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招搖山上,巴朗族。
群峰繚繞,清晨的初陽不經意灑下絲絲光輝,明亮了最睥睨群山的陡壑。
峭壁彷彿張開了獠牙,在天地間長嘯,赤裸著上身的男人們進出著位在峭崖中開通的礦井,將一車車剛開採的礦石送上沿著峭壁搭建的粗麻繩。
偶爾,忽奔至此的烈風糾纏著,震落了峭崖邊的細碎石塊,吹得崖上的人們搖搖欲墜,教人看得怵目驚心。
粗麻繩鉤掛在銅製的齒槽上,藉由不斷的運轉,送著一車一車甫開採的礦石直至山下。
這方,一群人一早便宏亮的吆喝著,指揮一旁排成一列的男人們,將運送下來的礦石,一車車給搬下來。
獸師早領著一隻隻巨大綠殼的旋龜在一旁等待,旋龜們的頭像是黃鶯,頭上和頸上都長著細羽,每一隻的顏色也都不大相同,牠們正張著尖銳的鮮紅色鷹嘴,發出尖銳的啼叫聲,後方粗長的蛇尾也不耐地拍甩著,像是在催促著人們動作再快些。
受指揮的男人們吃力地將礦石搬上旋龜巨大的龜殼上,再由獸師指揮著牠們運往下一個目的地。
這些男人們多是因為繳納不出稅物,而被送來族裡的礦場做徭役,以勞力來償還。
因此,並不是各各都身強體壯,這些人中,有家中造竹簡的、有牧羊的,其中也不乏族裡的講學先生。
巴朗族規定每年每戶均須繳納稅物,稅物的計算和每戶的人丁數量及收支有關,主要是繳給族裡的大長老。
一般老百姓無法得知稅物的計算方式,都是由大長老底下的長老們經過計算後公告得知,每年繳一次,主要以繳納貝幣、玉和牲畜為主。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家中人丁越多,所需繳納的稅物就越多。
繳不出稅物或是繳納不足的人家,族裡便會分配他們到礦場、兵隊、鹽窯等不同的地方,以徭役償抵當年繳不出的稅物。
在這些地方幹活兒,或多或少都具有相當程度的危險性,大家只能自求多福。
排成一列的旋龜迅速的將沉重的礦石運送到礦場外圍的空地,那裡沒有礦井附近飛濺的礫石,也沒有冶煉礦石的炙熱,而是一個清靜的空曠地,空地的外圍有個小樹林,那兒在夏日正好可以遮掩住烈日。
旋龜們到達後,在獸師的指令下,將身體的後半部蹲低,粗壯且有力的蛇尾捲住盛裝礦石的銅車,慢慢將它們卸下來。
一旁早已等待多時的幾位姑娘們合力將卸下的銅車拉到一旁,好讓等下幹活兒時不會太擁擠,其中穿青綠色衣裳,笑得眉眼彎彎的姑娘摸了摸其中一隻長了鮮黃色柔軟細羽旋龜的頭。「好乖,好乖,這些天都不會胡亂啼叫了呢!賞你一顆果子吃。」
旋龜張開尖銳的鷹嘴,一下子就把那顆粉色多汁的野果吞進肚子裡,並滿意地搖了搖粗壯得嚇人的蛇尾巴。
「元湘,別老亂餵食果子,要給獸師發現了,少不了一頓罵。」
待獸師領著旋龜走遠後,一旁的張琳沒好氣的提醒著她。
張琳是在這和元湘感情最好的姑娘,兩人從早到晚都一同工作,一同吃飯,無話不談。
「我會很小心不讓獸師發現的,妳瞧,脾氣最拗的這隻自從我給牠果子後,越來越乖了呢!」
幾隻旋龜裡,單單就牠脾氣最差,動不動就胡亂拍甩蛇尾,不時昂揚著頸子發出尖銳的鳥啼,還曾經弄傷過幾名姑娘。
「妳自行當心便是。」兩人一邊拖著銅車,一邊找了個樹蔭,好確保待會兒不會熱著。
在這裡的姑娘都是沒能繳稅物而來這幹活兒的,通常族裡對於稅物繳納不足的人家,都會徵招有力的男丁。
不過依族裡的規定,稅物是可以記名繳交的,重男輕女,在這個時代很常見,不少戶人家都會先把家中男丁的稅物繳清,好確保家中能有從事生產的人力。
到了年底要總清算的時候,偶有幾戶人家繳不出剩下的一點稅物,這時通常就會犧牲家中的姑娘。
「琳琳,就委屈妳這一年,明年爹和妳哥哥們會更努力,定替妳繳清,不讓妳再做徭役。」張琳忽想起爹當時對她說的話,不禁苦笑了下。她家是務農的,還得看天吃飯,前年,遇上數月不止歇的大雨,作物都給淹壞了,影響了家中生計,繳不出她的那份稅物,為了確保家中還有能幹活兒的男丁,只得犧牲她。
兩人將銅車拉到樹蔭下後,捲起袖,開始徒手在滿車的礦石中撈出泥沙,夾雜在其中的一些枯枝、碎瓦片和礫石也要挑掉。
開採下來的礦石,會先送到這裡初步將車裡的雜質一一去除,比起其他粗重的活兒,這較適合姑娘家做。
不過泥沙中常常有瓦片或是又粗又刺的石子,一個不當心就會刮傷,因此兩人的手上,一直有深淺不一的舊疤和新傷。
