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半鈴響
悠閒輕快的爵士樂,流淌在剛裝潢好的日式禪風客廳。十四歲的釉釉,獨身坐在矮桌旁翻著水彩畫冊。釉釉綁著雙邊馬尾,俏皮可愛的神情中已帶著一些少女的嬌態。釉釉的鼻尖微挺,有著如混血兒般的精緻五官,個性天真善良的她,不只是一個喜歡上網瀏覽可愛動物圖片的純真女生,更是班上很有人氣的學藝股長。
「姊姊真慢啊!今天一定又跟男生出去,假借『做報告』之名,行『約會』之實!」釉釉嘴上雖埋怨,心底倒是挺羨慕大學生的姊姊。
「大學生自由自在的,真好!加上爸媽又長期定居在高雄,留我們姊妹倆在北部的家,同學們都羨慕我們很逍遙自在。」釉釉回想起爸爸剛到高雄開寵物診所時,因為事務繁忙,媽媽也南下定居,照顧爸爸日常起居,而自己就跟姊姊同住。
姊姊平常也不給釉釉太多壓力,姊妹倆每天除了忙課業外,就是學畫畫、聽音樂,跟同學出去玩。若遇到姊姊早出晚歸,有時一天都見不上一次面。
難免,釉釉的心中也會感到有些寂寞。
「還好,我最近交了一個新朋友。」釉釉甜蜜蜜地望著桌下,桌底下的這位「新朋友」也探出頭來,對釉釉搖了搖尾巴。
牠是隻長毛公狗,身上白底花色,長毛上疊有黑、棕色塊,是頭漂亮中型犬,年約五六歲。
「斑斑,怎麼皺著眉頭?我好不容易才通過大樓的管理員,把你偷渡進來的耶!」
斑斑搖搖尾巴,細長的雪亮眼睛卻不安地望向客廳大門,似乎是對於如此明亮乾淨又開著冷氣空調的環境不適應,想回到街頭呼吸新鮮空氣。
斑斑與釉釉,相遇在一個下著雨的早晨。
那天,釉釉身體不舒服想請假,姊姊卻罵她找藉口想逃課,這對於一向認真向學的釉釉來說,不但是天大的誤解,更造成釉釉的不平衡。
「從小,姊姊自己明明最愛偷懶請假,卻把自己的價值觀套在我身上!我跟她才不是同個檔次的人!我明明是真的生病,卻要被她羞辱……算了,我乾脆就病死在學校好了!咳咳咳……」釉釉拖著疲憊的身體,怒氣沖沖地走到公車站搭車。
至於姊姊為什麼一大早就把釉釉趕到學校?大概是因為她又要邀請一票大學的男男女女來家裡玩吧!
釉釉越想越不開心,連路也沒看,一恍神,眼前的人行道上竟衝出一輛阿婆騎著的機車。
「啊啊!危險!」阿婆雖然嘴裡大喊,卻似乎沒有急著煞車的意思。
「嗚嗚!」腳邊傳來一陣嗚咽聲。釉釉整個人往旁邊傾倒,差點摔在天雨路滑的磚道上。
「哎唷!夭壽喔!」阿婆連停車的意思都沒有,慌忙把車子騎走了。
「喂!」釉釉氣憤地想找她理論,這才發現自己之所以毫髮無傷,是因為……
方才,有個東西將她撞離了道路。
那是一團濕濕、大大的斑點毛球。仔細一看,竟是一頭花紋與體型都類似邊境牧羊犬的中型花毛狗兒。
「天啊!你還好嗎?」釉釉蹲下來,摸了摸這頭花花的公狗。狗兒趴在路上,顯然是代替釉釉,被阿婆的機車給擦撞到了。
「能站起來嗎?」釉釉撿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傘,將這頭花狗給扶起。狗兒勉強走了幾步,樣子不太對勁。
「你這樣不行!得去看醫生!」釉釉急忙拿起智慧型手機,查到兩個路口外有獸醫院。
狗兒明顯地是條流浪狗,身上的毛髮糾結不堪,隱隱發臭,但釉釉從小就看過獸醫爸爸救治無數條這樣的狗兒,根本也不覺得怎樣。
「流浪狗之所以會流浪,大多是經營寵物生意的商人繁殖過多,加上無良飼主的不當棄養,才會讓牠們在街上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生了病沒人理,當然就會彼此傳染疾病。如果沒有結紮,狗兒自然也會進行繁殖動作,讓更多不幸的小流浪狗誕生在這世界上。」從小,獸醫爸爸就常跟釉釉姊妹倆解釋流浪貓狗的知識,因此,釉釉對流浪動物,總是多了幾分同情。
