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和尚
蘇軾的家被安排在西湖邊的鳳凰山上,這是一處兩層小樓。那時的領導階級的官員住房還沒有面積標準,我們猜想蘇軾的府第應該是不錯的。因為當時的官很少,杭州是大州,有兩個通判,就是兩個副職,一共三個官,其餘的公務員都是沒有品級的小吏,不像現在,一個地方大大小小的一堆官員。因為官少,住房就好安排,面積可能相對大一些。
從蘇軾家憑窗而望,真是無敵風景。向南可以看見錢塘江口,波浪層層,帆船點點;向北看,滿眼西湖的美景。杭州西湖一帶的美麗風光,自宋代以來,在一些文人的筆記裡,有很多精彩的描述。那是一幅生動的圖畫!讓人印象深刻的,一是西湖一帶熱鬧非凡。這種熱鬧不像今天「連假」的熱鬧,人擠人,人挨人,不是看景,而是看人。那時的人們很悠閒,也沒有現在那麼多流動人口。杭州的絲綢在當時已非常有名,西湖岸邊有不少很大的絲綢店鋪,各地的絲綢商人會聚於此,各種新奇的車輛在杭州和西湖岸邊的街巷裡慢悠悠地行駛。街巷裡不時有一些流動的商販,賣一些兒童喜歡吃的糖人之類,讓人吃一口,就懷念一輩子。還有一些民間藝人在街頭表演。街巷兩側,除了大的絲綢店,還有一些民間藝術品商店和酒店、飯店,各式小吃店。酒店和飯店都備有一二小漁船,到西湖中打魚,現打現做,現做現賣。二是有一些貴婦人在西湖岸邊的淺水中洗浴。我想,這個記載不會有假。因為,一個地方有山有水就有靈氣,特別是碧波蕩漾的水,那是一個地方的靈魂,是特別讓人迷戀的。三是夜幕降臨,在西湖的深處,不時傳來陣陣悠揚的笛笙聲。這讓西湖又多一分浪漫情調。
杭州美到什麼程度?為什麼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你只有在這裡生活一段,才能真正感受到這裡真的如天堂一般。天造地設的山水,不燥不濕的空氣,不冷不熱的氣候,滋潤著這裡的人們。蘇軾品嘗到了杭州的美麗,也品嘗到了地方官官場生活的滋味。
這是蘇軾一生中的快樂時光,他完全像一個仙人,自在於美女、和尚之間,他熱愛杭州的風光到了痴迷的程度,他甚至覺得,故鄉眉山也沒有杭州美麗。他的一首詩這樣寫道: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做官怎樣才能竄升,有人說,「無所求,一切捨,當大任」。就是說,只有一心一意,一切都不顧,就想著當官這一件事,才能求得大任。蘇軾既要照顧老婆孩子,與名妓、和尚打交道,又要縱情山水,這怎麼能當大任呢?這是被逼出來的,他本來是一個宰相的材料,不是「走楣運」嗎?那就只好享受這地方官的快樂了。
蘇軾遊歷的足跡不僅遍布杭州附近所有的山,他還遠足上海、嘉興、常州、靖江等地。他喜歡一個人爬山,那讓他感到自由自在,又能喚起他對山水的思考,對人生哲理的思考。
他有時一個人向深山老林進發,不爬到山頂絕不甘休。累了,就找一處廟宇,進去歇息一下,和和尚聊聊天。
蘇軾有好多親愛的和尚朋友。
我們猜想,他喜歡和和尚交朋友的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和尚在那個時代算是有文化的人,半個文化人吧。這些和尚從背誦佛經中學習到了很多知識,悟出了許多道理。他與和尚交流不但不困難,而且非常熱烈,不時碰撞出智慧的火花。直到今天,我們讀到這些他和和尚們的有趣故事時,還經常捧腹大笑。
第二,和尚修行往往選擇靜謐、宜人之處。這些廟宇處在深山老林,常常是風景最絕佳的地方,而這正是蘇軾遊逛的必經之地。
第三,當時佛教盛行,僅杭州地區就有三百六十座寺廟。蘇軾本來就喜歡佛教,他在孩提時代就受佛教的薰染。老家眉山附近有很多佛寺,他經常和弟弟蘇轍一起到寺廟裡玩耍,特別是嘉州,就是現在的樂山,那是他進京的必經之地,那裡依山而雕鑿的世界上最大的佛,總使他產生敬畏之心。
可以說,儒、釋、道三教都對蘇軾產生過重大影響。他的媽媽程氏是一個道教徒,她為兩個兒子聘請張易簡道士作為他們的私塾老師;同時,為了應對科舉考試,他又讀的都是儒家的經典著作。