「咱們待滿一年離開這裡後,往後可得加把勁兒,別讓自己再來這地方。」張琳因痛暫時停下手邊工作,將一早採來壓成泥的藥草塗在手上的傷口,再拿片細長的葉子,將草泥覆蓋住,在手掌上繞了一圈後,將元湘昨晚熬煮的藍蕉葉汁液塗在葉子的邊緣,黏住葉子,好固定住以保護手上傷口。
說來,能有這法子,還多虧了元湘,她生在醫者之家,自小耳濡目染,懂得不少,尤其對於藥草的運用更是精熟。
這藍蕉的果實是艷麗的靛藍色,上頭還有一條條紅色的條紋,有毒不可食,但是其葉子卻有益氣的功效,而且將它熬煮後,會變成有黏性的稠狀液體。
她只比元湘早了一旬來到這,每一天幹完活兒後,手都疼到無法入睡,家裡也沒有多餘的貝幣能讓她老是傷了就去看大夫,只好每次下工就到溪邊泡泡水,希望藉由清涼的溪水減輕疼痛。
「能怎麼加把勁兒啊?」元湘一邊笑著答問,一邊也取來草泥和藍蕉葉汁液處理起自己手上的傷。
「除了賣力兼活兒賺貝幣,咱們姑娘家最快的辦法就是找個好夫家嫁了。」
旋龜不斷地將一輛輛的礦石送來,兩人閒聊歸閒聊,手卻不敢怠慢,要是做得慢了,輕則挨打受罵,重則還得增加留在這的時日。
「也得那未來的夫家能寵咱們一輩子,看看妳們家隔壁的張姐,嫁了那王家的漢子,沒幾年便被休了,可憐的她孑然一身的離開王家,娘家也窮困,沒能讓她依靠,現在聽說在另一邊的礦場呢!」眼見夕陽將要西下,元湘一邊感嘆,一邊加快動作將雜質挑出,這初步完工後,還得送到下一站讓人家將礦石分好。
初步將雜質挑出的礦石,便送往下一站,讓他們把銅礦裡夾雜的金石、石炭等不同的礦物細分出來,得確保剩下的銅礦沒有參雜其他種類的礦石,才能送到大熔爐去化成精純的銅液,然後鑄造成各種兵器、禮器和食器,這事不但需要體力,而且沒經過長時間的訓練是做不來的。
夜幕初降,兩人總算把今日的事給做完。「我覺得有個人可以一同說說話,做事的效率更好,也不會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呢!」元湘一邊說著,一邊收拾著挑出來的泥沙,清掃著環境,準備要回家去,只是想到那個家,笑容不免有些僵硬。
「我很感謝妳,說句真實的,在妳來之前,我每日都覺得時間好漫長,事情好似無盡無涯,做也做不完。」
張琳忽然快步奔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在這兒,咱們倆可以互相照應,誰也不會覺得寂寞;可在家,妳得敞開心。」
看著雖然認識的時日不多,但早已把自己當成知己的張琳,她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沒有那麼不幸。
雖然那個家早已變調,但她還有張琳、還有孫傑、還有鄭雲,他們每一個都待她好,把自己當成家人一樣,也許她……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寂寞。
「在那個家,我開始習慣不要有情緒了。」
聽了不忍,她拍了拍元湘的肩。「明早的吃食,我剛好做妳最愛的梅子飯糰和醃菜,也給妳備上一份,別太晚來。」
「當然。」她心中明白張琳的好意,況且,她的醃梅子可不是說說而已,那味兒入得透,酸味中有些許的鹹,又有淡淡的甜,拿來做飯糰和醃菜,一口咬下,梅香四溢。她每回都吃得差點連舌頭都要吞下,在這樣的溽暑吃正好,那酸甜清爽的滋味,總能讓暑意消了大半。
落日晚霞,金黃色的光芒自山巔處流露,離開礦場和張琳道別後,元湘一邊期待著明早的吃食,一邊哼著小曲兒,往自家方向走去。
遠處已經可見幾縷裊裊的炊煙,清風中還隱約伴隨著淡淡菜香,家家戶戶都在燒飯了呢!
回想起以前的自己,總是在娘燒飯時跟前跟後,那時年紀還小,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端端菜、擺擺筷,等待著爹和兩個哥哥看完前廳的病人,一家子圍著不算大的木桌一起吃飯,還不時夾雜幾絲歡笑,那飯,吃起來特別香。
隨著自己漸漸長大,爹覺得自小便讀醫書的她,該是可以學著看病的時候了,可爹也在這時發現她竟沒有元家歷代醫者皆有的聽診能力。
元家兒女,自古皆有只需用耳,便可聽音辨脈的聽診能力,有些不同脈象間的急、緩、虛、實僅有細微差距,一般大夫難免偶爾誤診,可元家兒女與生俱來的聽診能力,卻可以明白的聽清脈象。
但是,她沒有遺傳到這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