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才也得知天命
世間總有那麼一些事,非可以力競,不可以智勝,放在個人身上,叫時運,放在王朝身上,叫氣數,放眼天下,叫形勢。這才有了歷史的不盡精彩,也有了歷史的無限感慨。
天命
人類紛繁複雜的一切行為背後,最根本的驅動力是什麼?食色?財富?名聲?權力?
也許答案沒這麼簡單。
人,並不僅僅為稻粱謀。西元前四世紀,愛琴海畔,雅典的星光照亮了柏拉圖的《理想國》,大約二○○○年後,英倫那場慘烈的圈地運動,催生出莫爾的《烏托邦》。每個人心中,都曾描繪過一幅終極理想世界的圖景,有些人比較矇矓,有些人比較清晰,還有一些人,畢生致力於尋找和構建自己的理想世界。
司馬懿也是其中一員。
他的理想世界,對大家來說,並不陌生,根據司馬懿本人的信仰(服膺儒教),應該就是儒家經典所承諾的大同小康的社會,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修齊治平,國身通一,是維繫一個名、位、禮三位一體、秩序嚴謹、綱紀分明的世界。
這個理想,司馬懿似乎有條件儘早實現。他不像韓信,早年窮困潦倒,吃飯基本靠蹭,還要忍受胯下之辱,他也不像姜尚,白髮照清水,在渭水邊釣魚釣到八十多歲,才等來了識貨的周文王。
司馬懿,河內溫縣孝敬里人。說得玄乎點,他的祖先可以回溯到上古五帝之一的顓頊(高陽),即使按嚴格標準審查其家譜,至少也能上推到秦末。當時,原六國諸侯共起伐秦,趙國將領司馬卬,因積極參與這項光榮事業,得封殷王,建都河內。漢朝建立後,「異姓不王」,殷國便改成了河內郡。司馬氏以此地為家,傳十二世,世代為官,詩禮傳家,一直傳到了司馬懿的父親:東漢京兆尹司馬防。
因此,司馬懿從小不愁吃穿,也不愁沒書讀,尤為可喜的是,這位小同學天生聰明過人,勤奮好學,史書上對少年司馬懿的評價是: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剛斷英特,非常之器。
這個起點,看起來非常美妙,如果沒有意外,他將在通往「治世能臣」的道路上全速飛奔。
可惜,意外還是發生了,命運跟他開了一個濫俗的玩笑——生不逢時!統治天下長達四百多年的漢朝,正處在土崩瓦解的最後階段。
東漢外戚和宦官交替專權,到桓靈之世達到了極致,士人們一直在鬥爭,卻從未勝利過。東漢末年,又連續發生過兩次黨禁事件。因為以聯名上書支持正直官員的方式,反對宦官專權,士人們遭到肉體和心靈的重大創傷,第一次,遭遣返回鄉,終身不得做官(所謂禁錮)者有二百多人;第二次,僅慘死者就有一百餘人,其餘受牽連而死、徙、廢、禁者多達六七百人。
「黨錮」之禍,好比一對長期不和的夫妻,爆發了最後一次掐架高潮,之後的結果,是感情破裂,無可挽回。我愛你,你不愛我,你還縱容壞人削我。這事兒,擱誰身上誰委屈。
士人們從對君主的無限眷戀和絕對忠誠中解脫了出來,儒家那一套是非觀念,行為準則,失去了至高無上的光環。思想上的動搖,伴隨著政局的混亂,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董卓廢帝,群雄並起,漢朝滅亡。
這就是司馬懿降生的年代,一個與他的信仰背道而馳的年代,一個讓他看不清前途所向的年代。
他也曾憤懣,也曾憂愁,想要解救天下於水火(慨然有憂天下心),但他能做的,似乎只有歎息。也許,他可以憑藉家族勢力,組織起一支軍隊,然後……
一旦涉及行動,問題又繞回到原點,生不逢時,確切地說,他不但沒趕上能夠一展宏圖的盛世,連接下來那場群雄逐鹿的亂世盛宴,也起碼來遲了十年。
三國大事年表寫得很清楚:
西元一八四年,黃巾起義。
這年司馬懿五歲,應該已經不穿開襠褲了,大概剛剛開始學前教育,讀讀《論語》、《孝經》之類。
西元一八九年底,三十四歲的曹操號召各征鎮諸侯共起討伐董卓。
這年司馬懿十歲,大概讀了幾本書了,說他能參政議政,招兵買馬,絕對是胡扯。
西元一九六年,四十一歲的曹操把漢獻帝劫持到許昌,奉天子以令諸侯,劉大耳朵劉備被呂布一頓狠打,沒奈何,投奔了曹操。不久後的一個雷雨天,他倆將青梅煮酒論英雄。
