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以小詩解題人生------木焱的《候鳥微積分》詩集
木焱相信靈光,靈光一閃即成詩國。除了其他文類和跨界創作之外,他熱愛短詩。短詩的一瞬雖不盡然即成永恆,然而,靈光一瞬卻是最接近美學的直觀,以及信仰。
他已出版過兩部短詩集《毛毛之書》和《帶著里爾克的肖像流浪》,這部《候鳥微積分》是他的第三部短詩集,也是很重要而有特色的一部。
木焱出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後曾就讀及工作於台灣,多年來他在馬來西亞與台灣之間像「候鳥」一樣,形成他內在漂泊的性格,就像「那些飛翔的人∕弄丟了腳∕愈飛愈疲累」。然而,他找到安頓身心最佳的方式,亦即讓詩成為超越國界與地域的永恆故鄉。詩在何處,何處即成故鄉。
為什麼短詩集叫做《候鳥微積分》?我沒有問他。「候鳥」我能理解,而「微積分」呢?記得木焱早年(二十二歲)寫過一首得獎長詩〈2〉,提到「微積分」:
我要在一堆2中尋找我的歲數,
我的分數,我的時間,我的睡眠,
我的學分,是很難的,我微積分又不好,
一堆2總有的面積,很難講,
很難解釋,雨滴的體積也是,
我是交卷了,鐘也敲了,同學也走了。
我是念統計系的,依稀記得解面積與體積時,微分與積分互為逆運算,在深層的數學領域中,微積分學通常被稱為分析學,是一門研究變化的科學。木焱輕輕鬆鬆代入微積分,「2」是他自我的投射,微積分在〈2〉之中不斷分解、分析詩人的焦慮------直到大家都走了,詩人終究要自己面對未來人生難解的數學題。作為詩人,孤獨是難免的。對詩的形式,木焱微分再微分,如他所言:「刪除一些繁複與華麗不實的形式後,我僅以原始、乾淨、直接的方式呈現。」然後,賦予純真,「候鳥在算數:∕小孩何時放假∕風箏何時升空?」他改用想像力,在生活之中不停地微分、積分,也許答案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解題生活的過程。
把記憶拉回多年前。
認識木焱是我於明日工作室任職時,木焱就讀於台大化工系(沒辦法,就得念微積分了),暑假期間來公司工讀,那段日子來工讀的還有楊佳嫻、林德俊等等秀異的學生,如今都已是質量俱佳的新一代詩人了。年少時的木焱對詩熱忱,直接而明朗,好惡分明,那時他大量吸收各類作品,瘋狂寫詩,在詩集《毛毛之書》裡他這樣道:「有時寫在考卷背後,有時寫在咖啡館的紙巾上,或者幾張印壞了的A4白紙,從圖書館的影印室撿來,就在館內神秘地塗寫。」那段青春時光,他除了開始在網路BBS上大量寫詩,也在誠品書店抄寫詩集,參加文藝營,更在公館地下人行道販賣自印的詩集……總覺得木焱本身活得像一首詩,以最自由的形式、極端前衛的行動,發皇他一個人的詩派。
他的性格鮮明,從不隱晦地閃躲詩人的身分,愛恨都不避諱地攤在讀者面前。我始終認為,成為詩人的第一要務是真誠,木焱不僅擁有這份赤子之心,而且不可思議地延續迄今。
短詩的詩體,意外地符合網路時代,在臉書、簡訊文學,都有許多詩人戮力及實驗過。國內外詩人也紛紛實驗過一行、二行、三行……十行等等短詩體,便條詩也曾因運而生。然而,我的觀察是,木焱並不讓「詩體」侷限住,他採取更開闊的美學態度,這點可以從他的短詩中看出,他更在意的是內容如何傳達給讀者,而不刻意牽就行數。
有一個基本態度,我猜想,木焱跟我一定很相似。我認為,詩如果是一種發表形式,就必然要心中有讀者(對象),「分享」才是一種美好的境界。短詩如果是一個小宇宙,那麼這個小宇宙是可以讓每一個人自由通行的,而不是以隱晦的意象將自己藏身在背光面,然後美其名曰:「詩是私我的、是孤獨的。」木焱積極地涉入人生,包括在地下道賣詩集、行動藝術表演、推動馬華鄉土寫作等等具體行動,他始終都保有一顆積極與人分享之心意。
木焱擅於短詩?不,木焱是擅於精簡文字。詩沒有所謂長短的問題,詩只有恰恰好的問題。靈光乍現的定義不是指句子,而是整體。短詩一樣有結構、語法、張力、劇情……能用最少的文字恰恰好地表達才是真功夫,古典詩能夠跨越時空留傳於世,其精髓也在於「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既不多贅一字,也不少言一字。
《候鳥微積分》的創作初衷應該也是如此。詩集共分五卷:「自北降落」、「浮島過渡」、「沙洲行腳」、「候鳥微積分」、「一卷鄉愁自未來」。這部詩集不需要逐篇討論,它的寫法清朗,一讀就懂或一唸即會心。但我仍忍不住想要抄下來分享,例如「一種未經許可的眼神∕定不出它的罪」;「稍微想過∕很快放過∕一枚迴旋的菱形感覺」;「在一片樹叢裡邊∕偷偷野餐∕放出光芒」;「就像有人偷藏∕一幀舊照片∕不讓快樂復活∕便不會有悲傷」;甚至,有的詩篇靈光熠爍,令人驚嘆,如「時間蓄住長髮∕過午綁起∕梳開半晚」,短短幾行道出光陰的滄桑。
候鳥般漂泊的氛圍,亦不時從他的詩句中透露,但不是悲傷的,而是轉而以純真的童趣筆觸出之:「候鳥搭著風兒來∕我想用風箏和它交談∕風箏卻是放不上去」,寫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無奈,一個來自異鄉的遊子,在融入環境時的艱難。在掙扎之間,「地上的燈火∕不吸引候鳥∕它們只朝向天邊的裂縫∕一道光的地方∕飛 去」。
我更喜歡木焱如童詩的語言,不避淺白:「草兒想了千百遍∕才讓風兒為她播種」;「工匠不說話∕切鋸在吵架∕吵了一整個夏季∕一棟房子蓋好了∕準備裝進溫馨」;「他躺在雲霧裡∕雖然睡著∕卻放出了風箏」;「一整排屋子的衣服各自飛揚∕它們提早慶祝了國慶」……讓寫詩與讀詩互動之間,變成一種分享的愉悅。
短詩無疑更接近一切詩人的秉性。木焱不同的是,他用短詩來記錄人生,也用來獵捕思維中最無垢的靈光;而難能可貴的是,從一個詩人的短詩作品中,能夠概括出他的生命基調。顯然,他不是把短詩視作長詩的練習,而是全力對待,短詩就好像微分以後的最單純細小的「點」,眾多的「點」可以再積分出一幅完整的畫面,在一些距離之外觀賞,益加清晰。
從「自北降落」、「浮島過渡」、「沙洲行腳」、「候鳥微積分」、直到「一卷鄉愁自未來」構成了情境,整體氛圍就如同詩的空氣瀰漫在讀者的周遭,成為日常呼吸的一部分。木焱是生活中的詩人,而他的短詩則是點點星光,散發暗夜裡的溫馨。
李進文