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拆開繫在右手手肘部分,為預防疤痕增生而使用的彈性束帶,熟練的為自己按摩。舒緩發炎的乳霜散發出西藥特殊的刺鼻味,瞬間充滿整個房間。小他一歲的弟弟還在雙層床的上鋪睡著回籠覺。雖然已經是國中生了,但目前寄住在舅舅家的兄弟倆,無可避免的共擠一間小臥房。
「喂!」大洪將束帶穿回手肘,並調整了與手臂和手掌接觸的部分,打點好自己每日的護理,他不客氣的用腳踢著上鋪的床板。
「喂!小洪,快起床!今天是星期天,我們要自己煮午餐,吃完還要去倒垃圾!」遲遲等不到回應,大洪決定不理會賴床的弟弟,起身離開房間。
除了雙層床,房間裡還並排了兩張書桌,使得房間只剩下一條狹窄通道。在他的書桌上,有座焦黑的獎杯,那是事故後,救難人員從現場為他們撿回來的。在燒焦的獎杯下半部,隱約可以看到上面印著「扯鈴冠軍」字樣,大部分的字都磨損到無法辨識,只留下教練姓名還分辨得出來,那是大洪與小洪的父親,曾為知名扯鈴教練的他,訓練出不少扯鈴比賽的好手。
大洪突然回想起自己的任性,他甩甩頭,想把愧疚的感覺甩掉。他打開房門走出臥室,一進客廳,就看到穿著粉紅色小洋裝的五歲女孩,安靜乖巧的坐在沙
發上看著繪本。「哥哥。」洪小妹一聽到腳步聲,馬上回頭探查,果然看到自己最愛的大哥
出現在眼前。她蹦蹦跳跳的跳下沙發,瘦小的身軀迅速撞進哥哥懷裡。「小妹,妳起得真早。」連忙接住飛撲而來的妹妹,大洪說道。「哥哥們都太愛睡覺了,我七點就起床了。」大洪瞥了一眼時鐘,時針指著八點,他覺得自己也沒睡多晚吧!只比上學日
晚起了一個小時而已。「舅舅和舅媽已經出門了。」洪小妹像做簡報般,認真報告大人們交代的事
物。「他要我們記得吃飯,冰箱裡的東西盡量用。」大洪點點頭。每個星期日是舅舅陪著舅媽到醫院做化療的日子,這天也不例
外。「你要唸繪本給我聽嗎?」小妹期待的說。「好啊!等我先弄個早餐吃。」
大洪隨手烤了片土司,就坐在沙發上陪小妹讀繪本,接著拖了地板,擦了窗戶,完成每星期分擔的家務,動作迅速又專業,他覺得自己將來必定是稱職的「家庭煮夫」。午餐時間一到,他俐落的打開冰箱,果然看到滿滿的新鮮食材,想必是舅舅一早就去市場買回來的。
因為火災事故留級一年的大洪,現在是國二的學生,自從被舅舅收留,經常幫忙生病的舅媽煮菜,在努力學著照顧自己和弟妹的鍛鍊下,他除了很會料理,所有家事也幾乎難不倒他。只見他熟練的拿出幾樣青菜、香菇、紅蘿蔔、九層塔和洋蔥等食材。
「哥哥,我要吃義大利麵。」洪小妹緊緊黏著可靠的大哥,跟前跟後的撒嬌著。
「沒問題,哥哥馬上煮最好吃的義大利麵給妳!」
「耶!」洪小妹開心的跳著奇怪的自創舞蹈,一轉頭,就看到小洪揉著眼睛,睡眼惺忪的出現在廚房門口。
「小哥哥,你比我還要晚起。」洪小妹像個小大人般,用食指囂張的比著小
洪。小洪完全不將妹妹的責備看在眼裡,伸手一抓,像拎小貓一樣輕鬆將小女孩扛上肩頭。小妹一坐高,也忘了指責,興奮的在哥哥肩頭上東張西望著。「你帶小妹收拾餐桌和準備碗筷,再五分鐘就可以開動了。」大洪忙著煮麵,不忘提醒弟弟做事。
小洪半睡半醒的點頭,這才放下小妹,領著她一會兒拿抹布擦桌子,一會兒擺放餐具,彷彿以前還住在家裡時一樣,只是現在帶頭的不再是爸爸和媽媽,而是哥哥帶著妹妹了。兄妹三人默契十足,沒一會兒,大洪特製的義大利麵就端上桌了,濃郁的番茄與九層塔的香味互相交疊成一場美妙的饗宴,瀰漫整個公寓,而桌上也早已準備好三人份的餐具。
「我開動了!」
「小妹!」大洪趕緊阻止:「開動前要說什麼?」
「喔喔!」小妹趕緊放下筷子,學著哥哥閉上眼睛,嘴裡默唸著感恩的話:
「謝謝舅舅和舅媽的收留,在天上的爸爸啊!請保佑我們,我們要開動了。」