眼前就有一隻需要幫助的流浪狗,釉釉當然不能輕易走開。即使自己也患了感冒,喉嚨隱隱作痛,頭疼欲裂,釉釉仍堅持親自送狗狗就醫。
「不行!不能讓牠進來喔!」好不容易走到寵物診所,護士小姐看見又臭又髒的流浪狗,花容失色。
「我會幫牠付醫藥費,請你們幫牠看看好嗎?」釉釉央求著。「牠剛剛被車子擦撞到,不曉得有沒有怎麼樣……」
「這……我不能作主喔!得請醫生來!醫生准許牠進來,才能進來喔!」護士小姐的手死命擋在診所玻璃門後,絲毫沒有放狗進門的意思。
「嗚嗚……」狗兒似乎也知道自己被人嫌棄,垂頭喪氣地轉過身。
「不行,你還不能走喔!」釉釉心疼地抱住狗兒。
「小妹妹,不好意思,請問妳的狗是要看什麼病?」穿著拖鞋、披著白袍的年輕獸醫,緩緩地走來。他鏡片後方的眼神有幾分嚴厲,或許是嚴肅認真的個性使然。
「牠剛剛被車子擦撞到,現在不太能走。」
「好。」醫生不苟言笑,觀察了狗兒的外觀之後,便輕輕將狗兒抱到看診台。狗兒碩大的身體緊緊貼在醫生身上,釉釉不禁覺得,醫生雖然不愛笑,卻充滿了溫暖。
這讓她想起自己的爸爸,不過,眼前這位獸醫比爸爸年輕十多歲。
只見獸醫把狗兒放在看診台上端詳,量了肛溫、聽了心跳。
「嗯……牠的後腳摸起來好像有些舊傷,另外,牠之所以走不太動,應該是血糖太低了,跌倒後一時站不起來。外表沒有任何外傷喔!若要照X光,就要打麻醉,但我不建議流浪在街頭,身體狀況已經不佳的狗狗突然打麻醉,妳要讓牠住院觀察嗎?還是要帶回去,若進食後仍有異狀,再回院檢查?」
釉釉聽了醫生一連串的說明,眨了眨清亮的眼睛,一時間有些難以消化他說的資訊。「那……先留院觀察好了。」
「沒問題,有任何問題,都請打櫃台名片上的電話問我。」醫生拿出醫院的名片,雖然臉上仍舊毫無笑容,作風卻十分的「阿莎力」,很果斷直率。
釉釉親自餵完狗狗,付了食物與住宿費用後就先離開了。
當她隔天再去探視狗狗時,因為吃飽喝足,狗的步伐顯得輕盈有力許多。
「我知道妳家可能不容許養流浪狗,不過,現在外面捕狗隊的人,會優先抓走沒項圈的野狗。」狗兒出院時,醫生遞出了一個全新的項圈。「這個項圈送妳們,上面有掛已施打狂犬病疫苗的小圓牌,讓路過看到狗的人不至於恐慌或者排斥牠。」
原來,醫生還幫狗兒打了狂犬病預防針。
釉釉十分感動,抬頭望著醫生胸前識別證上的大名,他姓李。釉釉決定好好記住這位李醫生。
李醫生雖然臉上幾乎沒有笑容,但只要釉釉有疑問,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詳細解說,之後,釉釉每天都拿著狗食,親自到巷口尋找狗兒的身影餵食牠。久而久之,釉釉也開始學會每個月幫狗兒點防蚤藥,並定時餵狗兒預防藥,防治可怕的心絲蟲病。
而狗兒的名字也不再只是「狗兒」,而是被冠上了一個新名字——「斑斑」。
斑斑這名字,呼應著狗狗身上的長毛白底棕黑花紋,釉釉每週都親自在大樓下方的花園澆水區,替斑斑洗澡。
「姊姊,我們把斑斑養在家裡好嗎?牠現在很健康,個性又很穩定。」
「不行啦!這種來路不明的狗,說不定年紀很大了,萬一養不久就死掉,妳會傷心的!」姊姊總是拒絕釉釉「收編」斑斑。「而且呀,斑斑這輩子流浪習慣了,妳要是真的每天把牠關在家裡,搞不好牠會得憂鬱症喔!再說,我上大學每天一堆活動,自己都很難準時吃飯了,妳不久也要上高中、補習,然後念大學,真的有辦法好好照顧狗嗎?」
