已經解體,融入各個學門裡面,以別的方式存在,所以我們可以說這是一本「後文化研究」的書。其實,不只融入各學門,在「後文化研究」的時代,原本算是「文化研究」的方法,已經融入廣大的一般文化領域之中。
書中探討的「慾望熟女」、「蛇蠍美人」、「女王蜂」、「時尚惡魔」、「少女惡煞」五大類型,已經不是「文化研究」的被動對象或客體,而是使用「後文化研究」的積極主體。
施舜翔的書於是結合「後女性主義」、「後流行文化」、「後文化研究」三大武功路數,完全發揮,全速前進,指向一個(或好幾個)性別未來,超越善惡、好壞、好女/壞女/惡女差異的未來。《惡女力》的書名當然讓我想起英國「辣妹合唱團」(Spice Girls)繼承自前輩但發揚光大的標語「Girl Power」。那是「女力」的里程碑之一,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不管你是不是認同「惡女」,都應該來讀一讀這本書,練習多元視角,一起來跟施舜翔同樂。
最後,好奇的是,感覺本書有一個「酷兒」的架構,但酷兒的聲音未能凸顯,那是一種隱藏,還是已經太明顯就不用說了?
國立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系講師、文學評論家 伍軒宏
序
九○年代惡女學
這是一本從九○年代以後銀幕上的惡女形象談當代女性叛逆潛能的書。嚴格說起來,流行電影裡的女性叛逆形象是我研究了五年的主題。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談一談我為什麼走上這條研究之路。
二○○九年,我來到威廉與瑪麗學院(College of William and Mary),準備展開長達一年的研究。我沒有想到在這邊修的其中一堂課會改變我往後的思考路徑,那就是蘿莉.沃芙(Laurie Wolf)教授的女性主義理論課。說實話,在踏進沃芙教授的課堂之前,我對女性主義是什麼一點概念也沒有。
在這堂課裡,我們一邊讀經典的女性主義理論,一邊和同學激烈地辯論著各式各樣的大眾文化現象。我們從美國反色情女性主義者朵金(Andrea Dworkin)讀到性積極的卡利菲雅(Pat Califia),從莫薇(Laura Mulvey)的男性凝視理論讀到甘思(Jane Gaines)的女性凝視理論,從法國女性主義三大家伊希嘉蕊(Luce Irigaray)、西蘇(Helene Cixous)與克莉絲締娃(Julia Kristeva)讀到酷兒研究巴特勒(Judith Butler)與盧本(Gayle Rubin)。我們也從女性劇場討論到女性電影,從童話故事爭辯到時尚實境秀,幾乎無所不談,無所不辯。
我不會忘記那學期在沃芙教授課堂上所感受到的思考熱度。還記得那時我一下課就會回到宿舍,熱切地跟台灣的好姐妹分享課堂上與同學討論爭辯的種種。我在那堂課的論文中討論《超級名模生死鬥》(America's Next Top Model)中的女性裸露、展示與扮裝,在期末的分組呈現則和同學一起進行性別翻轉拍攝計畫,拍出男版「傲慢與偏見」,男版「超級名模生死鬥」與女版「○○七」。後來,我也與沃芙教授變成好姐妹,我去美國開會時總不忘回威廉與瑪麗學院找她,她來台北開會時,我們每天都膩在一起,窩在台北各個咖啡廳角落進行我們女巫式的交談。
然後我與文化研究相逢。從美國回台灣的那一年,我遇見伍軒宏老師的「文化研究」與陳音頤老師的「後女性主義」(Postfeminism)。
在「文化研究」這堂課中,伍軒宏將五○年代末崛起的文化研究一一介紹給我們。我們看到克里德(Barbara Creed)如何結合精神分析與女性主義,在《陰性怪物》(The Monstrous Feminine)以經典恐怖片中的陰性怪物,拆解男性潛意識恐懼。我們看到班蕭夫(Harry M. Benshoff)如何以一本《衣櫃中的怪物》(Monsters in the Closet),將恐怖電影中的酷兒召喚出來,創立酷兒觀影新詩學。我們也跟著莫德烈斯基(Tania Modleski)的《羅曼史的甜蜜復仇》(Loving with a Vengeance),一起追溯羅曼史的族譜,踏入這個陰性文類的花花世界。