飯前的感謝儀式是大洪想的,為了讓自己和弟妹們能時時提醒自己感恩,以
及不要忘了爸爸。大洪心滿意足的看著弟弟與妹妹吃得津津有味。兄妹三人狼吞
虎嚥的享用完洪家特製義大利麵時,大門開了,一名穿著小碎花裙,滿臉憔悴的
中年婦女出現在門口,旁邊站著同樣疲倦的中年男子。「舅媽,舅舅。你們回來啦!」大洪趕緊從桌前起身,到門邊幫忙提東西。「回來了。」舅媽將手上的物品交給大洪說:「你又煮義大利麵啊?」「嗯!你們吃過了嗎?我可以再煮,馬上就好。」「不用了,我們在醫院吃過了。」舅舅欣慰的看著懂事的姪子。「舅媽!」洪小妹用童稚的嗓音開朗的打著招呼,她熱情的飛奔向前。「小慧,妳有乖乖看家嗎?」「有!哥哥們都睡得好晚,我第一個起床!」「這樣啊!妳真厲害!」舅媽讚賞的摸摸小妹的頭說。假裝沒聽到小妹的告狀,大洪關心的問:「舅媽,今天情況如何?」「嗯!和平常差不多。」
「等到十月左右,就要搬到醫院去住了……」舅媽平靜的說。「大洪……不久會有社工來看小妹……」舅舅嚴肅的提醒著。聽到社工要來的消息,大洪心情有些激動,但他只是默默點頭。這是他們早
就知道的事,舅舅和舅媽為他們做了很多,甚至無期供應他們兄弟倆醫療與學費,沒有小孩的舅媽也一直將小妹視如己出,只是情況已經不允許了。看著舅媽虛弱的扶著沙發,而舅舅疲倦的走進房間的模樣,大洪將已經到嘴
邊的話硬生生吞回肚裡。「那我們出門去倒垃圾了……舅媽妳好好休息。」「好,那就麻煩你們了。」舅媽慈愛的微笑說。出門前,大洪不忘戴上棒球帽,穿上薄外套,做好防曬準備。在玄關旁有面
穿衣鏡,能將站立在門前的身影完全映照出來,大洪撇過臉,刻意避開自己鏡中的影像。「小妹,走吧!」催促著還在幫小妹穿鞋的小洪,大洪壓低帽沿,提著兩袋垃圾率先走出了家門。
兄妹三人提著垃圾迅速下樓,巷口已有許多等待垃圾車的街坊鄰居,其中一
位牽著小男孩的媽媽,看到大洪後,明顯露出混合著害怕與同情的表情。「媽媽,那個大哥哥長得好奇怪喔!」身邊的小孩就沒大人那麼體貼了,直
接用手比著大洪喊道。「不要亂指!」小孩的媽媽趕緊向兩兄弟欠身,迅速帶著孩子離開。大洪不自在的壓低帽沿,將臉上的紅腫傷疤隱藏在陰影中。「有什麼好看!」大洪正想大聲抱怨,小洪趕緊將手搭在哥哥肩上,提醒他
保持冷靜。等那對母子走遠了,大洪才賭氣的踢著一旁的電線桿。「可惡!有這麼稀奇嗎?」他到現在還不習慣自己已經改變的外表,尤其被陌生人盯著瞧時,更是讓他
渾身不自在,只希望傷疤能盡快褪色,越不顯眼越好。「哥哥?」看到哥哥一臉不悅的模樣,洪小妹擔憂的仰著小臉問道。「沒事啦!走吧!」大洪深吸了幾口氣,提醒自己要做好弟妹的榜樣,他回
頭對著妹妹露出微笑。丟完垃圾後,他們趕緊沿著人行道遠離巷口閒聊的人群。「哥哥,今天要去看媽媽嗎?」小妹期待的問道。「今天不去。」大洪接著說:「今天療養院要做定期消毒,所以不開放訪客
喔!」「我們不是訪客,我們是媽媽的小孩耶!」「小孩也不行喔!」「喔……」洪小妹難掩失望的表情。「下個星期就可以去看媽媽了,忍耐一下吧!」「嗯!」「為了補償妳,哥哥帶妳去公園玩好不好?」聽到可以到公園找朋友,小妹收起失望的情緒,一馬當先的歡呼著跑向前。「耶!走快點啊!」小妹玩心大發,一到公園,馬上往兒童遊樂區奔跑過
去,不一會兒功夫,就和盪鞦韆附近的小朋友們打成一片。反觀大洪和小洪,這對兄弟沉默的坐在遊樂區旁的長椅上,一點也不像他們那年紀的青少年,陰鬱的兩人只有在小妹向他們揮手時,才會露出笑容。
「十月……」大洪彷彿在向小洪說話一般,又彷彿是自言自語的低聲說著:「喂!這樣下去,小妹就要被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