蘇軾和很多和尚的關係都很「要好」。他剛到杭州,就和孤山的惠勤、惠思兩個和尚有交往,寫下了〈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
蘇軾和參寥和尚的關係也很密切。他貶官黃州期間,參寥還特地去黃州看他。此外,蘇軾還和清順、可久、惟肅、義詮等和尚有往來。
流傳最多的是蘇軾與他的摯友和尚佛印的故事。依我看,這些故事很多都是後來的文人瞎編的,有些也可能是佛印自己編的,藉借蘇軾來揚自己大和尚的名。
讓我們來分享一下這些名人逸事。
佛印雖然是出家人,卻餐餐不避酒肉。這一天,佛印煎了魚下酒,正巧蘇軾登門來訪。佛印急忙把魚藏在大磬(木魚)之下。蘇軾早已聞到魚香,故意說道:「今日來向大師請教,『向陽門第春常在』的下句是什麼?」佛印順口說出下句:「積善人家慶有餘。」蘇軾擊掌大笑:「既然磬(慶)裡有魚(餘),那就積點善,拿來共用吧!」
佛印和尚好吃,每逢蘇軾宴會請客,他總是不請自來。有一天晚上,蘇軾邀請黃庭堅去遊西湖,船上備了許多酒菜。遊船離岸,蘇軾笑著對黃庭堅說:「佛印每次聚會都到,今晚我們乘船到湖中去喝酒吟詩,玩個痛快,他無論如何也來不了啦。」誰知佛印和尚老早打聽到蘇東坡要與黃庭堅遊湖,預先在他倆沒有上船的時候,躲在了船艙板底下。
明月當空,涼風送爽,荷香滿湖。遊船慢慢地來到西湖三塔,蘇軾拿起酒杯,高興地對黃庭堅說:「今天沒有佛印,我們倒也清淨,先來個行酒令,前兩句要用即景,後兩句要用『哉』字結尾。」黃庭堅說:「好吧!」蘇軾先說:「浮雲撥開,明月出來,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黃庭堅望著滿湖荷花,接著說:「蓮萍撥開,遊魚出來,得其所哉!得其所哉!」這時候,佛印在船艙板底下早已忍不住了,一聽黃庭堅說罷,就把船艙板推開,爬了出來,說道:「船板撥開,佛印出來,憋煞人哉!憋煞人哉!」
蘇軾和黃庭堅看見船板底下突然爬出一個人來,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原來是佛印,又聽他念出這樣四句,禁不住哈哈大笑。 蘇軾拉著佛印就座,說道:「你藏得好,對得也妙,今天到底被你吃上了!」於是,三人賞月遊湖,談笑風生。
還有一次,蘇軾、蘇轍、佛印三人結伴同遊。佛印即興出句:「無山得似巫山好。」這個詩句妙在「無」、「巫」的諧音上。蘇轍對:「何葉能如荷葉圓?」蘇軾聽了,對弟弟說「以『何荷』對『無巫』,固然不錯,但改作這樣是否更好些:『何水能如河水清?』」佛印與蘇轍聽了,表示贊同,以「水」對「山」,勝在對仗更加工整。
蘇軾還曾對佛印開玩笑說:「你看,『鳥』這個字很有意思吧,寫詩的時候總是『鳥』對『僧』,『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佛印立即接過話題說:「您不是坐在我對面嗎?我是『僧』,你是『鳥』啊。」實際上,蘇軾認識佛印是在黃州,那已是六、七年以後的事了。佛印住在揚州,什麼時候到過杭州,正史並沒有明確的記載,蘇軾的詩文中也沒有留下記錄。有一個荒唐的故事,說佛印和李定是同父異母,因為李定的媽媽很放蕩,嫁過三次人。這顯然是不帶髒字地罵李定,是瞎編的。
一些文人的筆記裡和民間傳說中,還憑空編造出一個「蘇小妹」來。蘇軾真的沒有這個親妹妹。他倒是有個姐姐叫八娘,嫁給了表哥程才之,因為飽受公婆的虐待,最後慘死在月子中。這讓蘇軾的爸爸很心痛,他公開把程家大罵了一通,與程家斷絕了關係。這件事讓蘇軾的媽媽很為難,這也可能是她早逝的原因之一。
有一件事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蘇軾的媽媽怎麼就嫁給了蘇軾的爸爸?門不當,戶不對,這在那個時代是很不容易的。蘇軾的姥姥家可是個大戶,他姥爺當時在京城起碼是個正部級官員,怎麼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目不識丁的老漢的兒子呢?