在陳音頤的「後女性主義與大眾文化」這堂課中,我們則討論九○年代在文化研究領域興起的後女性主義。後女性主義作為一種當代文化現象,反映出女性主義在九○年代以後的多重轉向。有人說,後女性主義強調女性情慾主體,以《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與《BJ單身日記》(Bridget Jones’s Diary)中充滿情慾、享受性愛的城市單身女子為代表。也有人說,後女性主義是少女女性主義(Girlie Feminism),是第三波女性主義中的「少女分部」,以「女孩力量」(Girl Power)與「陰性培力」(empowered femininity)的雙重概念,重寫少女身分與陰性特質的既有定義,於是少女也可以成為英雄,陰性也可以充滿力量。更有人說,後女性主義是後現代女性主義(Postmodern Feminism),象徵女人在後現代社會中對陰性身分的操弄與戲耍,從此單一固定的女性主體位置成為過去完成式,分裂與流動的複數女性主體才是性別的現在進行式。
於是在這堂課中,我們從辣妹合唱團(Spice Girls)的女孩力量討論到瑪丹娜(Madonna)的後現代女性主義,從《金法尤物》(Legally Blonde)的粉紅政治討論到少女雜誌的女孩時尚,從《霹靂嬌娃》(Charlie's Angels)的性感符碼討論到《超級名模生死鬥》的敢曝美學(camp),我們甚至辯論派瑞絲.希爾頓(Paris Hilton)究竟是叛逆少女還是萊維(Ariel Levy)口中的「女性沙豬」。
如果說女性主義給了我批判父權社會的基礎能量,後女性主義則替我的思考注入了新的活水,使我面對一波波不斷湧現的新興性別現象時,能夠避免僵硬的教條與訓斥,能夠分析其中的矛盾與曖昧,能夠跳脫傳統的二元與對立,也能夠看出可能的顛覆與叛逆。這堂課中,面對不同大眾文化現象,每個少女的立場與解讀也不同,更讓我相信我們活在一個女性立場複數化的世代。
從女性主義到後女性主義,從文化研究到流行文化,我的思考版圖慢慢浮現而出。然後,我開始想要書寫屬於自己的女性主義與文化研究。於是有了「後女性的魔鏡夢遊」。
二○一○年,我開始在部落格「後女性的魔鏡夢遊」上發表一篇一篇討論銀幕上性別現象的文章,也一點一滴試著建構自己的女性主義新詩學。之所以決定以「後女性主義」為出發點進行書寫,是因為我就跟著這些大眾文化成長,決定以凱莉、布莉姬、瑪丹娜,以及那脂脂粉粉的一切作為我的思考起點。
這是我思考最熾熱的時刻,也是我書寫最快速的階段。我不停地觀看,不停地思考,不停地書寫。剛開始寫時,還沒有太多人閱讀與回應,「後女性的魔鏡夢遊」就像是我的思考日記簿,也像是我的秘密研究室,我擁有非常大的書寫自由。我自主流女性主義批評中叛逃,從銀幕上的女性叛逆形象,思考後女性主義的種種顛覆潛能。我從《BJ單身日記》寫到《金法尤物》,從時尚電影新浪潮討論到恐怖電影中的新一波叛逆少女。當初怎麼也沒想到一寫就寫了五年。
二○一四年是我書寫的轉捩點。當時我在研究所研究莎士比亞,原本打算停止部落格書寫,專心作學術研究。沒想到二○一四年年初發表的一篇討論《星光大盜》(The Bling Ring)中崩壞女孩的文章一夕爆紅,我也在短時間內面臨了前所未有的迴響。有人秉持傳統女性主義觀點批判我,也有人看到後女性主義所潛藏的可能顛覆。因為一篇文章,原本差點遁入象牙塔的我,活生生地被重新拉回大眾文化中。
我又開始了部落格書寫,甚至接下了「女人迷」的專欄,探討日常生活中的少女情慾學。於是在研究所的最後一年,一邊到處出國開會,一邊寫大眾女性專欄,一邊完成與流行文化毫不相干的畢業論文。我的指導教授一直覺得很奇怪,一本論文寫了這麼久寫不完,她不知道的是,我表面上作學院內的莎士比亞研究,私底下卻書寫著大眾流行文化,那關於少女、情慾與時尚的一切。
成名之後,大澤找到了我。她是一個出版社編輯,原本卻是我部落格的忠實讀者。原來她很早就發現我的書寫。我還記得我們聊了一整夜,討論怎麼把部落格的書寫整理成一本書。後來,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閉關修煉,重新把過去五年的書寫中,關於九○年代以後銀幕上惡女形象的文章整理出來,整理出一部後女性主義時期的惡女史。五年的書寫,最終成為這本《惡女力:後女性主義的流行電影解剖學》。
《惡女力》就是女性主義與文化研究所談的一場羅曼史。
女性主義也好,後女性主義也罷,我不是很在乎表面的稱號與學術的爭論。我真正在乎的,永遠是惡女的叛逆姿態。這本《惡女力》,是為全新一個世代的惡女所寫的枕邊崩壞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