這年司馬懿十七歲,該讀的儒家經典應該已經讀完了,也許,他在讀史,讀兵書,讀經濟博物。
西元二○一年,官渡之戰結束,四十六歲的曹操當上了司空。
這一年,司馬懿二十二歲。我相信,這時的司馬懿,已經成為天下最聰明的人之一了,絲毫無愧於前面所說的那些評價。而同時代另一個不世出的天才,今年剛二十,正宅在南陽的一座茅廬裡,悶著頭起草「未來政區圖」,那人叫諸葛亮。
司馬懿的名聲在家鄉廣為傳播,連曹操都聽說了。曹公是個求賢若渴的人,眼下又正是用人之際,因此,他殷切邀請司馬懿加入到革命隊伍中來。
但司馬懿毫無歸心之意。這也不奇怪,他幾乎是聽著曹操的事蹟長大的,效果拔群——對曹操,他的基本態度不好說是「不齒」,但起碼可以說「不敬」,「不服」。
全國人民沒有不熟悉曹操的吧,此公出身不太光彩:太監的孫子。《三國志》裡說,他父親曹嵩,是個來歷不明的可疑人物(莫能審其生出本末),過繼給宦官曹騰當養子。史家為了給孟德兄臉上貼金,想破了腦袋,也僅僅搬出一位漢朝相國曹參。
我個人覺得,司馬懿不至於僅憑出身就完全否定一個人。關鍵在於,他看不上曹操的品行和施政風格。
儒家講究「君子百行」,曹操一行也行不上,年少時為人「任俠放蕩,不治行業」,不讀聖賢書,完全不理會儒教那一套。在施政風格上,曹操「好法術而天下重刑名」,「細政苛慘,科防互設」,在刑法的質和量上都達到一個相當的高度。
至於用人哲學,往好聽了說,叫「唯才是舉」,往難聽了說,那簡直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什麼鳥都有。你說什麼,品行?節操?那些玩意暫不考慮(時忘道德)。
曹操不是司馬懿所欣賞的明主,因此,他不願到那個烏煙瘴氣的司空府裡去(不欲屈節曹氏)。「君子有所不為」!
但司馬懿畢竟不是禰衡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這個時代,不但「有所作為」要付出代價,「有所不為」同樣如此。而代價很可能非常沉重,很可能就是項上人頭。
不過呢,青年司馬懿還是硬氣了一回,他拒絕了曹操的邀請。拒絕方式很委婉,大家也知道,裝病,二十二歲,一百八十幾公分的大塊頭,就敢裝中風(風痹)。
這事,曹操不信,估計任誰誰也不信。
曹操折了面子,於是想了個法子,三更半夜派人到司馬懿家裡偷窺。來人看到的景象大致是,司馬懿嘴歪眼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這下曹操相信了嗎?未必!
但司馬懿無比認真和堅持的裝病態度,大概是感動了他,況且,他最近有點忙,還急著去消滅袁紹那幾個兒子,就放了司馬懿一馬。
建安十三年(二○八),曹操徹底消滅了袁氏的殘餘勢力,統一了北方,也當上了丞相。但這一年對他來說,其實是比較悲催的一年,他剛剛失去了一個重要的謀士:郭嘉。很可能就是由於這個原因,這年年底,他還將遭受一場慘敗——赤壁之戰。
也許是郭嘉的離去,提醒曹操補充人才,他又想起了司馬懿。
這一次,他沒有心情跟司馬懿捉迷藏了,派人去直接放話:你小子要是再推三阻四,直接下獄(若復盤桓,便收之)!史書上說,司馬懿怕了,因此就從了。
原因真的這麼簡單嗎?司馬懿是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膽小鬼?
在我看來,他不是怕了,而是對天下局勢看得更清楚了,大混戰基本結束,集團戰即將拉開序幕。經過這些年的冷眼旁觀,他也推算出,曹操集團最有可能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此時,面對曹操集團,司馬懿有三個選擇,我戲稱之為「三命焉歸」:抗命被捕,亡命天涯,認命效勞。
選擇前兩個,他會成為一個寧折不屈的君子,人們也許會對他的名節津津樂道,但僅此而已,對於他魂牽夢繫的天下,對於他念念不忘的理想,有什麼實際的益處?
司馬懿選擇了第三條路: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