姊姊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但釉釉仍鍥而不捨,每次與住在高雄的媽媽通電話,一定會提到斑斑,然而,媽媽的看法也跟姊姊一樣。
「釉釉呀!」媽媽無奈地說:「你爸和我其實都很喜歡狗,但我們的生活型態真的不適合養狗。妳和姊姊都還在念書,爸爸又忙得要死,而且我們又不住在一起,不能因為一時衝動、同情就驟下決定喔!這樣受苦的,到頭來還是寵物啊!」
「嗯!我知道了。」但釉釉的心底始終沒放棄。這天,她好不容易瞞過大樓守衛與管理員,將斑斑偷偷帶回房子裡。
「原來,有狗狗陪在身邊,一起看電視、聽音樂的感覺,是這麼安心……」釉釉摸著斑斑的毛髮,一面等著姊姊回家。
不過,斑斑看起來卻一點也不放鬆,彷彿待在房子裡心情很悶,想快點出去似的,死盯著大門。
「唉!斑斑,你就這麼想出去喔?」釉釉感到非常失望。「想說偶爾把你帶上來吹冷氣,你卻這麼不領情啊!」
「嗚嗚……」斑斑輕聲鳴叫著,壓下耳朵,似乎在撒嬌,也在抗議。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啦……唉!如果我能明白你想說什麼就好了。」就在釉釉自言自語時,大門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我回來囉!」姊姊身上帶著淡淡的啤酒味,喉嚨有些沙啞,大概又跟同學跑去KTV唱歌了。
「妳回來囉?」釉釉仍老神在在地撫摸著斑斑。
「咦?啊!」姊姊看見斑斑窩在桌子旁,往後大跳了一步。「狗……狗為什麼在家裡?妳怎麼偷偷把狗帶回家裡?」
「妳每週都帶朋友回來,我當然也可以偶爾帶我的朋友來啊!」釉釉翻了翻白眼,對於姊姊誇張的反應,感到啼笑皆非。
「不行啦!外面的狗怎能突然帶回家裡!」聽到姊姊高分貝的抗議,斑斑似乎也很不自在,連忙驚慌地起身。
「妳可以不要這樣嗎?嚇到牠了啦!」釉釉非常不開心。此時,斑斑飛快地竄到姊姊身後的大門,舉起前腳抓著門板。
「妳看,牠明明就很想出去!都是妳把牠帶回來關在這裡,牠會分不清楚哪裡才是牠的家啦!」姊姊得意地笑,順手替斑斑開了門。
斑斑奔到前廊上,釉釉擔心地追了出去。
「不行喔!萬一被大樓警衛看到,你會被通報到收容所抓走喔!」釉釉連忙把斑斑帶進電梯,從後門將斑斑低調地送回街上。
望著斑斑離去的身影,釉釉的心底湧起一陣寂寥與無奈。原本期望能偶爾與斑斑在室內一起吹冷氣、讀書、看電視,沒想到,斑斑似乎還是鍾情於戶外的生活……
釉釉沮喪地回到家時,正巧聽到電話鈴響。
這麼晚了,會是誰打來呢?
「真是的!也不接電話!」她唸著姊姊,連忙接起話筒。
「釉釉!」電話那頭,傳來媽媽慌亂的聲音。「爸爸有回家嗎?」
「沒有哇!怎麼了,妳和爸爸吵架囉?」釉釉問。
「這倒不是……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了什麼刺激他的事……」
「怎麼了?」聽到媽媽如此魂不守舍的語氣,釉釉也擔心了起來。「難道爸爸怎麼了……」
「他突然失蹤了!從前天開始,就沒去診所上班,也不回家!我問了好多親朋好友,也問了高雄本地的獸醫同業,沒人知道他怎麼了……唉!稍早我已經打電話報警了!」
「什麼,爸爸失蹤了?」姊姊慌慌張張地跑來,搶過釉釉手中的話筒。「那現在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