蘇軾的爺爺蘇序確實是個奇跡,他家五代都是農民,怎麼到了他就能白手起家,掙了那麼多家產呢?蘇軾的家是很有點錢的,他爸爸到處遊學趕考,只會花錢,不會掙錢,他們當年居然能在京城買得起一處房子,這都是他爺爺掙的。歷史造就了一個偉大的蘇軾,這其中恐怕有他爺爺一大半功勞。難道蘇軾的媽媽嫁給蘇軾爸爸的理由就是因為蘇軾的家還比較富足?或許是看上了蘇軾爸爸的才華,認為他是「潛力股」?
蘇軾還有個堂妹,是他二伯父蘇渙的女兒。歷史上很多人猜想蘇軾和他這個堂妹相互愛慕或者有曖昧關係。我想這是可能的。
蘇軾的爺爺蘇序去世的時候,他伯父帶著一家老小從京城回眉山老家丁憂,那時蘇軾大約十一二歲,他的這個堂妹也大約十一二歲。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在當時已經較成熟了,蘇軾納王朝雲為妾的時候,王朝雲才十二歲。一個京城裡長大的女孩,回到眉山鄉下,這讓當時的蘇軾怎麼看都覺得有不一樣的美麗。這個年齡的孩子容易產生「初戀」。
還是詩歌惹得禍。人們從蘇軾的幾首詩裡分析出他與堂妹的戀情。
他的堂妹嫁給了靖江的一個叫柳仲遠的青年,蘇軾在杭州任職時,去過靖江幾回。有一次在他堂妹家一住就是三個月,留下了「厭從年少追新賞,閒對宮花識舊香」的詩句。
人們就認為,他的堂妹就是「宮花」,就是「舊香」。人們翻閱了他記述這次到靖江的很多詩,還納悶,有和他堂妹的公公柳懂一同寫作遊歷的記述,為什麼一次也沒提到他堂妹丈夫的名字呢?
還有一首詩是寫給太守陳襄的:
羞歸應為負花期,已是成陰結子時。
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
玉臺不見朝酣酒,金縷猶歌空折枝。
從此年年定相見,欲師老圃問樊遲。
人們怎麼也不明白,這首詩怎麼是寫給太守陳襄的呢?詩中「負花期」,「成陰結子」,「憐我老」,「金縷猶歌」,「空折枝」,「從此年年定相見」,怎麼能跟陳太守扯上關係呢?分明是一首愛情詩,分明是寫給他堂妹的:「我這次歸來實感羞愧,因自己誤了花期,耽誤了你的青春,你看你孩子都有這麼大了。可憐我已經老了,你卻還那樣嫵媚動人,一直在空等這遲來的愛。從現在起你我就會年年相見,以後還要在一起像樊遲問孔子怎麼種菜一樣學習種菜。」
到底蘇軾和他的堂妹有沒有私情,這是人家的隱私,別人說三道四,都是瞎猜,瞎操心。看來,不論什麼時候,社會總是有一種窺視他人特別是名人隱私的心理。蘇軾和堂妹情深,不影響他的政治前途,也不影響他此刻輕鬆快樂地為官。轉眼三年的任期屆滿。北宋「京察三年」的制度比較嚴,就是三年任期一到,就要按照「德、能、勤、績」幾個方面對任職官員進行考核。考核後,該提拔的提拔,該留任的留任,該交流的交流,該調離的調離。
這三年,蘇軾混得不錯,與兩任主管的關係都處得不錯,處理政務也比較順手,這讓他得以輕鬆、快樂地去遊山玩水。但是,他的內心深處還在和變法派較勁,他寫了許多反對變法、反對朝廷改革的詩。
蘇軾的詩是不是反詩?同情他的歷代粉絲都說,那怎麼能是反詩呢?而告他狀的人不但認為是反詩,而且反動透頂,以至於後來神宗皇上也半信半疑。詩是藝術,容易讓人產生不同的理解。蘇軾的詩到底有沒有攻擊朝廷?你說他有,他就有;你說他沒有,他就沒有。
在蘇軾的主動要求下,熙寧七年(一○七四年)九月,朝廷任命蘇軾為密州太守。蘇軾的這個要求,完全出於想離他的弟弟蘇轍近一些,此時蘇轍在濟南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